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豆儿泡到第七泡茶时,姑娘出手了。
豆儿取茶9克,她偏取茶7克,铸铁壶蓄水煮水,温杯洁具。
第一遍洗茶,提壶高温高冲,直接冲于茶叶上面,3秒就出汤。
第二遍醒茶,提壶沿杯壁底冲,焖泡10秒左右出汤。
两遍茶倒入公道杯,再分于口杯之中,温杯洁具……
她焖泡时,我一头雾水,豆儿先是皱了一下眉,瞬间又点头会意,唯有成子一脸平静。
至此,姑娘举止倒也寻常,而接下来的行为,却越来越诡异。
姑娘再次蓄水煮水,水沸后她伸手关了火,把铸铁壶壶盖打开……然后不再有任何泡茶的举动。
我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她竟然掏出了手机,玩儿起了游戏?!
不是南方茶道吗?不是茶礼茶艺吗?不是青出于蓝吗?怎么茶桌上玩儿起了《愤怒的小鸟》,还开着扬声器?呀……啪、呀……啪,声声入耳,姑娘悠闲地喝着豆儿泡的茶,聚精会神地玩着手机。
这不是摆明着在气人吗?
要么坦然认输,要么起身离去,觍着脸耍这种赖皮算个什么东西?
说也奇怪,成子依旧是一脸的平静。
他居然还往前凑了凑,饶有兴致地看着那姑娘指挥着小鸟冲猪头……
时间5分、10分地过去,豆儿继续泡着她的茶,手下不停,笑意更浓,脸上的咬肌却明显僵硬,我好怕怕地把凳子往后挪了挪——这是眨眼就要翻脸掀桌子的表情。
没等豆儿发作,姑娘先动了。
她伸了个懒腰,抓过盖碗,瞟瞟里面的茶叶,而后手腕一翻,把茶叶全部倒进了铸铁壶里。
以为她接下来会出汤,但她没有……她她她又玩儿起了手机。
这次换了一款游戏——《植物大战僵尸》。
我脑子不够用了,什么鬼啊,打哭你信不信?
还有成子,面瘫吗你?
还有豆儿,怎么还不掀桌子?
豆儿的茶已经泡到16开,明白了,这是最后一泡,善始善终了再掀桌子是吧?
等一下,让我把凳子挪得再远一点儿……
豆儿最后一泡茶倒完,公道杯杯口再度指向了姑娘,而后提起公道杯,将姑娘的钧窑杯倒满,倒啊倒啊倒啊倒,满得溢了出来,滴滴答答流到桌子边。
酒满茶半,酒满敬人,茶满送客,这是正式撵人了。
豆儿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抱起了肩膀,脖颈轻轻转圈,嘎巴嘎巴轻响。
事到如今,这场斗茶中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杀气扑面,姑娘当然抬起了眼,她莞尔一笑,开口道:姐姐生气了呢,气大伤身呢。
说话间她不紧不慢地拎起铁壶,慢悠悠地将茶汤滤到公道杯中。
公道杯停到豆儿的杯前,她笑:来,尝尝我泡的茶。
这也叫泡茶?这就是家学渊源的高手?我猜她分分钟会被泼一脸热茶。
我忍不住乐了。姑娘,你嚣张得太可爱了,你是来找泼的吗?
没想到成子忽然开口,他冲我摆摆手,又拽拽豆儿的衣角,说:尝尝吧,她泡的,不会比你的差。
我真真儿气乐了,成子啊成子,知道你不争,但何苦昧着良心睁眼说白话?
喝就喝呗又不是洗脚水。我帮豆儿把杯子端起来,来吧,有外人在呢,给你们家男人一个面子。
仿佛喝的是酒而不是茶,豆儿一饮而尽……然后摇晃了一下,继而颓然坐下。
她的脸瞬间煞白,又忽然羞赧得通红。
豆儿对那姑娘说:你赢了。
豆儿让出主泡台,她说:成子,上吧,今天这次斗茶,咱们躲不开了。
成子不慌入座,只是背着手看着那姑娘。
良久,他问:姑娘,你刚才的泡茶手法到底是跟谁学的?
他轻轻摇摇头:真的是你爸爸吗?
(九)
姑娘眨眨眼睛:想知道吗?
她把手塞进包里翻呀翻,翻出自带的一饼茶。
来吧,她说,斗完茶再说。
纸封拆开。
这是茶?
明明是一包杂碎啊。
这明明是一包扫地扫起来的碎树叶渣子,还有参差的茶叶梗子、黄片子。
不是耍人是什么?这样的烂玩意儿谁能泡出来?如果说姑娘方才是嚣张,现在已然是欺人太甚了。
欺人太甚的还在后面,姑娘甜甜一笑:怎么样,敢斗吗?不敢的话,就把招牌摘下来吧……
踢馆就踢馆,还要摘招牌?!
她为什么不是个男的?她要是个男的,我绝对一拳封眼!
让人大跌眼镜的还在后面。
姑娘话音刚落,成子一秒都没犹豫,起身将招牌摘了下来。
他用袖子把那块小松木招牌擦了擦,双手递了过去:来,姑娘,送给你了,带回去给你爸爸留作纪念。
姑娘还真敢接招牌!
黑底红字的茶者招牌抱进怀里,姑娘却不肯滚蛋。她扫了成子一眼,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我的天,这么爽快就认输啊,你怎知这劣茶我就能泡出来?
成子也笑:……20年的恩怨,一块破木板就能了断,倒也划算。
他说:好了姑娘,回去交差吧,以后欢迎你带你爸爸一起来喝茶,斗茶就免了。
姑娘岿然不动,深深看了成子一眼。
她轻轻搁下招牌,说:恩怨虽然了断……但茶就别等以后了,就今天喝吧。
她点点那包杂碎茶,笑着说:就泡这个吧,麻烦您了。
说来说去,还是要斗茶!
恩怨不是了了吗,招牌不是都给你了,为何还是要变着法儿地难为人呢?
姑娘,你也是天蝎座吗?!
(十)
成子笑笑,不是斗茶就好,喝茶嘛,欢迎欢迎……
他盯着那堆杂碎,琢磨了好一会儿。
少顷,捏出约8克,扭头冲豆儿说:帮我把那只紫砂壶拿来。这只紫砂壶是他的心爱之宝,平时非名山古树不用。我疑惑地看看豆儿,如此劣茶,居然用这么好的壶,这是何故?
豆儿冲我皱皱眉,也是一脸的问号。
但见成子单手提壶,高温高冲,沸水注入紫砂壶中直至溢出。
他用壶盖刮去漂起的碎茶杂质,再盖上盖,将茶水全部倒掉……如果那也可以叫茶水的话。
空壶焖气一分钟,成子开盖注水,这次是沿壶壁冲入壶底直至溢出,再盖上盖,之后,成子将剩余的开水缓缓地浇在紫砂壶面上,持续加热壶中水温。
焖泡3分钟后,成子将紫砂壶中的茶汤全部倒净。
他并没有用茶汤温杯洁具,而是又开始烧水。
水烧开后凉6分钟,才又倒入紫砂壶中……水已经不热了哦,这是什么路数?
10秒过后,茶汤从紫砂壶中缓缓倒出,经茶漏入公道杯,再分别倾入与座者的品茗杯。
……实话实说,茶气和霸气都弱,但汤色通透如琥珀,回甘也鲜甜,如此烂茶能有这样的口感,难得难得!光喝茶不看渣,打死也不会想到是用杂碎泡出来的。
认识成子这么久,只知他泡茶好喝,茶道师从茶僧,直到今天方知他居然可以化腐朽为神奇……
成子冲那姑娘憨憨一笑:还凑合吗?
他又冲我和豆儿吐舌头:幸亏不是在斗茶争强,不然这种温水泡茶的手法我也没什么把握,一定难喝……
姑娘恍若未闻,只是双眼微闭,细细品味。
良久,她开口说:……我好像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师父?什么师父?
她不是师从她爸爸吗?
姑娘忽然款款起身,缓缓折腰,正儿八经地施了一个茶人礼。
她一扫之前的绵里藏针,恭恭敬敬地说了一声:
多谢师兄助缘。
等等。
什么师兄?什么助缘?
姑娘一笑:师父说,和师兄斗完茶后,我就能出师了。
(十一)
姑娘的师父也是那个茶僧。
两年前,姑娘终于在帕沙等到了僧人。
和她父亲的遭遇一样,僧人怎么也不肯和她斗茶。她缠着僧人,僧人去哪儿她跟到哪儿,僧人泡什么茶她喝什么茶,日复一日,随着僧人游历天涯……
她是家传的茶痴,既然斗不成茶,那就拜师学茶。
僧人颇为好说话,爽快地收了她,茶技倾囊相授,不留余地。
姑娘聪慧,两年后,她问僧人:我能出师了吗?
僧人边走边说:阿弥陀佛,能教的我都教了……
姑娘说:好,那以我现在的茶道水平,有资格和您斗茶了吗?
僧人就笑:阿弥陀佛,原来还是为了斗茶啊。孩子啊孩子,茶道是什么东西,你真的想明白了吗?
他说:想不明白的话,茶技越高越不会喝茶,高来高去跳不出执念,不过是自己在和自己缠斗……执念放不下,又谈什么出师呢?
姑娘咬牙:借口!你又不和我斗茶,20年的恩怨我谈何放下?
僧人念阿弥陀佛,善哉善哉,有了放下的念头,也就有了放下的机缘,因机缘果莫强求,慢慢等着吧……
僧人停下脚步,说:哎哟,其实也不用等太久呢。
他指着一扇门,说:机缘到了,去吧。
姑娘问:去干吗?
僧人解开行囊,取出一饼劣茶。
阿弥陀佛……
他说:斗茶。
(十二)
成子的眼圈红了一下。
他问那姑娘:我很多年没有见过师父了,他身体还好吗?
姑娘笑着指一指门外:师兄,你何不亲自去请安呢?
成子没有起身,只是石头一样呆坐着。
成子说:都不用出去了,找也找不到的……师父应该已经走了。
……
他对那姑娘说:好了,别哭了。
又摸摸豆儿的头说:行了,你也别哭了。
铁壶咕嘟咕嘟轻响,招牌斜倚在桌旁,公道杯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成子说:
来,接着喝茶吧。
(可看可不看的十三)
开篇处我说: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能改变你的生活。
不过它一旦做到了,就是一辈子。
……
故事讲完,茶尚温热,是拍砖是点赞是掀桌子是继续喝,请君自行定夺。
谢谢你的耐心阅读,哈,我又没说能改变你生活的故事一定是我写的这一个。
真正能改变生活的故事,怎可能仅在传奇公案里找到,或在别人的唾沫星子里听说。
有手有脚的,你自己闲着干吗去了?画饼望梅,意思不大哦。
沏与你的这碗茶尚温热:一点真如本心,九分人间烟火。
都是纠结在烦恼执着中的颠倒众生,谁不希望自度,谁不希望醍醐灌顶、心生般若呢?正法不离世间法,世间法不离人间烟火,但业障层层,我们往往把原本简单的事情,附会成复杂的。
于是乎,斗法的比修法的多,拼嘴的比动腿的多,闭门指点江山的人比举步行遍河山的人,多得多得多。
缠斗急心,心若急了也就累了。
光听光想光辩光贬有用吗?道心或匠心皆须自修自证,且实修与证悟之间的逻辑关系不容错乱。如若知行不合一,箴言话头只会沦为降头,所谓禅茶一味,不过开口即错。
此番道理,又岂止是茶道呢?
这个故事会改变你的生活吗?
拉倒吧,这本书,本就不是写给所有人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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