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晓鸥做完笔录,因为还有现场指认的工作尚未完成,她还得和警察回一趟美容店。负责送她回去的年轻警察,忙了一夜连口水都没顾上喝,趁着这难得的空档,赶紧塞几口早餐垫垫肚子,兼去卫生间解决一下生理问题。
季晓鸥坐在大厅的长椅上等警察带她走。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脚面。此刻已是早晨七点多,陆陆续续有人来上班。偶然有运动鞋或皮鞋从眼前匆匆经过,毫无流连之意。但是有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却一直走到她的面前,停下了。
“晓鸥。”有人这么叫她。
季晓鸥反应仿佛慢了半拍,半天才意识到是在叫自己。她慢慢抬起头,眼前站着的,居然是林海鹏,他正半弯着腰,侧着头去找她的眼睛。
季晓鸥往后瑟缩一下,像是没有认出他来。
“晓鸥。”他在季晓鸥面前蹲下来。
季晓鸥怕冷似的一哆嗦,因为在他的瞳孔中,她清楚地看到了自己,看到了自己此刻的模样,在衣着整齐的林海鹏的对比之下,显得如此狼狈而失败。寒冷的清晨,他只穿了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领口露出干净的白衬衣领子和深灰色的领带,头发用摩丝打理得整整齐齐,浑身上下挺括得仿佛刚从人民大会堂里走出来。
“晓鸥,你怎么啦?”林海鹏又往前凑了一点儿。
“你怎么在这儿?”季晓鸥的眼珠终于活络起来,她抬起手拢拢头发,语气出奇地冷淡。
“我?我一直都在这里。我不放心你,见到你没事我才放心。”
“你、一、直、都、在、这、里?”季晓鸥望着他,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重复一遍,像得了失语症的病人,但脑子却转得像风车一样。一个念头隐隐从心底深处浮了上来,如浓雾中嶙峋的礁石,在太阳的照耀下渐渐现出狰狞的轮廓。
她缓缓地垂下眼睛,注视着自己的膝盖,在心里问着自己: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下一秒,一个在心中积存已久的疑惑,像一个肥皂泡一样,啪一声爆了,泡沫落尽之后,露出了不忍直视的真相。她“忽”一下站起来,双眼的瞳孔瞬间收缩,仿佛变成两枚又硬又尖的钉子,直直逼视着林海鹏,她问了一个几乎让她崩溃的问题:“是你报的警?是不是?”
林海鹏完全被她脸上的凶光吓住了,退后一步,他口齿不清地回答:“我是为你好……”
未等他说完,季晓鸥疯了一样抬起手臂,狠狠地掴了他一个嘴巴。在一声突兀的脆响之后,她语无伦次地怒骂:“你这个杂碎!”
这一巴掌打得太狠,几乎耗尽了她全身的力量,打得她整个右手掌都向后拗了过去,疼得半天复不了原位。浑身哆嗦着站在原地,她一点儿不在乎自己的失态与狂暴。想起严谨被抓走的那个场面,她恨死了眼前这个人,恨不能将他挫骨扬灰。若不是他,严谨完全可以从容自首,不必为了保护她而假装反抗被打成血葫芦一样,更别提回到看守所会因此多吃多少苦头了。若不打出这一掌,她只怕自己会被愤怒的心火烧成灰烬。
林海鹏完全没有防备,捂着半边脸,他被突如其来的打击和疼痛弄昏了头,一时没有反应,只是怔怔地盯着季晓鸥:“你……你……”
季晓鸥再次扑过去,这一次她抬起脚狠狠踹上去,一边踹一边歇斯底里地喘息着说:“你个人渣,为什么我早没有认清你?”
林海鹏急往后退:“你疯了吗?”
季晓鸥却追上去,踹得更加用力,因为这电光石火的一刹那,她忽然想起来,为什么“湛羽之父”那个微博的文字,让她感觉那么熟悉?因为两年前她曾数次替林海鹏誊抄过讲话稿,那些遣词用字的习惯她早已熟知在心。只不过每次心中冒出这个念头,都被她下意识地强压下去了。她不想承认自己曾经爱过一个人渣。
所有的愤怒都在这一刻爆发,她一边踹一边嚷:“湛羽爸爸那个微博,是你帮他开的是不是?网上那个叫“正义使者”的,也是你对不对?严谨他怎么着你了,你处心积虑要害死他?孙子,你缺德成这样,出门怎么没被雷劈死?”
林海鹏终于被她踹醒了,面对状似疯狂的季晓鸥,他一边躲一边咬着牙说:“季晓鸥,你别不识好歹,给脸不要脸!你扔到垃圾箱里的那些东西,我要是给你交出去,你他妈就陪着那小子坐牢去吧!”
这会儿林海鹏已经躲到了季晓鸥打不到的地方,他以为这句话会吓住她,制止她的攻击,没想到她顺手抽出报纸架上的金属横杆,冷笑一声又逼过来:“原来你跟踪我?你个变态!你去呀,专案组的人还在呢,快去呀,能和他一块儿蹲监狱我谢谢你!”
林海鹏吓坏了,他嘴巴厉害,可是从小到大从来没跟人动过手,尤其是一个好像已经疯掉的女人。他一步一步往后退,可身后就是落地窗,退无可退。
但是季晓鸥这一横杆却没来得及抽到林海鹏身上,因为被异声惊动的年轻警察,从卫生间蹿出来,从身后抱住她,一把夺下那根杆子,接着将她搡倒在地板上。
面对这对不知轻重的男女,警察气得脸都青了:“你俩想干什么?这是什么地方知不知道?在这儿撒野?都骨头痒了想松松骨是不是?”
季晓鸥一跤跌坐下去,便再也站不起来,只剩下大口喘气的份儿。
林海鹏站直身体,将一嘴的血腥硬生生咽了下去。他朝坐在地上的季晓鸥笑了笑,笑得冷意森森:“告诉你季晓鸥,我不会告你,我要让你永远记得,是我救了你!不过,我得不到的东西谁也别想得到。你就睁大眼睛好好看着吧,看着他被判处死刑,看着他被执行死刑。”
季晓鸥瞪着他:“你他妈是不是人生狗养的?”
林海鹏不理她,冷笑一声走了。
警察望着季晓鸥,年轻的脸上现出一丝夹杂着疑惑的厌恶。他不明白这个刚才在讯问室里还显得楚楚动人的姑娘,为什么转眼间就变得和街头闹市的市井泼妇一般无二。
季晓鸥坐着喘息了好久,终于在他的注视下默默地站起来,拍打干净裤子上的灰尘,低声说了句:“走吧。”
自凌晨严谨被带走以后,“似水流年”美容店的前后门都拉起了黄色的警戒线。天色将亮,早起的人们看到警戒线和小区里停着的警车,才知道夜里出了大事。虽然店内所有的窗帘都拉得密密实实,什么也看不到,但门外围观的人还是越聚越多。
市局的警车开过来,远远地便看见“似水流年”门口聚集着一堆闲人。同行的女警倒是见怪不怪,叮嘱季晓鸥脱下大衣遮住头脸,两位男警在前面吆喝着开路,她领着季晓鸥下车紧走,从人群让出的小道中挤过去。
雾霾天的上午光线暗沉,即使大衣遮得严实,季晓鸥仍能看见闪光灯不停在噼啪闪烁。十几米的路,平日几步就能跨过,今天却走得如此漫长。她紧紧拽住大衣的两襟,以抵挡那暗地里突然伸出的陌生人的手,那些想揭开大衣一睹事件女主角真容的人。但她的耳边,却挡不住老街坊们的窃窃私语。
“那不是老季的孙女儿吗?老季多好一人,怎么孙女养成这样……”
“听说警察进去的时候,浑身上下光溜溜的,是不是……”
“那杀人犯追过她的,会不会她也是……”
“这可真难说,嘘——以后出来进去都小心点儿……”
季晓鸥紧咬着嘴唇,几乎要把嘴唇咬破。几人终于挤进店门,拉下卷帘门的时候,她已经出了一身热汗。
中午时分,相关证据采集完毕,警戒解除,警车一辆接一辆离开,门外的人们依然不愿散去。到了晚上,“12?29大案”的杀人嫌疑犯从看守所逃出两天后重新落网的消息见诸报端,网络上也出现了各种各样的八卦和猜测,各式流言甚嚣尘上。“似水流年”的门外每天都有猎奇者在外面晃悠,甚至还有媒体的记者带着摄像机蹲守。
美容店暂时无法进行正常营业了。
季晓鸥也暂时无法抛头露面了。她在自己房间躲了三天。难得这回赵亚敏一句话也没有多问,更无一句刻薄话,表现得特别像一个通情达理的母亲。那天一切程序结束,警方通知她去接人,听完简单经过,她已被唬得灵魂出窍,紧紧搂住季晓鸥,嘴唇都在哆嗦:“我闺女怎么就这么倒霉?怎么就被这变态杀人犯给缠上了?晓鸥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不让你一个人在这儿住,跟你说过多少遍临街的房子不安全啊,你怎么就不听妈的话啊?”
季晓鸥只是直着眼睛,眼神的焦点落在某个虚空的地方,一句话也不肯说。旁人都当她被吓得失魂落魄,尚未从恐惧和震荡中恢复过来。回到家她就关上房门落了锁,任凭赵亚敏在外面如何好言相劝,她也不肯出来见人。
赵亚敏只当是闺女真的吃了身体上的亏,既然不是什么光彩事,担心人言可畏,她也不敢多言。季兆林正在国外开会,一时半会儿赶不回来。为此赵亚敏专门请了三天假待在家里,就为了守住季晓鸥,怕她一时想不开做出傻事。又过了两天,季晓鸥的大姨专门从山东烟台坐飞机赶到北京,老姊妹二人头碰头商量好久,最后是大姨去敲季晓鸥的房门。但她在门外敲了许久都无人应声,最后赵亚敏急了,从工具箱里取出把大号改锥就准备撬锁,闹得动静实在太大了,季晓鸥这才打开门走出来。
“妈,大姨,这几天让你们受累了。我没事儿,只是在考虑一些事情。”坐在母亲和大姨面前,她神色沉静,说话有条不紊,完全不是赵亚敏想象中痛不欲生的模样。因为该哭的该恨的该面对的,过去三天她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已经梳理清楚,所以此刻显得格外镇定。“美容店,我打算暂时转让给别人去做。”
“行。”赵亚敏忙不迭点头,“你休息个一年半载也好。咱家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吃闲饭的人。”
“妈,店转手之前,我想跟你借点儿钱,我想买辆车。”
“你又不打算上班了,买车干什么?”
“因为我受人之托,管理一家天津的饭店,必须有辆车。”
赵亚敏睁大了眼睛:“饭店?你做得了饭店吗?谁这么胆儿大敢把一家饭店交给你?”
季晓鸥微微垂下眼帘,不肯正视赵亚敏:“朋友。”
“什么朋友?”兴许是察觉了某些不详的气息,赵亚敏的口气变得咄咄逼人。
季晓鸥咬着嘴唇,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抬起眼睛勇敢地直视着母亲:“妈,我跟你说实话,这饭店……是严谨的。”
赵亚敏却呆了一下:“严谨?严谨是谁?”
大姨咳嗽一声,碰碰赵亚敏的胳膊肘,然后朝一边的报纸努努嘴。
赵亚敏顿时反应过来,只觉得脑子里像点了个炮仗,一下子炸开来了。她站起来指着季晓鸥,手指哆嗦得对不准目标:“什么?那个杀人犯?你跟他有什么瓜葛?为什么……你为什么……帮他管理餐厅?”
“妈,”面对暴怒的母亲,季晓鸥显得十分平静,轻轻地将她的手指按下去,“法院未宣判之前,他只是犯罪嫌疑人,不是杀人犯!”
“我不管什么法院不法院!”赵亚敏拍着桌子嚷,“反正就是不行。杀人犯,还是个变态……你疯了你!”
“我没疯。我在这儿跟您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妈,再跟您说一遍,他不是杀人犯,也不是变态,请注意您的措辞。”
赵亚敏简直恨不能跳起来扇女儿一嘴巴:“你说什么?你跟我说话什么态度?”
大姨赶紧拦住她:“亚敏你冷静!”又转头对季晓鸥说,“晓鸥,你还是个没出嫁的姑娘,名声最重要。咱得理智点儿,千万不能感情用事!”
“大姨,我很理智。我绝不相信他杀过人。这家店对他很重要,我一定要帮着他,把餐厅维持到他从里面出来。”
“他要是出不来呢?晓鸥,你之前跟他什么关系?”
“男朋友。”
赵亚敏又拍桌子:“听听,大姐,你听听,男朋友!她就敢把我们一直瞒得密不透风。说,你们到什么程度了?你跟他发生过关系没有?季晓鸥你猪油蒙了心吧,现在人人都知道他是杀人犯,就你相信他?他要是被枪毙了你怎么办?你这辈子就被毁了你知不知道啊?”
季晓鸥缓缓地站起来,神情坚定,声音却是出奇地温柔:“妈,这事我做定了。您要是能接受,我每天还回家来。您要是接受不了,我就搬出去住。”说到这里,她从脚边拿起一个双肩背包,“现在我要去天津一趟,明天才能回来。您好好想想,回来我听候您发落。”
赵亚敏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不用想,今儿你只要敢踏出这门一步,我就没有你这闺女!”
季晓鸥拎起背包,对大姨笑了笑:“大姨,麻烦您照顾我妈,别让她太生气了。”
大姨上前想拦住她:“晓鸥啊,有话好商量,别跟你妈赌气。”
赵亚敏大声嚷道:“别拦她,让她走!”
季晓鸥打开家门,背对着她妈叹了口气:“妈,我的确不孝,要不,您就当从来没我这个女儿吧。”
防盗门在她身后重重地关上,似乎要将她的现在和过去完全隔离开来。她的脚步尽量想保持轻盈,可是对亲情的愧疚与无奈,却像绑在腿上的沙袋,让她走得迟滞而缓慢。
出了电梯,她仰起头寻找自己家的窗户。窗户关着,能看到半幅熟悉的窗帘。她在刺目的阳光下闭上眼睛,在心里默默地道了声歉:妈妈,对不起!
季晓鸥回“似水流年”取自己的身份证。取出钥匙开门时,她看见身后好几个小区内的老住户,都是被她从小叫着“爷爷”“奶奶”,看着她长大的。他们远远地指着她,交头接耳地不知在说什么。她回过头打招呼,他们却像事先商量好的,不约而同地走开了,仿佛她这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
季晓鸥拿着钥匙呆站了一会儿,自己对自己苦笑一下。她不怪这些老邻居。假如双方位置对调一下,恐怕她的反应会有过之而无不及。
临到出发之前,她突然想到一件十分重要的事,她必须还得找严谨的父母写一份委托书,拿着委托书去“三分之一”才有实际意义。否则只凭她红口白牙一句话,店经理怎么可能相信她?
站在路边的法桐树下,她给严慎打了个电话。
手机接通之前,她有些忐忑。因为严谨被捕以后,所有的新闻通稿都是同样的说辞:严谨逃出看守所以后劫持了人质,幸亏特警英勇无畏,成功逮捕人犯,并安全解救了人质。她怕严谨一家误会她在其中的角色。但严慎接起电话时并无异样,风格如初,还是没有一句废话,听她说完缘由,只讲了一句话:“把你的地址发我手机上,等我接你。”
严慎来得很快,车停在路边,她推开车门,对季晓鸥一摆下巴:“上车。”
一路上她只是沉默地开车,直到季晓鸥忍不住打破沉寂:“我们去哪儿?”
“医院。”
“我想见你父母。”
“没错,只有在医院你才能见到他们。我爸一直在那儿陪着我妈。”
季晓鸥扭头看她一眼,严慎表情僵硬。季晓鸥想起她曾说过,她母亲因为严谨得了脑出血,便小心翼翼地问:“那……阿姨好些了吗?”
严慎半天没有吱声,季晓鸥再回过头瞟一眼,居然看到一颗将坠未坠的泪珠挂在她的眼角。
季晓鸥一下子慌了神:“对不起,是我说错什么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严慎却飞速扭过脸,用手指抹去眼泪,抓起驾驶台上的一副墨镜戴上,这才回答:“跟你没关系。我妈……上次脑出血,本来已经有了好转,但是保姆没看住,又让她看见电视里的通缉令……大夫说,深度昏迷,若是熬不过去,就是……就是……这几天的事了。”
季晓鸥吓了一跳:“什么?”
“所以,我带你去医院。如果你能告诉她些严谨的事,说不定能让她有求生的意志。”
季晓鸥扶住了额头:“哦,上帝啊,为什么会这样?”
“算我求你好吗,一会儿到了,请你说点儿她爱听的话,我家老太太从小就偏心眼儿偏得厉害,儿子就是她的命根儿,你说什么她都会爱听的。可以吗?”
季晓鸥沉默片刻:“严慎,难道你真的不想问问,严谨被捕前发生了什么事?”
严慎终于转过头,两人见面之后,她第一次正眼打量季晓鸥,然后她说:“他既然去找你,说明他相信你。落井下石那种事,我也相信你做不出来。”
季晓鸥只好笑了笑:“谢谢你的信任。”
“你不用谢我,但你真该谢谢我家老爷子,不然我也不敢来找你。你们这事儿,严谨虽然脑子转挺快的,你也挺机灵,但其实,走的是一步险棋,有漏洞,知道吗?”
季晓鸥从后视镜里看到严慎的半张脸,那张脸上并无过多的表情,但方才那几句话,在这不大的车厢里余韵袅袅,让她着实打了个寒战。
她低下头,再次说了声:“谢谢。”
季晓鸥都不明白自己撞了什么邪,最近几个月接二连三地跟医院打交道。虽然父母都是医生,那股熟悉的来苏水味道,伴她从小到大,但她还是对医院这个地方充满了排斥感,尤其是重症监护室。雪亮的灯光二十四小时长明不熄,危重病人身上插满管子,孤独地躺在病床上,除了陌生的护士照看,亲人朋友都无法陪伴他们走过生命中这最艰难的一段旅程。那里几乎就是人世间的阴阳间隔之地。
她按要求穿好隔离服进去探视。严谨的母亲和她想象中的不太一样。原来她脑子中勾画出的形象,完全是严慎的翻版——傲慢、刻薄、居高临下的官太太。但是躺在病床上的那个人,紧闭的双眼、灰白浮肿的脸、斑驳的白发,都让她想起自己的奶奶。奶奶去世前,也是这样无声无息地躺在ICU的病床上,对亲人的痛哭和挽留毫无知觉,直到医生撤去所有的监视仪器和呼吸机。
季晓鸥回头望望站在玻璃窗外的严慎,她正合起双掌,做了个拜托的手势。季晓鸥叹了口气,慢慢坐在床前的凳子上,开始说话:“严慎要我说些您爱听的事儿,可我真不知道说点儿什么才能讨您喜欢。不过我觉得,这会儿您最想听的,大概就是严谨什么时候能无罪释放。”
周围很安静,除了呼吸机在规律地作响,静得似乎能听见点滴瓶里药液一滴滴坠下的声音。她的声音也轻得像呼吸一样,不知道是说给病床上的严谨母亲听,还是要说给自己听:“老实说我也不知道,可我相信他一定能出来。这些天我向上帝祈祷,上帝总是告诉我要忍耐,祂说这一切不过是对我们的试炼,祂说即使所有的欢乐都失去,也会给我们力量让我们等到他出来的那一天。我相信上帝能够看见一切知道一切并且原谅一切,祂让我等待,不过是为了我的心更坚定。如果这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原来我真的爱他,而且深得超过我的想象。”
十分钟的探视时间很快过去,严谨的母亲依然无声无息地躺着,和季晓鸥进来时没有任何区别。她站起身,再次叹了口气,然后离开。没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身后,那只安静地放在床沿上的手,其中一根手指,忽然动了动。
严慎在门外等着季晓鸥。她那种深陷在椅子中的坐姿,将一个人的疲倦与软弱完全暴露。看见她的瞬间,季晓鸥忘记了她曾经的傲慢与嚣张,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姐。”她轻轻叫了一声。
严慎扭过脸看季晓鸥一眼,眼中有隐约的水光。像是要回应季晓鸥这一声“姐”,她笑一笑,但是笑容太过勉强,竟笑出一副凄风苦雨的光景。
季晓鸥忍不住搭住她的肩膀,轻轻搂了一下:“严谨不在,这个家全靠你了,姐,你不能再倒下,你得撑住。”
严慎眼望着不远处重症监护室的大门,神情呆滞,好久才像是听懂她的话,点点头,接下去季晓鸥就不知道还能再说些什么,才能安慰一个忧心如焚的人。曾经经历过类似的场面,她明白此时局外人一切无关痛痒的关心,对亲属来说都没有任何意义,它们只是耳边轰轰作响的一段声音而已。严慎脸上的泪,她也擦不了,她只能陪着严慎坐一会儿。
严慎一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靠在了季晓鸥的肩膀上,眼睛闭着,脸和头发贴到季晓鸥的脸上。季晓鸥握紧她的手,在人来人往的走廊上坐着,两个人维持着这个姿势坐了很久。
严慎终于睁开眼睛:“季晓鸥。”
“嗯?”
“我爸让我跟你说,谢谢你!他还说,一切随命,昨日因便是今日果,任何人都得为自己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他说,严谨是自作孽,让你放下……放下他吧。”
季晓鸥没搭话,因为根本就无从搭话,只是心脏像坠上一块千斤巨石,蓦然沉了下去。她翘了翘嘴角,似乎想笑,但睫毛上却沾上了细碎的泪滴。已经融在血肉里的感情,尖刀都剜不去。若能放下早就放下了,何至于等到今日?
“晓鸥。”
“什么?”
“这个给你。”严慎从皮包里取出一个文件夹。
季晓鸥低头打开,原来里面是一份早已签好字的委托书,委托她全权处理“三分之一”的经营管理。最下面的那个签名,龙飞凤舞很难辨认,但是她好歹认出一个“严”,知道这一定是严谨父亲的手笔。
“交给你了。”望着窗外寡净的蓝天,严慎脸上惨淡的表情多厚的脂粉都遮掩不住,“别让他失望。他是我妈的命根儿,这家饭店,就是他的命根儿。”
季晓鸥小心地收起文件:“他现在还好吗?”
严慎冷笑一声:“没人知道。连他关在哪儿,都是高度机密,没人知道。”
季晓鸥原本打算先乘坐城际列车到天津,再想办法去塘沽。但她在马路边寻找去火车南站的公交车时,接到一个电话。号码很陌生,她以为又是房屋中介公司的垃圾电话,心不在焉地接起来。但对方“喂”一声说:“甜心,是我,方妮娅。”
季晓鸥一边眯着眼睛查看公交站牌,一边问道:“你怎么换号了?”
方妮娅在电话里哧哧笑着:“为了安全啊。我现在面首三千,可不想被陈建国抓住什么把柄,离婚分财产的时候吃亏。”
季晓鸥皱起眉头,对她这种随便轻佻的方式,一直是不能苟同的态度,但她没有说什么。两人再聊几句,听说季晓鸥要去塘沽的“三分之一”,方妮娅立刻兴奋起来。
“就是你提过的那个水上的鸭店吗?太好了亲爱的,我开车送你过去,顺便见识一下你说的后宫三千粉黛,如何春色无边。”
说起这个饭店,方妮娅便兴奋得不能自已,不管季晓鸥如何推托,都坚持要陪她前往塘沽。甚至两人还在通话的时候,方妮娅已经先斩后奏调转车头直奔她而来。
两个多星期不见,方妮娅换了一个新发型,额前一把刘海,烫成妩媚的大卷,垂下来几乎遮住半只眼睛,开车时便成了遮挡视线的累赘,季晓鸥看她一次次伸手拨开刘海,实在忍无可忍,从背包里找出几只黑发卡,帮她将刘海固定住。
方妮娅说声“谢谢”,依旧跟只喜鹊似的,叽叽喳喳跟季晓鸥汇报着澳洲十日游的心得:“什么时候你也去那个海滩看看,一水儿的型男帅哥,全是人间尤物,可惜都是Gay,太浪费了,真是让人痛心疾首……”
自说自话了一会儿,她发觉季晓鸥无任何回应,而且面色沉静到一点儿笑模样都没有。这才想起来问问:“晓鸥,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季晓鸥叹口气说:“你最近没看过电视新闻,也没上过网吧?”“有那么多帅哥洗眼,谁还有空上网啊!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听完季晓鸥这几日的遭遇,方妮娅一下安静下来,沉默了半天才问道:“亲爱的,你这是真的爱上他了?”
“是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等他出来?可他要是出不来呢?”
季晓鸥的面部表情僵了片刻,又一点点放松下来:“说真的,我从来不敢往后面想。不过我也从来不去想不该想的事儿。我现在只想如何把该做的事儿做好。”
方妮娅摇摇头:“唉,我以为你们早没什么可能性了呢,没想到关系都这么瓷实了。你俩究竟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就一点儿征兆都没有呢?”
季晓鸥将窗玻璃摇下一条缝,任早春的疾风夹杂着路边的浮尘,如疾浪一般打在脸上。之后她自嘲地一笑:“我也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起来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的。其实我没告诉过你,我一直都喜欢光头或理着板寸的,纯粹以脸蛋儿色相诱惑我的男人,大概他正好符合这条件,合了我的眼缘儿。”
方妮娅“扑哧”一声笑了:“你还能说笑话儿我就放心了。亲爱的,咱姐俩儿算不算同命相怜?怎么都碰不到省心的男人呢?我跟你说,现在我跟陈建国……怎么说呢,就是在外面各High各的,谁也不干涉谁。你见过这样的夫妻吗?”
季晓鸥从窗外收回目光:“你家老陈,真的……”
“停!”方妮娅做了个制止的手势,“现在不提他,一提就倒尽胃口。等从天津回来,我再跟你说。”
她伸手扭开车上的音响,CD机里是一张信乐团的《死了都要爱》。“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她的小尖嗓子跟着阿信拼命往高音上飙,飙得声嘶力竭,眼睛里也被憋出两眶热泪,但依旧伸直脖子跟着唱下去:“死了都要爱,不哭到微笑不痛快……”
季晓鸥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仿佛看见了这神神道道的行为之后不能示人的痛苦,心里不禁一酸,却分不清是为方妮娅辛酸,还是为自己辛酸。
两人到达塘沽港时,已经是下午五点多。按说一般的餐厅饭店,这会儿已经陆陆续续开始上客了。但呈现在她们眼前的“三分之一”海鲜餐厅,却是门庭冷落。虽然船顶的霓虹灯依然金碧辉煌,但整间底层大厅却空荡荡的,只有寥寥几桌客人,还没有大厅里的服务生多。
季晓鸥呆立在门口。她想起严谨上次带她来时那满眼的红火热闹,与此刻清灰冷灶的情景一对比,竟似个幻觉一般,好比《聊斋》里遭遇狐仙的书生,一夜华屋广厦软玉温香,但鸡叫之后一回头,仅空留满目衰草枯杨,仿佛一场黄粱梦一般。
方妮娅却是第一次来,不觉有任何异样。她的目光立刻被标致的服务生们吸引了。拉拉季晓鸥的衣袖,她低声笑道:“真的是盘丝洞啊,帅哥太多了!”
季晓鸥没顾上搭理她,直接向门口迎宾的服务生说:“我姓季,和你们店经理今儿下午约好的。”
服务生却说:“刘总有事出去了,下午不在。”
季晓鸥皱眉:“他没跟我说下午有事啊?”
服务生耸耸肩:“对不起,季小姐,刘总的安排我真不知道。”
正在这时,有一个带着楼层经理标牌的男人走过来:“是季小姐吗?”
季晓鸥点头:“是。”
那人立刻朝她伸出手:“季小姐您好!刘总交代了,您若来了,就直接带您去严老板的办公室。”
季晓鸥满心不高兴,她已经察觉到店经理是在故意地躲她。但她又不能向不相干的人表示不满,只好点点头:“那好,麻烦您带我过去。”
严谨的办公室布置得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书柜、一张简易行军床,再加墙角一个保险柜,便是全部家当。季晓鸥还在打量屋里的陈设,方妮娅已对这个一览无余的房间失去探究的兴趣,问能否下去找人聊聊天。季晓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她自便。
办公室的南墙上挂着一些相框,基本都是一些来过店里的名人留下的合影和签名,其中不乏几张经常能在政经新闻或者娱乐新闻中见到的熟脸儿。季晓鸥一一看过去,视线忽然被墙面正中的一张彩色照片吸引了。那张照片一看就有些年头了,泛着淡淡的旧黄色。照片中是三个少年,肩并肩坐在一处石栏上。他们的身后是一片开得正盛的紫藤。其中一个咧着嘴笑得最开心的,一眼就能认出是严谨。坐在中间的那个,虽然戴着眼镜,也能明显看出程睿敏的影子,最右边挨着程睿敏那个,从未见过,但瞧上去不知为何却有些眼熟,她盯着瞅了半天才明白过来,大概是他长得跟一个影视明星过于相似,才让她觉得似曾相识。而这位英俊少年,很可能就是严谨提到过的“二子”。“三分之一”因为他的离世而得名,就连保险箱的密码都是以他去世的日子来设定的,在这间朴素干净的办公室里,他的气息似乎无处不在。
想到保险箱,她往墙角瞄了几眼。那是一个五十厘米见方橄榄绿色的旧保险箱,密码锁还是多年前的那种老式转盘锁。
季晓鸥蹲在保险箱的跟前,像对着潘多拉的魔盒。她在想严谨被带走前,特意叮嘱她保险箱的密码,可见里面肯定放着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东西。会是什么呢?钱?银行卡?她一边琢磨着一边开始转动密码锁。0、4、0、8、1、2,她慢慢地拨动着转盘,最后一个数字完成,咔嗒一声,保险箱的门缓缓打开了。
保险箱里既没有现金,也没有银行卡,只有一枚公章和严谨的私人印鉴,几本灰扑扑的账簿和一个鼓鼓囊囊的牛皮纸袋。
季晓鸥先拿出账簿略翻了几眼,每本账簿的封面上都贴着2009、2010、2011等代表年份的标签。凭她入门级别的会计水平,大致能看懂这是“三分之一”几年间的收入支出及经营记录。季晓鸥自己也开店,明白大家一般都有两套账本,一套假账真算,是给工商税务看的,一套真账真算,是留给自己做资料的。严谨把这些账本专门放进保险箱,应该是不能轻易让外人见到的真账。她把账本小心地放回原处,又取出那个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东西真不少,她将内容物兜底倒出来,零零碎碎摊满了半个桌面。一枚狼牙臂章,十几个样式各异的子弹壳,一把军刀,两枚勋章和绶带,红色封面的党员� ��,绿色封面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士兵证,一本旧册子,还有一沓厚厚的照片,黑白的、彩色的,单人的、合影的,近景、远景,应有尽有,每张照片后面都写着日期。翻过一张年代最久远的黑白证件照,季晓鸥便与身着军装的少年严谨迎面相遇。
十八岁的严谨,穿着一身因簇新而显得僵硬的军装,眉眼的轮廓比现在青涩得多。为显得少年老成他故意皱起眉头,但那双严肃凝视着镜头的眼睛,黑白分明间掩饰不住少年人特有的柔软与纯真。一丝绷不住的笑意从他的唇角眉梢流露出来,那是每个人的少年时代都会对一个新奇未知的世界流露出的欣喜和期待。
循着照片日期的顺序一张张看过去,穿着迷彩服训练的严谨,格斗场上戴着拳击手套的严谨,平端着狙击步枪的严谨,脸上涂抹着油彩几乎辨不出本来面目的严谨,主席台上正在敬礼的严谨……一点儿一点儿的,他眉目中那点儿属于少年的青涩渐渐褪去,眼神一天天变得冷峻而坚毅,仿佛带着金属的质感。
把几十张照片反反复复看了无数遍,季晓鸥的内心被深深地震动。从活泼的少年到沉静的狙击手,这种变化是经历过血与火淬炼之后的蜕变,如真金经过高温,能熔的都熔了,熔不了的便成了永远的底色。而这段她无缘参与的青春岁月,竟以数个凝固的瞬间邀请她做了成长的见证。
她对着这一桌子的青春,愣了好久。等她抬起头,再重新端详严谨的办公室,感受已与刚进来时完全不同,一些曾被忽略的细节从水底浮了上来。泛着黄铜色泽的别致笔筒,原来是由炮弹皮改制。而这个绿色的保险箱,根本就是个被淘汰的军品。她想起严谨在城里的房子,完全现代风格的装修与家具,只能看到房主对奢侈细节的追求,却看不出过往军旅生涯的任何痕迹。谁也没有想到,他竟在这里,用一间办公室和一个保险箱,锁住了一个关于往日和青春的旧梦。
要到这个时候,季晓鸥才敢打开那本旧册子。册子并不厚,十几页纸,由各种质地、大小参差的纸张合订而成。她随便翻开一页,这是一张包装用的牛皮纸,曾被揉得皱巴巴的,又被人细心抚平,上面用蓝黑色的墨水写着几段话,笔迹潦草,有些字要连蒙带猜才能顺着读下去。
1999年5月17日晴风速偏东1~2级
判断失误,害了小C。
小C走了。
基地里如今已经没有小C的任何痕迹,就像他从没有来过这里。我看见他们取走小C的被褥与杂物,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看见他们在对我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会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然后看到上面的血迹,是小C的血。
小C的父母到了。在这里,不管怎么走的,家属永远只会知道四个字:因公牺牲。烈士称号?可能会有可能不会有,要看运气。小C不是第一个。来与去在这片土地上都是平淡的永恒。
小C说过,狙击手最帅的时候,并不是开枪射击的一刹那,而是专注装配一把枪的时候。所以我把一支85狙装了卸,卸了装,不能停下,也不想停下。
老L给了我一包烟,他说有一天我会想明白,有一天我一定能从小C的牺牲里脱身而出,不受任何影响和改变。当初就是老L告诉我,做一个狙击手,不仅手稳,还要心稳,一定要学会忍受,至少不能让身边的人察觉你的焦虑。但事实是我无法解脱,做不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它已经变成我的一部分,即使不看不听,痛苦还是能够随时扎进心里,像钉子一样。
季晓鸥正看得出神,忽听到办公室外面起了喧哗之声。接着有人敲门,敲得急促而慌张。她赶紧把册子塞进自己带来的背包里,再锁好保险箱,这才三步并作两步去开门。
门外站着方才带她来办公室的楼面经理。
“季……季姐……”他的制服前襟湿淋淋的,头发上还在一滴滴往下滴落着可疑的液体,散发出一股浓郁的葡萄酒味,“有人……有人要见你。”
“见我?什么人?”
“小……小……小美人……”
季晓鸥只知道经营一个饭店日常要完成的工作繁杂而琐碎,可没想到日常工作的一部分,还包括和真正的黑社会打交道。走进二层那间最昂贵最华丽的包间之前,她两条腿有点儿发软。
“你们以前碰见过这种事吗?”她问楼面经理。
“碰见过。”
“你们严老板怎么处理的?”
“死磕。”
“什么?”
“老板说过,光脚的不会怕穿鞋的,要是你什么都不在乎,对方就要在乎了。跟他们打交道,唯有死磕一条路,不然就没完没了。”
季晓鸥吁了口气,只记住了“死磕”这两个字。据说再狠的流氓,也害怕蛮不讲理的女流氓,好吧,那就试试。
“小美人”依旧是中学教师的打扮,半新不旧的中式外套,细细的金丝边眼镜,温文尔雅的态度与姿势。他正背对着包间门,背着手欣赏墙上的照片。那些照片和严谨办公室里挂的照片大部分相同,都是明星或者企业家的合影及签名。
季晓鸥推门进去,第一眼看见的是“小美人”挺直的背影,第二眼看到的则是房间内十几个保镖模样的男人,清一色的黑西装白衬衣——十几双眼睛从她进门就盯着她,一直盯着她走到“小美人”的身后。
季晓鸥感觉自己简直像是一脚踏进了九十年代的香港黑帮电影,完全时空错乱。她定定神,挤出一个标准的微笑:“先生您好!”
“小美人”嗯一声,却没有回头,而是依旧负着手,仰头欣赏照片。起码过了有五分钟,他终于开了口,声音嘶哑铿锵,“我约了刘万宁谈生意,怎么来了个女的?”
刘万宁就是“三分之一”现在的店经理。季晓鸥这会儿才明白为什么他无故失约。原来他故意甩了个烂摊子给她,让她独自来面对这条塘沽地面上的地头蛇,下马威给得足够分量。但事已临头,就算是条剧毒的眼镜蛇,她也得迎上去面对。
她站直了,努力让笑容变得更自然一些:“对不起,严谨暂时不便出面,他委托我管理这个店。所有与经营相关的决定,只能由我来做,其他人没有资格。”
“小美人”转过身,饶有兴味地审视她片刻,然后笑了:“原来是‘三分之一’的新老板,那太好了!来坐吧,我们谈谈。”
季晓鸥没有动,依旧垂手站着:“不知道先生想谈什么?”
“当然是谈谈这家店。”
“这家店怎么了?是饭菜不合先生口味吗?您可以给我们提建议,我们一定改进。”季晓鸥将声音放得又柔又甜。虽然她还不了解这个“小美人”的底细,但从服务生们战战兢兢如临大敌的反应,以及楼面经理一连十几个“小心”的叮咛中,她明白了自己正在面对的一定是个心狠手辣的人物,必须要小心应付。
两人对视了几十秒,“小美人”突然笑了:“小姑娘,你太年轻了,根本不适合做这行,严谨怎么舍得放你出来,替他收拾这个烂摊子啊?”
季晓鸥依然保持着甜美的笑意:“他肯交给我,自然是相信我能做好。”
“很好。”小美人点点头,“那就谈谈吧。我一直在跟刘万宁谈‘三分之一’的收购问题,这家店已经完了,可我想救它,你来开个价吧。”
“对不起,这家店我们不卖,多少钱都不卖!”终于知道了对方的目的,季晓鸥收起了烟视媚行那一套,话说得斩钉截铁,不留任何余地。
她的回答,似在“小美人”意料之中。他摘下眼镜,放在眼前看了看,又慢条斯理地戴回去。上上下下端详了她一会儿,软绵绵地叹口气,朝她招招手:“过来。”
季晓鸥犹豫一下,不明白他要干什么,但她会审时度势,知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能得罪眼前的人,于是她顺从地走过去。
小美人搂住她的腰,将她揽到自己跟前。季晓鸥感觉到他的手在她的腰部缓缓移动,隔着一件薄薄的羊绒衫,冰凉的触感好像一条蛇贴着身体在游动。她的身体僵直了,呼吸也变得紊乱,但她咬紧牙关站稳了,跟自己说让他摸一把没什么,摸一下又不会掉块肉。小美人的手挪到她的手臂上,慢慢地将她的手举到唇边,轻吻了一下,再缓缓收拢手指,语气中带着一丝惋惜。
“这么美的一双手,少了哪根手指都可惜。”
季晓鸥瞥一眼他的眼神,登时汗毛竖起,“小美人”那双眼睛,瞳孔的颜色略浅,不是黄种人的棕黑色,而是带点儿棕黄,更像是某种野生动物的眼睛。他盯着她的手在看,也不像在欣赏一双长在活人身上的手,而像是在看一件嘴边的猎物,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攫取感。她尽力让自己镇定,急促起伏的胸部还是暴露了她的恐惧。小美人抬起眼睛,尽情欣赏了一会儿她的表情,忽然笑了。他的声音太难听了,笑起来简直像把一枚生锈的钉子从结实的木头里一截截拔出来。他说:“你放心,这种暴殄天物的扫兴事儿,我从来不干。你的手指会一直好好地长在它们该在的地方。”
那张脸、那双眼睛都让季晓鸥感到害怕和恶心。她把脸扭到一边,回答道:“谢谢您的仁慈。”
“小美人”终于放开她的手,那双可怕的手却又插进她的长发,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这把头发长得真好。”突然间他出手,不由分说揪住她的头发,用力向下一扯,季晓鸥头皮吃痛,身不由己就跪在他的面前。“小美人”揪得很紧,迫使她不得不仰起头面对着他以缓解头皮的剧痛,以至于疼出了眼泪。
重新变成两人面对面的格局,“小美人”似乎很满意,伸出手指弹去她眼角的泪珠,他的动作和声音都温柔得让人毛骨悚然:“我喜欢你的头发,只有年轻人才会有这样血气旺盛的头发。”
季晓鸥只在电影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可从来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需要面对。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两人的眼锋对着茬,她只觉得头顶百会穴的位置一阵阵发麻,冷汗顺着她的额角一滴滴淌下来。维持着最后的勇气,她咬牙回答:“喜欢你就拿走。”
“不可惜吗?”
“不!”
“很好!”“小美人”对身后的人一抬下巴:“去,厨房找把剪刀来。”
剪子很快取来了,一脸横肉的黑衣保镖张开剪子杵到季晓鸥眼前,“从哪儿开始剪?”
“住手!”季晓鸥喝止他。头发依旧在小美人手里攥着,她的头不能动,可是眼睛能动。她用那双被痛泪洗得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小美人”,“我自己来行不行?”
保镖垂下剪子去看“小美人”。
“小美人”松开她的头发,微微一笑:“我从来没有怜香惜玉过,你是第一个,第一个让我对女人手下留情的人。”他朝手下点点头,“剪子给她。”
季晓鸥接过剪刀,有片刻的迟疑,但是看看满屋的彪形大汉,她明白今天若是不留下点儿什么,恐怕很难全身而退。一狠心,她捞起一把头发,剪刀的双刃咔嚓一声合上,一绺长发便应声飘落。室内忽然变得静寂无声,除了咔嚓咔嚓的声音不绝于耳,一绺绺长发委顿于地,却依然残留着气血充足的光泽,仿佛有生命的物体。
最后,她咣当扔下剪子:“可以了吗?”她那一头出众的秀发此刻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满头参差不齐的发茬。
“豪气!真是豪气!”“小美人”放下二郎腿,掸掸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长叹一声站起来:“跟着严谨那小子,可惜了啊!”他往门外走,所有人都站起来,抢着替他开门。“小美人”却在门口回过头:“这家店已经死了,没有救了。今天你还可以讨价还价,错过这次机会,将来可别哭着来求我。我告诉你,那时候它就一钱不值了。”
季晓鸥微笑:“您且放心吧,永远不会有那么一天。”
终于送走这帮瘟神,季晓鸥一口气松下来,这才感觉到后怕,仿佛全身的血液被瞬间抽干,再也支持不住,一下瘫倒在地板上。
包间外的人冲进来扶起她,方妮娅也跟在后面。看见季晓鸥那头惨遭荼毒的乱发,她一下子怒了,朝着楼面经理大发脾气。
“真行啊,让个女人在前面挡着,你们一个个缩在后面,好意思吗?”她叉着腰嚷,“还是男人吗?一帮孬种!”
季晓鸥赶紧拉她衣袖:“姐,别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严谨若在,他也得冲在前面挡着,一点儿都不能含糊。”
见不到店经理刘万宁,季晓鸥就跟楼面经理聊了很久,总算把“三分之一”的近况了解了个大概。因“小美人”的刻意破坏,“三分之一”在纸媒和电视中都被描绘成男性色情场所之后,演艺界的名人怕被狗仔乱写,政客害怕被媒体盯上,都不敢再涉足这里,“三分之一”的生意一下子式微,再也没有恢复元气。
从天津回北京,季晓鸥一路保持着沉默。开始只顾低头用手机上网,后来就看着窗外发呆。方妮娅偷眼看她几回,她一直都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什么,方妮娅终于忍不住用手肘撞撞她:“哎,你没事儿吧?说句话行吗?”
季晓鸥好像梦醒似的一激灵:“没事儿,我就在想,这个店如何才能救起来。外面的名声已经坏了,怎么着才能挽回声誉呢?”方妮娅撇撇嘴:“要我说你就别费这劲儿,交还给严谨他们家拉倒。这哪儿是女人干的活呀?你看看你的头发,可惜不可惜?平时为养护那把长发费了多少工夫?”
“头发是再生资源,剪了再长呗。”
“那他如果要你一只手,或者一条腿,你也给他?”
季晓鸥嘁一声:“你是不是香港黑社会的电影看多了?现在黑社会也很讲究姿态的,你还真以为跟电影里的古惑仔一样,扛把斧头当街砍人啊?”
方妮娅摇头:“唉,女人啊,一旦动了真情,长得好看的长得不好看的,受过高等教育没受过高等教育的,都一样,就一个字,傻!”
季晓鸥笑了笑,并不打算分辩。她将视线转到窗外。即将进入北京的五环,路边的建筑逐渐开始变得密集,有块标示牌一闪而过,她只来得及看到“第×看守所”几个字样。
车厢内的玻璃上有一层淡淡的哈气。她伸出手指,先在上面写了一个“严”字,抹掉,又在下面写了一个“好”字。
严谨,你去了哪里?你还好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