“绝域眇难跻,悠然信马蹄。风尘经跋涉,摇落怨暌携。”
贾环骑在马上,看着满眼漫无边际的风沙,前后望不到头尾的车队,伸手在脸上摸了一把,只觉摸了满手的黄土。
不知怎的,忽然诗性大发,自家一时也做不出好的来,就将前人的一首吟出来应景。
钱槐骑马跟在他身后抱怨,“哥儿兴致真好,都被贬到这种地方来了,还能作诗吟词的,只可怜了我们这些跟班的,一路跟着吃了一肚子的风沙。”
贾环怒道,“你吃了一肚子的风沙,难道你三爷我就不用喘气,吃不进风沙了!我把你个好逸恶劳的吃货,不懂就少要乱说话,三爷我是来边关历练的,不是被贬来的!”
钱槐知他这一路来的脾气都有些暴躁,不太敢正面招惹,缩缩脖,默默地跟着骑马前行。
过了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辩道,“是是是,环哥儿你是来历练的,只不过你好好一个广储司的郎中却跑来西北军中历练什么?不但没有油水,还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你要硬说不是贬来的,那也没人信啊。”
贾环装没听见,不去理他,钱槐却又起了顾虑,“光把哥儿派出来了,也没说什么时候能回去,这罚了一年的俸禄,该不会就是想让你在边关待上一年吧!”
贾环哼了一声,“你怎么废话这么多,赶紧闭上嘴吧,这事我也不知道呢,你问我我问谁去啊!”
钱槐憋闷了一路,前些天见贾环脸色很是不好,不敢多说,这时实在忍不住起了个头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继续抱怨道,“不就是广储司衙里面将新到的那批香料扣下了一成没有入库吗,那能有多少?况且大部分都是拿去各处孝敬的,司里自己人根本就没分到几个钱,这都是旧年里不成文的惯例,向来都是如此办的,难道在我们这儿就断了不成,那还不被人骂死!也不知是哪个杀千刀的,非要小题大做,把这么点破事捅到皇上那里去,干这种损人不利己的缺德事情。”
“唉,皇上他一直对这些陈年旧弊很看不惯,估计那些个四处监察动不动就上折子参人的家伙都是得了皇上授意的,”贾环沉吟,“现在想想,他以前其实有意在我面前露过两次的,可惜我太没有为官的经验,根本就没搞明白皇上那是什么个意思,加上这回他大概又为了……在生气,所以就怪罪下来了。”
钱槐这下没话说了,说实话,环哥儿前一二年在家中时,那绝对是个处处平庸之辈,连一样出色的地方都没有,连老太太,老爷都没对他抱多大期望,如今能有幸混到个郎中做做,实在已经十分出人意表,算是有了大出息的,若是要求更多,还想要他能为官谨慎仔细,善于察言观色,讨好逢迎什么的,也委实太强人所难。
转念又道,“那北静王爷呢,他跟你相好了那么一场,总还有点情意吧,怎么也不见出来说句话,帮你开脱一二。”
贾环转头看他,“你怎知我和他相好的?”
钱槐气闷,“我的环哥儿,我天天跟着你的,你有什么事我能不知道吗?这还想瞒着我!可见还是把我当外人呢,如今看看,你都被发配到这个边远地界了,不是还得我跟着吗,谁和你最亲近,这回可要看得清楚了。”
“老爷让你跟着我来的,你敢不跟来?好嘛,抱怨了这一路,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这会儿倒想起来邀功了。”
钱槐被说得有些心虚,“嘿嘿,我这不是有事爱唠叨嘛,就算老爷不让我来,我也要跟着的,我和环哥儿你可从来没分开过呢。”
贾环一想,“可不是,自打我入学起,就一直是钱槐你跟着我了。说起来,咱们哥俩确实是最亲近的,唉,你也别嫌我有事瞒你。北静王爷那事,我不是特意想要不告诉你的,只不过这种事情知道的人当然是越少越好。王爷这次也不是故意不帮我说话,他是压根不知道这事。皇上精明着呢,派人去广储司清查的当天就急调北静王爷去江北公干了,王爷他临走前光来得及让人给我带了句话,搞不好这会儿他还都没回京呢。”
钱槐惊喜,“这样啊,那就好,王爷回京知道了这事肯定得帮你想办法,再把你调回去,咱们这就也能有个盼头了。”
贾环叹息不语,他总觉得郢德此事很是有些小题大做,是个借题发挥的态势,平日里待自己这般温和的,那天处置起广储司的事情却是毫不留情,要不是自己做此事的的确确是按照历年惯例,每年都是这样办的,有据可查,郢德怕是直接要将自己削职查办了。
最后还是判了个因循守旧,处事不当的罪过,命广储司的差事由内务府派人暂代,自己则即日随押送西北军粮的冯副将启程,至郦将军麾下历练。
真是见鬼了,自己一个内务府的文官,就算本职差事没做好,那也不至于送到西北军中历练,这是什么事儿啊!怎么听怎么觉着像是发配边关。
还一日都不能耽搁,马上就得走,薄菡那边也是被十万火急地打发出京的,害他错过宝玉成亲不说,走前连薄菡都没能见上一面。
怪不得古人多有慨叹帝王无情呢,当真是翻脸堪比翻书。
这趟押运的是西北军过冬所需的粮草棉衣等物,一条长长的车队蜿蜒几里,负责押运的冯副将是郦柏的亲信部下,知道这位小贾郎中和将军的关系很不错,一路上对贾环还算照顾,只不过这种出行,一切从简,实在是没法和贾府出门时的排场相比。
贾环这辈子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京城外的家庙铁槛寺,此时忽然随着大队人马一走千里,真是从没受过的辛苦,待坚持走到边陲小城扎勒时已经累得人仰马翻,早就不能骑马了,和钱槐两人抱团挤在了一辆装满棉毯草绳的驴车上晃荡。
扎勒小城外便是郦柏大军的驻地所在,他应该是提前得了冯副将派人送去的消息,贾环随着押运粮草的车队一到,就有人来单独把他接到将军大帐旁边的一处小营帐中,看样子像是新近才准备出来的。
又有小兵给送来木桶热水,贾环和钱槐先后痛快洗了个澡,换上干净衣服,这才觉得又有了人样。
刚打发钱槐出去看看哪里可以弄点吃的东西,郦柏就一掀帐帘进来了。
贾环以前见郦柏都是穿长衫做儒将打扮,此时郦柏虽然没穿铠甲,但也是一身戎装,精神威武,大将军的气派俨然。
贾环跳起身来,“郦大哥,”轻拍一下自己的嘴,“在军中该称呼郦将军才是,可算见到你了,这一路走得差点累死我!”
郦柏哭笑不得看着他,“你可真够没用的,既然没有这个本事奔波劳累,还不老实安稳些,怎么就把自己给折腾到我这里来了?”
贾环很觉冤枉,“一言难尽啊,绝对不是我自己瞎折腾闹得,是…”忽然觉得肚子使劲在叫,苦着脸道,“大将军,能先给些吃的不,我估计没有个把时辰说不完,咱们边吃边说啊。”
郦柏拿他没办法,命人将饭菜送到贾环的小帐中,等他吃饱,郦柏也大致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微皱眉头,“皇上这事处置的有些蹊跷,我也想不大明白,不过其中一定另有缘故的,你也别太不忿了,他明知道你我交情匪浅还把你送来我这里,应该也有照顾的意思,你就老老实实的在我这里待段时间吧,等等看皇上他到底是怎么个打算。”
贾环没想到还有照顾一说,郦柏这么分析也有些道理,仰天躺倒在身后的小床上,“那我就叨扰郦大哥了,唉,以前听你说起军中的掌故轶事,意气风发的,小弟我都羡慕得不行,自己来一遭才知道原来这般艰辛,我,我这番可是彻底死了习武从军这条心了。”
郦柏拍他一巴掌笑道,“看你那没出息的样子,也没这般可怕,等过两日你歇过来了,我带你四处去走走,看看边塞风光,现在没有战事,咱们还能走远点,去打猎。”
贾环眼睛一亮,腾地坐起身来,“真的,那可太好了,明日就去吧,我挺得住的。”
郦柏不信,“明日再说吧,这可要早起的,等你明早起来了方才能作准。”
再安排了几个小兵给他以作平常挑水洗衣服侍之用,又嘱咐了几句在军中的规矩,看贾环神情委顿,知他一个娇贵小公子,赶了这许多天的路,怕是已经累得狠了,便不再多说,让他早些歇息。
贾环也的确是累了,待郦柏一走,就一头倒在床上,浑身筋骨发酸,好似要散架一般,使劲哀叹,“唉,我的大美人薄菡啊,这可想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