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柚垂着眸, 满目懊恼,直到他脚步停在自己跟前,她还在用指尖蹭着发顶被穆祀触过的地方。
星界的风不管是什时候, 都是冷的,吹在人的脸颊上,并不温柔,带着些微的刺痛。
眼前俏生生站着的姑娘, 身上属于天族嫡系瞳的气息萦绕不绝,若不用眼去看,单凭气息辨认, 甚至能将她错辨成穆祀。
“这是挑衅吧?是吧?”狻猊围着她转了两圈,长长的尾巴在空中甩起, 又落下,优雅得像是一只大猫,它耸着肩笑了两声, 声音里有看热闹的幸灾乐祸意味:“孚祗大人, 在警告你呢。”
孚祗像是没听见它说话, 依旧是一副淡漠若水的样子。
“姑娘毕竟还未同太子定亲, 不该如此。”年霁月风清,只有蹙着的眉, 才能隐约窥见一两分真实情绪。
南柚踢着脚下的小石子,看着它咕噜噜滚远,有些不高兴地吸了吸鼻子, 闷声闷气嘟囔:“我才没想这样呢。”
“等事情传到夫人和王君耳里, 该传召姑娘了。”孚祗比南柚高了许多,一垂眸,就能将她脸上每个细微的神情收入眼底。
面对从小看着长大的幼崽, 毫无疑问,孚祗是极为包容,甚至可以说得上纵宠的。
也正因为如此,生怕她被人骗,被人欺负。
就如狻猊说的那句话一样。
——像一个操心的老父亲。
南柚抬头看了他一眼,拉了下他的袖子。
一下,又一下,轻轻的,带着不变的撒娇意味。
未几,孚祗无声叹了一口气,骨节分明的长指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像是在与一种莫名的力量抗衡,过了半晌,他将指收回,浅声告诫:“与殿下成亲前,姑娘再不可如此。”
没了那股浓郁到令人无法忽视的气息,南柚头皮一松,但听孚祗这话,心尖燃着的一串小火星噌的一下蹿得老高,她咬咬牙:“就成亲了。”
孚祗抿着唇看着她,霁月光风,如松似柏。
南柚揉着狻猊的耳朵,细声嘀咕:“你这具身体,可比我还小呢,孚小祗,天天板着脸跟我父君似的,看着都没有前些年的年味了。”
狻猊被这声孚小祗唬得一愣,旋即笑疯了。
“你也给我老实些,不然我将你送去东海王宫,让水君也给你建一个池子,天天给她唱歌,供她玩乐。”南柚恶声恶气地威胁。
狻猊顿时安静如鸡。
半晌,果然有青鸾院的人来请。
纱幔垂落,玉帘半挂,隔着一层十二曲仙鹤屏风,女子半卧,曲线窈窕,她手中举着一把扇子,玉石的叮咚响声悦耳,察觉到小姑娘缩头缩脑打量的视线,不由莞尔:“进来吧,你父君不在。”
南柚放心了。
绕过屏风,自有侍女撩开罗帐,她坐在床沿,看着流枘中的扇子,眼中闪过惊诧之意:“玉面扇?父君又去与金乌打架了?”
这话说多了,出口的时候也没觉得有不对。
“就你会说。”流枘将宝扇交到她的中,伸出手指,轻轻地点了下她的额心,“这是你父君去跟金乌换来的,是给你准备的生辰礼,但金乌提了许多要求,这份礼到得晚了些。”
“你父君冥思苦想许久,为知晓你这个年龄的女子都喜欢什,还派了不的侍从去往人间,直到月前,心中才大概有底。”
南柚对所有漂亮且强大的东西都没有抵抗力。
她手指触了触玉面扇扇柄上镶嵌着的鲛珠,眼眸微眯,问:“父君人呢?”
流枘沉默了片刻,伸手扶了扶额,无奈又好笑:“方才跟天君留音珠联系,将穆祀数落了一顿。”
何止是数落,简直是跳着脚控诉。
天君倒是好脾气,星主说,那边就乐呵呵地嗯,等他说完,才慢吞吞地发表了下自己的意见。
是时候考虑一下两家联姻的事了。
星主气得当即将留音珠一丢。
南柚几乎能够想象到那个场景,她伸捂住了脸,不忍回想。
“右右,你跟穆祀……”
“——没有的事。”穆祀这个名字一出来,南柚就知道流枘想问什,她将头摇了又摇,跟避洪水猛兽一般。
“听云姑说,你明日准备启程去赤云边了?”没去书院,没知晓真相之前,确实不适合和南柚提起定亲成亲这样的事,流枘心中有分寸,也不在这方面多说。
提到正事,南柚小脸认真了些,她点头,说:“对。再有半年,我就要入书院正式修习了,在此之前,赤云边的灵矿问题,得彻底解决。”
“我们右右现下是大人了,想做,都且放开去做。”
流枘眉目含笑,等她说完,伸手抚了抚她白嫩的脸颊,关切地叮嘱:“一切小心,让身边的人照顾好你。”
夜里,星主回到青鸾院,怎么也睡不下,心里像是哽着一口气,提不上来,咽不下去。
黑暗中,他睁眼,轻手轻脚坐起来,还未下地,一只白玉似的胳膊就打在了他的背上。
星主闭了下眼,心道大意了。
记挂着小的那边,一时不察,把大的这边疏忽了。
“吵死了。”流枘眼睛都未睁,困意浓深,哪怕带着恼怒的意味,声调却仍旧是好听的。
近百年来,流枘的脾气在他跟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长,她向来浅眠,夜里一旦被惊醒,哄都哄不好。
星主认命般地转身,将那只手臂好好地放进暖色的锦被中,温热的掌在隆起的一团上有节奏的轻拍,像是哄小孩子一样,愣是将已经有几分清醒的人哄得眯上了眼。
“哪都不许去。”一向温柔端方的女子声音现出些骄横之意来。
星主扶额,沉沉地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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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穆祀躺在自己掌中天宫的软榻上,离开星界,天气就热起来,他们启程回天宫,一路上从侍也不敢怠慢,放置了去暑的冰盆,又有侍女举着宫扇伺候左右。
“都退下。”他闭着眼,沉声吩咐。
耳边没了凉风扇动的声音,穆祀却仍觉得脑海中嘈杂不休。
他翻身坐起来,心烦意乱。
他这几天的状态,实在不算好。
天族尤擅心法,他修炼多年,天赋极高,一旦入定,便是忘我的境地,从未有这样心浮气躁的时候。
这样的情况,实在不适合修炼。
穆祀躺着,眉心紧蹙,半个时辰后,才终于有些睡意。
眼前是浓的雾,芦荟荡边,晨光未能破晓,一切都还在沉睡之中。
一大蓬血花在他眼前炸开,温热的,带着某种甜腥的气味。血液溅在脸颊上的滋味并不好受,黏黏稠稠,穆祀却已经习惯,他一身战力无匹,死在他下的妖魔仙佛不知凡几,对战时生死无常,受伤乃至死亡,常有之事。
但他却从未想到,倒在他眼前的人,会是南柚。
她并不是记忆中精致干净的模样,金丝衣裙被剑意划得破烂,纤细的肩背,腰/侧,腿/根,都布着血污和触目惊心的痂痕,旧伤未好,又遭重击,她倚着剑,掌贴着自己的脖颈,那里正汩汩冒出血液,猩红的张扬,像是一朵朵开在黎明的花,宛如神迹。
穆祀眼睛瞬间就红了。
右右。
他心中呐喊,身体却半分动弹不得。
那是他从未体会过的无力之感。
沙沙的脚步声从河滩那边过来。
十几个大妖逼近。
面目阴沉的钩蛇,给了清漾又收回去的幺尾,还有在深渊里遇到的蛊雕,时间像是过了很久,他们都已经完全成长起来,气息比现在不知强了。
来者不善。
南柚倚着剑,出口的话语都成了破碎的不断上涌的血沫。
清漾提着漂亮的衣裙,从远处一步一步走进泥泞中,每走一步,脚下就盛放出一朵光莲,纯白衣裙,飘逸若仙。
她在南柚跟前停了下来。
“妹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叹息的同情的意味,她伸,勾起南柚的下巴,“你的那只大妖,可真是,强大得令我心动。”
南柚眼珠子转了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粗粝的沙子:“你、将孚祗如何了。”
“他在后面,被阿焜和汛龟拦下了。”清漾的眼神落在她明媚的脸庞上,慢慢地叹了一口气,“伯父对我那样好,我本不想取你性命的。”
“但妹妹,你的命太好了。”清漾蹙着眉,指冰冷,南柚侧首,却没有力气挣脱,只能听她在耳边一字一句地道:“你享受的这一切,本不该是你的。”
“若不是我父亲,你如何能安然出世。”
南柚瞳孔蓦地收缩一瞬,她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真的将清漾的给甩开了,她弯下腰,大口大口地咳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却依旧不肯服弱分毫:“一切皆为横镀自愿,我与王君感念他恩情,何曾亏待你半分。”
“你心里,真是这样想的吗?”清漾也不生气,面对将死的心腹之患,她也能心平气和地同她聊上两句:“似你这样的性子,难道不会认为,臣为护君死,是天经地义,名正言顺的事吗?”
她抬眸看了一眼天色,又看了眼自己纤细的掌,道:“世人皆以为,我的父亲,是在你母亲怀着你,遇害之时以身护主而亡的。”
“你是不是也这样以为的?”
南柚抬眸,暗红的鲜血划过她的侧脸,悬在下巴上,一滴接一滴,似雨水一样落入泥土里,出一朵朵小花来。
“南柚,你可真是。”清漾看着她,摇了下头,笑容里掺杂着凉意:“你看,你都不懂,却什都怪。”
“伯父不过对我好了些,你便连父君都不唤了。”她高高在上,怜悯而凉薄,“才传来消息,数千年前,你母亲回妖族,失了一个孩子。”
南柚不可置信地抬眸。
“是我做的。”面对那样的目光,清漾像是找到了某种乐趣一样,眼里都闪烁着星点的笑意,“你母亲不是不疼你,不是不来帮你,是她损耗太大,一度连床都下不来。”
南柚全身的血液都似凝固了一样,她上下牙齿打颤,眼尾几乎在霎时间红了起来。
“我要杀了你!”她一度用力,额上都绷出了细细的经络。
见状,钩蛇举起中的剑,被清漾伸制止了。
“可你不觉得奇怪嘛。”清漾侧首,望着天边破晓的晨光,低低地笑了一下,“龙族分三支,一支掌本族,一支掌星族,一支化为梦蝶,游戏六界,每一支都只有一位后嗣,万万年不变的定律,到了你这里,怎么就破例了呢。”
“南柚,你知不知道,你才是不应该存在于世的那一个。”
“当年,你父君为了保住你的性命,决定以身献祭,让你出世,而整个星界朝堂上下,拥有那样强大力量的,除了他,便只有我的父亲。”
“是我父亲偷换阵法,成全了你们的父女之缘。”
“你的这条命,是我父亲给你的,今日,我收回来。”
来不及制止,画面戛然消散,穆祀眼前陡然一花。
浑身是伤的年斩了汛龟一条手臂,跟流焜拼得两败俱伤,如此情境,如此落魄,他的身上,却仍像是镀着一层琉璃温柔色泽的光,他挥手,滔天的灵力爆发,愣生生将清漾与一众大妖隔离开。
“姑娘。”他也已是穷途末路,身体的支撑到了极限,声音却一如既往的温柔。
他将只剩下一丝微弱气息的小姑娘捞到怀里,指腹擦过她的唇角,苍白的玉色也染上了一抹刺目的红。
“走。”南柚眼皮都在打颤,她推他,力道却小得可以忽略不计。
“拿着附灵绳、清凤,跑。”她用上了命令般的语气。
孚祗笑起来很好看,哪怕是在这样的末路,也依旧显得清隽无双,他看了眼天色,世间万物在他的眼中,都不留下半分痕迹。
“臣该走了。”
他轻轻将南柚的眼睛覆上,她的睫毛在他的心中颤动。
“臣送姑娘转世。”
穆祀蓦地睁眼睛,发现自己满头的冷汗。
他许多年不做梦了。
等完全清醒,他却只能记起一个模糊的影子,脑海中闪过的,都是南柚浑身是血,狼狈至极的模样。
太阳穴像是疼得炸开了一样,穆祀嘶的一声抽了口冷气,眸中晦色如织,他掌甚至还有些不稳,深吸了一口气,转动着腰间的留音珠,哑着声音,唤了一声:“右右。”
几乎是下一刻,小姑娘气急败坏的声音就传到了耳边:“穆祀你好藏严实点,别撞在我上,不然我非把你那两只不安分的眼珠子抠出来,挂起来晾干!!”
穆祀抚着额,闭着眼,悬着的心放下来,又被她难得的生气模样逗得低低笑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