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修原这一日过得十分辛苦。一则因为抿翠的暴毙,二则是居然牵出老太太身中剧毒,对于何府里这个从小被宠到大的四老爷来说,都是难以承受的。
聂氏生廷邦和燕华时,他正值青春年少,对儿女之事不甚上心,故而与他们兄妹感情也就淡淡。加之亦不如何苁立那般性喜女色,在儿女私情上也不曾遇过什么波折,只有一个冯姨娘,想当初在聂氏对比之下,也是恩爱得紧,却不料后来因着一些事,渐渐也就放下了。
到得如今年过而立,忽然遇见个抿翠,若没有聂氏吃醋那一桩倒也罢了,兴许这股子新鲜劲迟早也就过去,可是聂氏在房里闹腾了十几年,压制了他十几年,他亲近个丫头也要闹得要死要活,他受不了了,就如琉璃所说,为了争这口气,为了重振夫纲,他也要抬举抿翠,把她往死里疼。
谁也没料到因着这斗气,他竟然也舍不下抿翠了,多年来对子嗣之事的不上心,到了这会儿,他也像个楞头小子般无比热衷起来,他多么希望抿翠肚里的孩子快些出生,好弥补他这几十年在为人父上的亏欠,他百般地呵护着他们娘俩,可是这一切,突然就被燕华弄破碎了。
这就像他突然失去一个能与聂氏抗衡的武器,让他突然变得空虚起来,没有了抿翠,他又上哪里去找个人来对付聂氏?有时候他也不知道,他的暴怒与痛苦,究竟有多少是为着抿翠和孩子的死,又有多少是因为讨厌聂氏而心生的郁闷。说到底,他厌恶与聂氏的婚姻,厌恶老太爷老太太当初为着巴结聂氏的父亲而牺牲掉他的幸福!所以聂氏跟着余氏在府里闹腾,他也不管,儿媳妇好不好都是他们作主娶回来的,府里隔三差五鸡飞狗跳,怨得了别人么?
可是他终归是他们的儿子,他可以内心厌恶,却不容许别人伤害!他从成亲到进仕,一路以来都是老太太在旁保驾护航,没有了她,聂氏往后岂不更嚣张,他自己岂不更加没了主心骨?!
比起抿翠,老太太的生死更让他心里惶恐,他不敢想象,当某天老太爷老太太都不在了,这尚书府分家了,他要怎样像大哥他们一样撑起一个家……
从正院回来,他便独自坐在抿翠房里,心里的愁苦像是阴云一样挥之不去。冯姨娘在门外瞧见,叹了口气,端了碗汤轻声步入。
这一夜四房内外无人成眠,聂氏坐在燕华床内,不住地拿绢子抹泪。
床上燕华已然昏睡过去,身上被清洗过,一张脸肿得看不清本来面目,脖子上落下好几条鞭痕。绮罗拿勺子给她一勺勺喂水,喂进去一勺倒洒出来半勺,聂氏瞧着,便就忍不住哭出声来:“这可如何是好?燕儿要是没了命,我也不活了!”
绮罗忙往下碗勺,将她扶起来细声安慰:“夫人莫要太过伤心,吴大夫说过五姑娘无大碍,自是无妨。”
聂氏抽泣着,咬起牙来:“那没良心的也真狠得下心,燕儿也是他的亲闺女啊!为着个贱妾竟把个女儿活活打成这模样,连我也往死里打了!敢情我跟他这十几年夫妻,竟连丁点情分也没有了,连个才跟了他几个月的妾都不如!我这还有什么好活头?!”
说着又是号啕大哭起来。绮罗在旁也劝不住,只得且由着她哭。没片刻,聂氏忽地又止了哭,问道:“如今谁在后院里侍候呢?”
绮罗想了想,道:“就老爷身边的小厮,还有冯姨娘。”
“她?”聂氏皱起眉来,思量一阵,帕子一甩哼道:“她倒会见缝插针!去,叫她过来给我捶腿!”
绮罗忙道:“夫人还是消停些罢。老爷这会子正在气头上,惹了他可没好果子吃。冯姨娘只不过送了碗汤过去,也没怎么地就出来回了房,如今府里上下都为着老太太中毒一事闹得人心惶惶,咱们犯不着再在这节骨眼儿上惹事。”
听得她这么说,想起白日里何修原那模样,聂氏确然心有余悸,便作罢了。转而道:“不是说把那贱蹄子关起来了么?还说明日一早便要送官府,还有什么好心惶的?我瞧这死丫头就不是个省油的灯,自打她进来就没做过什么好事,这被抓走砍了头,倒也清静了!”
想到这个,她心里又轻松些了,扭头去看外面天色,已然朦朦发亮,再过得一两个时辰老太爷便会唤人去官府报案,此番她与燕华虽然吃了些亏,但歪打正着把那丫头给彻底办了,也不失为一大收获!
说起来余氏到底手段毒辣,不出手则可,一出手便要把人往死里整,等燕儿出了嫁,她好歹也成了奉远伯的丈母娘,可再不要跟她有什么牵扯了。
聂氏内心琢磨着,低头喝了口茶。
绮罗见她不闹腾了,便移步出去打水给她洗脸。才走出门口,便听她“呀”地一声,聂氏正要询问,绮罗便带着一脸惊惑之色急步进来:“夫人,蕊儿来了!”
聂氏皱眉:“哪个蕊儿?”
绮罗道:“就是,就是——”
话没说完,门外已然走进一人,瓜子脸,细长眼,瘦削身材,面容十分眼熟。进来之后她便冲她睥睨一笑:“四夫人,别来无恙?”
聂氏歪着受伤的腰站起来,指着她,“你,你是——”
“不错,我就是九姑娘身边的蕊儿,如今我回来了。”蕊儿冲她缓缓一施礼,笑吟吟说道:“只是不巧的是,我们姑娘却碰上点难事,我们身为奴婢的想帮帮,可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思来想去,只好来请夫人帮忙了。”
聂氏愣了愣,转而噗哧笑起:“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你们那什么姑娘怀着狼子野心,竟敢投毒加害老太太性命,我不当面去斥她一顿也就罢了,你竟还来让我出面帮忙?来人啊!”她沉下脸来:“这个贱婢私自从庄子上逃窜出来,快些把她押下去交回庄子里处罚!”
门外顿时就有人窜进,蕊儿回身把门一关,背靠在门板上望着聂氏道:“四夫人未免操之过急。我们姑娘是什么人?几时做过没把握的事?你也不想想为什么我别人不找,偏偏来找夫人你!”
聂氏冷哼道:“你们姑娘是什么人?不就是个蛇蝎心肠忘恩负义的贱种?绮罗,把她拖开!”
绮罗在旁早已看呆,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拉扯蕊儿,却又被她身上的气势震住,这丫头跟她主子一样,身上都有股让人看了不觉气短的东西。
蕊儿冷眼瞪着聂氏,从袖口里取出张纸条,慢腾腾走回聂氏跟前,说道:“四夫人虽跟我们姑娘一样是庶女,却也出身名门,识字吧?看完这个,你再决定轰不轰我不迟。”
聂氏不愿接,却又按捺不住好奇,耐着性子把纸条接过来,才看了两眼,那脸色已刷地变白!她迅速地抬头看了眼蕊儿,张了张嘴,未等说出话来,立即又把头低下去。到看完时,她整个人都已经微微地发起抖来!
“你怎么会有这个?!”
她嗓子发干地问道。绮罗不识字,也不知上头写的什么东西,只知道这位以言辞犀利著称的四夫人平日断没有过这样惊恐交加的时刻,看着她苍白着脸发着抖的模样,竟好比何修原给她下了休妻令,是让她即刻就从四夫人的宝座上滚下来的样子!
蕊儿轻慢地一笑,说道:“夫人不必管我为何会有这个。你想要,我十张百张都可以给你。你只要说,如果我把这纸条交给后院四老爷,或者干脆交给极重子嗣的老太爷,你说夫人你接下来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是休妻,还是干脆把你像关九姑娘一样,一辈子关进佛堂里不出来,还是交给官府,凭公处置?”
聂氏不及听完,身子一软瘫在地上,额上颈间冷汗直飚,——事情都过去十来年了,她不知道为什么胡进会告诉她们这件事,而且把她当初如今交代他买堕胎药,如何给冯姨娘服下,如何把冯姨娘的丑态呈现于无意中进门的何修原面前,令得他从此不愿多看她一眼,什么细节都已经讲了个清清楚楚!这要是让何修原看见,也许不止会扒了她的皮,更会连命会要了她的罢?!……更不要说把暗中下堕胎药的事告诉正院!
那个从外头进来的野丫头,她从来不知道她还备下了这么一招,她这是来让她帮忙么?她这简直就是来掐她的脖子催她的命!
想到此处,她果就如被人掐住了命脉一般急促地喘息起来,她不想没命,更加不想被休!她要是被休了,哪里有她容身之地?娘家早就把她当工具,有用的时候记得她,没用的时候她就是瓢泼出去的水,她要是被休,她娘家的嫡母会许她进门吗?她生母会不咒怨她吗?!
她看着手上这张纸条,忽然像抓着条蛇一样迅速将它扔开,但紧接着她又弯腰将它捡起来,做一把撕得粉碎!
“你休想拿这个要挟我!”她指着蕊儿歇斯底里地大叫。(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