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 神山的温度迅速降下来,折胶堕指,天寒地冻。生出些灵识的花草大多都闭合了枝叶和花/苞, 月色皎洁如丝绸流水,星云流转,交相辉映,像是在一方巨大的黑幕中描了张山河天地的画, 绚烂美好。
穆祀的院子里,静寂无声。
隔间书屋的门紧紧地闭着,流焜坐在黄梨木椅上, 手边放着一盏新沏的热茶,散发着初春枝头嫩叶吐露芬芳的清新香气, 萦绕在鼻尖,屋里点着令人舒缓的熏香,但对此刻几近凝滞的气氛毫无缓和作用。
“你何时开始梦见这些的, 梦了几次, 梦到了些什么。”穆祀神情严肃, 他目光很沉, 将流焜憔悴阴鸷的神情尽收眼底,半晌, 重重摁了摁眉心,问。
然而,流焜从不是个容易轻易配合和相信他人的性格。
就比如此时, 他眼里很快浮现出一层阴霾, 警惕和防备写到了脸上。
穆祀的脸色也很快沉了下去,他原本心情就不好,因为梦里所发生的一些事, 对流焜此人的感官也降到了一个低谷。
“你不肯信我,又来找我。”他身为九重天储君,儒雅温和的时候便也罢了,一旦声音沉下去,脸色绷紧,就现出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此时,语中又带着一种轻微的讥嘲意味,“世上不可能有如此巧合之事,我翻遍典籍,也找不到能够造梦的术法。如此,梦中的事,我且全当是真的。”
“你不止一次伤害她。”
流焜蓦的抬眸,瞳孔中细细密密的血丝纠缠着,衬得他脸色苍白,像是久久不见天日的鬼魅,他胸膛起伏几下,咬牙吐出三个字:“我没有。”
他必然没有。
可瞧穆祀的神情,他这句否认,根本什么也不是。
两两对视,流焜率妥协,他抿紧了唇,干哑地回他:“小半月之前。梦见了三回。”
穆祀了然,眉头紧蹙。
若论时间,他显然更久。千年以前,还未来神山修习的时候,他就已经梦到了南柚的死,只是当时,并没有联想那么多。
穆祀背影高大,他站在半开的窗前,指腹摩挲着座椅扶手边缘,低瞰外面漫山遍野亮起的灯盏,想了很久,才终于道:“这件事,我有一些头绪。”
流焜猛的抬眸,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声音哑透了:“什么?”
穆祀转身,吐出两个字眼:”梦蝶。”
指的是南梦。
流焜的瞳孔微缩,梦蝶这一族从来都只一人,神秘得很,来去无踪,这次收了内院书帖的皇族都来了,只有南梦,一句话没有,说不来就不来,而且从始至终,没有人追究。
也就是说,就连神使们也默认了,日后战场,她可以不参加。
这是身为天族太子的穆祀也没有的待遇。
他对这一族唯一的印象,知道当世的梦蝶是南柚的堂姐。
穆祀像是知道他此刻心里想的是什么,他眼眸低垂,拿起案桌上那本倒扣的古书,丢到流焜的怀里,道:“看一遍。”
流焜看得很仔细,一字一句都不放过,统共一页的字,他足足看了一刻钟,翻来覆去,每个字眼都牢牢刻在心上,才将书放回原处。
屋内的气氛一次凝结成了冰。
穆祀对他的感官实在是不好,梦里的那些东西,他光是想想,都对流焜没什么好脸色,但为了弄清事实相,他强耐着性子,率道:“梦蝶,跟狻猊等异兽相似,当世仅存一只,掌管天上人间六界八荒所有梦境。”
“这件事,是她所为?”流焜问。
穆祀闭了下眼,自然垂在衣侧的手掌微微一握,声音生硬:“现在的问题,不在于是不是她所为。”他的目光停留在流焜的脸上,“所有记载了梦蝶的古书上都有明确标注,梦蝶虽掌梦,在人间,也确实能够自行编织梦境,可对我等大道之路上的人来说,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她没有这个权利。”
“但,若是她亲眼见,或是说,在别人的梦境中看到过,她可以将这段记忆复刻下来,存到我们的梦境之中。”
“也就是说…”流焜喉咙里像是被什么异物堵住了,说到一半,也说不下去。
穆祀替他将后面的补齐了:“世上无一人可以做出这样连贯的梦境,梦蝶也没有为我们编织梦境的能力,那么,这就意味着,那几场梦中的情形,是真实发生的。”
他声音很轻,轻得令人不寒而栗。
流焜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被抽干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微不可见的颤抖。
这事到底玄乎,穆祀说完,自己也轻嗤一声,摁了摁额角,道:“不论如何,在见到梦蝶之前,这些都只是我们的猜测,三日后归家,距离再入神宫,还有一年的时间。这一年,我们必须找到梦蝶。”
流焜沉默着点了点头。
在他推开书房门,脚踏出门槛的那一瞬,穆祀喊住了他,他眉目深深,言辞颇含深意:“流焜,不管是梦里,还是现实,你姐姐都未曾做半分伤害我们的事情。”
“我不希望有一天,去伤害她的亲人,令她难过。”
无疑,这是一种提醒,也是一种警告。
警告他,若是他敢将这段梦转变为现实,哪怕只有一点苗头和端倪,他都不会跟他客气。
流焜呼吸一乱,近乎落荒而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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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山之上,神宫的碧瓦琉璃在黑夜中暂敛光芒,屋檐廊下,挂着一盏盏宫灯,夜风拂,它们便像没有重量一样随着风的方向摇摆,透着一种比月光还皎洁的橘光。
内殿,珠帘掀起又落下,大神使陪神主对弈,已有三局。
他欲言又止,神主将最后一颗棋子放入棋盘中,他一看,才回神,笑道:“公子棋艺精湛,臣甘拜下风。”
神主一身白衫,风华无双,浑身被包裹在雾气之中,是比月光还清冷的存在,他见胜负已分,将棋子一颗颗捡回棋盒中,落在外面的一双眼眸,比春雨还温柔,他终于开口:“有什么,直说即可。”
大神使等的就是这一句。
他酝酿了一晚上的语,斟酌了斟酌,方问:“今日后山试炼,有人进入臣的领域,实力与气息,都与公子十分相似。”
就那种修为,说是次身,他都不带信的。
而且,能如此轻而易举将他从自己领域扇出去的,除了眼前坐着的人,也别的可能。
老十都不行。
神主颔首,眼皮微掀,道:“是我。”
两个字,轻巧不,落在大神使耳里,像是平地两声炸雷。
经历万万年风雨的人,因为这两个字,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神主承认的姿态太过坦然,让大神使堵在胸腔里的都顿了一瞬,一时之间,不知再如何接第二句。
“您…您怎么,突然出神宫了。”
“有何不可?”神主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好听得不得了,语里并没有半分责怪和愠怒的意思。
大神使眼皮跳了跳,他紧接着问:“南柚身边的那名从侍,是…”
是公子您吗?
但这,他有点不敢问。
他没有老十那么抗揍。
所以他选了个相对折中的方式,将后面那半段省略了。
神主再一次承认:“是我。”
两句“是我”,让大神使记起了极久远的事,他脸色骤变,饶是心中有千万句疑问,也不敢再多说些什么。
记忆中,那位女子,在漫天的风雪中,连着两句是我,崩碎了虚空,封存了两界,令神主久居神宫,未涉入红尘半步。
那个人是整座神山不可言说的忌讳。
她是神主心头最温柔的一抹月光。
多少年了?
数不清了。
岁月太久远,他们的生命太悠长,只记得是确实是很久了。
神主的目光也闪烁了一下,他长指落在棋盘正中,不轻不重地点了一下,道:“衡州战场局势稍稳,一月后,将守在那里的人退换下来。”
大神使屏息,道了声是。
“公子,南柚那,臣该如何?”一想到今日所见的情形,尘书实在是没有信心教她。
他不由得想,他曾经教育南柚时,让她改掉的那些战斗技巧,那些招式感悟,可能是传自自家公子的,心就一颤一颤的缩紧。
现在想想,他哪来的脸说那些东西不好的。
他哪来的脸!
听到南柚这个名字,神主眼前,似乎又是她扯着袖子眼眸弯弯的样子,他罕见的顿了一下,方道:“从前如何,之后便如何,好好教她。”
事到如今,大神使又不蠢,自从他今日知晓了这件不得了的事,有些东西,就自然而然的在脑海中连成了线。
为什么同样是教人修习,这千年里,就他三番五次被请来神宫喝茶。
为什么同样是辛辛苦苦教徒弟,另外几个被师尊师尊的叫唤,满面春风洋洋得意,只有他,至今还没喝两位关门弟子敬上的茶。
又为什么,他的修为在十人中不算顶尖,公子却下了神令,指名道姓的让他教人,根本不是因为他有什么人之处,而是因为他在几个人中最和善!
仅仅如此而已。
大神使的脸色十分精彩,他在心里深深吸了一口气,面上却纹丝不显,他禀报了一件事:“公子,苍蓝圣子和九月圣女,不日即抵神山。”
神主稍稍颔首,声音依旧清和:“到了之后,让苍蓝来神宫见我。”
大神使应声。
其实他最想问的问题,还没问出口。
也不太敢提。
南柚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