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又仔仔细细把现场梳理了一遍。
没有刑讯,没有翻动物品的痕迹。凶手唯一目的就是把我们的园艺家变成石像。
这里最起码有几万块碎石片,魏尔的,魔花的,还有鬼知道是什么恶魔尸体的。想要复活地头蛇,搞清楚牛头怪的船在哪儿,必须先得完成近百平方英尺的立体拼图。
“线索没了,远航船没了!都没了!”愤怒和沮丧使半精灵对骨头大发脾气,“你满意啦?都是因为你,毛手毛脚的白痴,你把这家伙打碎了!”
灰矮人暴跳如雷,只是还没等他开口,腰带上的月夜阁下已经连珠炮似的对半精灵开了火:
“你这个瘦了吧唧的尖耳朵丑八怪!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对陛下不敬!居然把归罪于陛下!那两个侏儒难道是陛下引来的?这个变成了石头的卓尔碎催难道是陛下联系的?你,还有你,软体狗杂种,是你们两个废物,失败者,你们把一切都搞砸了!你知道吗尖耳朵丑八怪,至少面对敌人的时候,伟大的陛下挺身战斗,而不是赶紧找条石头缝儿缩进去尿裤子!”
骨头的怒火消失得无影无踪,抚摸着月夜阁下的蝴蝶结脑袋大赞:“忠臣月夜卿,说得好!”
半精灵气得浑身哆嗦。她盯着月夜,两只金瞳孔仿佛烧起两团火。她猛地掀起斗篷,右手九首鞭,左手里多了一支三头烛台。这只烛台大约两英尺长,竟是一整块精金打造的,上面隐隐流动着魔法的光泽。烛台前端的三只插蜡烛的尖又长又利,握在它就像握着一枚大号的三叉匕首。
月夜阁下不失时机尖叫:“阴谋!行刺!国王陛下万岁!我尽忠陛下,为陛下分忧,死而无怨!”
骨头也擎出狼牙棒大吼:“你想干嘛,要行刺朕?你这是造反!”
“造你[哔-]的反!”暴怒的半精灵口不择言,“你才是丑八怪,你们全家都是丑八怪!我这就把你们这两坨丑八怪矮子都宰了!”
灰矮人舔着嘴唇,瞪大了眼。“哇咔,不怕闪了你的舌头?尖耳朵小娘们儿,你让骨头大爷蛋疼菊紧呐!旁边的章鱼头,要不你也跟她一块儿上?”
宠臣月夜高叫:“蛋疼菊紧,国王万岁!”
我用触须一指,华光闪烁的星质油腻出现在他俩中间的地面上,分开了这两条暴怒状态的斗鱼。
大家都冷静点儿,我们仍然是一个团队。
半精灵转向我。
“你保证过的,‘三天启航’”金色瞳孔散发着狂乱的怒气,眼神里满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似的热切光芒,“这话现在仍然算数吗?”
骨头用跟她一样的令我悚然的目光看着我。
是的,三天启航,我说话算数。不过我有三个条件。
“朕统统准了!”骨头把狼牙棒塞回身后,不耐烦大吼,“开你的条件吧!”
我看向半精灵。她收起了烛台和九首鞭,勉强对我点了点头:“说出来看看。”
我举起一条触须。
第一,我要拥有团队的领导权。从现在起,我做决定,你们服从,不能有异议,也不能过问我都在做什么。
半精灵:“我没问题。”
“休想!”月夜尖叫,“陛下,软体杂种狗心怀不轨,您可千万别上它的当!”
我看着犹豫不决的骨头。
“一切为了政治,为了王位,”骨头终于下定决心,“但是你必须得叫朕国王陛下!”
遵命,陛下。
我举起第二条触须。
第二,我拒绝你为我举行鲜血低语教会的入教仪式,祭司。
月夜和骨头都无异议,半精灵冲我瞪起了眼睛。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凶神恶煞地怒吼,“你说过你信仰吾主劳薇塔,都是哄骗我的假话吗?”
最起码到李德炉之前不能入教,我不会给你用教会内等级来干涉我的团队领导权的机会。
“我不会利用教会身份干涉你的,”半精灵说。
我不回答,淡淡地看着她,这使她最终让了步:“只限于到李德炉之前!”
只限于到李德炉之前。我心灵感应她,然后举起第三条触须。第三,我不想听到这个铁疙瘩再多发出哪怕一个音节。
半精灵当然不会反对。
月夜尖叫:“抗议!抗议!你这个……唔唔唔……”
没等他说完,骨头随手一狼牙棒杵进他的嘴巴:“就这么着!”
狼牙棒从月夜的脖子里捅出来。他的蝴蝶结脑袋被串在狼牙棒上,直翻白眼。
我决定把这根狼牙棒从牛头怪屁股里拔出来的情景记得更牢些。
我们离开了烟雾港区。
在半路上我们分开。骨头和半精灵直接回住处去了,而我拐进了通向鳞片断尾酒馆的路。
通常每天这个时候,十指都在鳞片断尾酒馆。她会在这里再消磨两到三个小时才离开。如果这世界上还有谁能帮我查清魏尔的事,除了十指恐怕没有更合适的人选了。
只是这天有些不寻常,酒馆里没有她的影子。我在她常坐的位置等了她两个小时,起身回去了。
不止是这天,第二天我再去,又等了她两个小时。十指还是不见踪影。
这次当我起身回去的时候,一个寇涛鱼人拦住了我。
寇涛鱼人的样子就像后腿直立的大青蛙,身材矮胖,表皮黏糊糊的,长满细鳞,一身浓重的鱼腥味。它们也是幽暗地域的常见种族之一,在卡尔德兰尤其常见。一千多年前,这些两栖类人生物曾经是日光海的主宰。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它们数量骤减,十不存一,于是衰落了。据说现在只剩下个别零零散散的小村落,每个村落的鱼人口不足一百。
值得一提的是,寇涛鱼人的表皮细鳞会随着心情变色,我在地狱火之城曾经验证过。平常是银灰色,惊恐就变成了白色,愤怒会变成暗红色。死到临头的混乱心情会让这个种族变得非常具备观赏价值。
我眼前这个寇涛鱼人的胆子不小。尽管它变得像刚掉进白漆桶里似的,还是拦住了我这个灵吸怪,嗓音直哆嗦:“十指,十指大人吩咐我,吩咐我等您,夺心魔先生,不,夺心魔大人。请,请您从酒馆后门,跟,跟我走。”
穿过后门油腻的布帘,是一条深邃的隧道甬道。
寇涛鱼人领路者弯腰缩脖,在黑暗中一脚深一脚浅地走着。我跟着它大约走了一刻钟,转过一个弯,岩壁豁然开阔。
我看见前面停着一辆拉货的厢车。后车厢是用宽窄不一的木条胡乱钉的,地衣和真菌纤维织成的厚毯子从车顶歪七扭八地垂下来,勉强盖住了车厢。车厢两侧的毯子上用蘸了血的刷子写着“纯天然无污染绿色海鲜”,散发着一股海腥味。车厢挂靠在一头灰绿色的巨型海蛞蝓身上,这只大软体动物很老实地趴着,时不时向前方伸出触角晃两下又缩回来。
寇涛鱼人哆嗦着说:“请,请您,上车。”
我钻进车厢,就看到了十指。
车轮辚辚,在巨型海蛞蝓的拖动下,我们正在不紧不慢地前进。
我放下热气腾腾的茶杯,十指的冲泡技术越来越高明了。
她一身酒红色男装,坐在我的对面,在我们之间的茶几上摆放着一壶刚泡好的热茶,还有我进车厢前她正看的书,《判断力批判》。
车厢被改造过,铺了厚绒毯,厢顶装着发柔和光的魔法石,出乎意料的干燥和清洁,车厢里什么异味都没有,只飘荡着人面花茶的清香,是小锯齿叶荧光蓝。透过木条的缝隙,我可以看见外面大片石子地,还有身后不断变远的道路和窝棚。
“最近气氛不一般,”十指说,“我只能偷偷摸摸的,失礼勿怪。你这两天在找我,是打算问我关于那个魏尔的事情吧?”
我对她的消息灵通毫不吃惊。
你了解这家伙吗?
她嗤之以鼻。“那就是个不入流的废物。要不是现在他跟你拉上了关系,你以为我会把精力放在他身上?”
魏尔在烟雾港区种植提炼紫尘,你知道这件事吗?还有你的大巴掌叶三色紫,是从魏尔那儿买的吗?
她说:“我的花粉茶是居尔达带给我的,血之裂隙的原装进口货。”
你有办法搞清楚魏尔死前一天内都联络过谁么,我需要这份名单。
她看着我,摇了摇头。
“你是个奇怪而别扭的家伙,烙兹‘痉挛剧痛’。你的困境我都知道,咱们认识也不是一两天了,你急着去李德炉,为什么不找我?”
我没说话。
她叹气。“你是不想跟我靠得太近。你怕我周围乱七八糟的利益和恩怨会牵连到你?”
或许我只想找个兴趣相同的家伙坐在一起泡茶。
十指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又摇了摇头。
“固执的家伙,”她说,“那就再来杯花粉茶吧,绝好的新茶,小锯齿叶荧光蓝。”
巨型海蛞蝓其实爬得很快,许多智慧两栖种族都把它当作大型畜力或者水陆全能的坐骑。
大约十分钟之后,车厢剧烈震动了几下,突然变得平缓了。
我向外看去,发现木条车厢外面竟然是一片水光。不知什么时候,货车已驶上了一条渔船的甲板。四五个寇涛鱼人的影子在车厢周围晃来晃去。黝黑的岸正在逐渐远离我们。
我们去哪儿?
“我们去迎接一个惊喜,”十指说,“先别出车厢。我保证你会喜欢的。”
渔船和岸保持距离行驶了一会儿,当远处隐隐传来喧嚣,就掉头驶向卡尔德兰外海。我默默计算了下方向,喧嚣的方向应该是滨海横街和港口广场。
渔船在接近外海的地方停下来。我和十指坐在车厢里,外面到处是水汽,淡绿的魂光忽明忽灭。
又等了一会儿,车厢后门从外面拉开了。
尽管我没法从寇涛鱼人的青蛙脸上分出谁是谁,但这个开门的寇涛鱼人和驾车的显然不是同一个生物。这家伙个头很高,没有披甲,露出一身肌肉,通体银灰色鳞片,就像一尊青蛙大力士造型的金属雕像。尽管看清我的形貌,它的鳞片颜色也没有丝毫变化。
“到了,在那边,”它对我们说。
我俩钻出车厢,踏上甲板,顺着寇涛鱼人手指的方向看去,远处黑暗中亮着一点蓝光。
“发信号,”十指命令说。
寇涛鱼人应声走向船头。我发现它之所以显得个头高,是因为它骑着一只通体碧绿的海蛞蝓,一看就是某个剧毒的亚种。
海蛞蝓骑士取出一支红色不灭明焰,卖力地舞动起来。它每挥动三下就把光源挪到背后,用身体遮蔽红光。等待几秒钟,又重复一遍,再等待几秒钟,再重复一遍。
过了大约两秒钟,远处的蓝光上下移动了三次,随即消失,沉寂了数秒钟重新亮起,重复移动三次。仿佛是回应。
十指满意地点点头:“开过去吧。”
我们的渔船渐渐驶近了,浓雾中渐渐显现出一个庞然大物。
当我能看清对面的景象,一时间竟然无法挪开目光。这是一艘造型独特的大船。船体狭长,头和尾高高昂起,就像一条三百英尺的黑蛇。漆黑的船舷伤痕累累,饱经岁月的摧残。
“我们上去吧,”十指说。
我们沿着舷梯走上船头,迎面快步走来一个手举蓝色不灭明焰的黑影,赫然是一个身背阔剑的吉斯洋基武士,向我们打招呼。“午安,十指女士。”
下一秒钟他看清了我的触须脸孔,扁平的脸顿时凝聚起憎恶和愤怒。所谓的种族世仇,就是当你看某一种族生物第一眼的时候就迫不及待想让他立刻去死。灵吸怪和吉斯人彼此就是这种关系。
我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意:午安,什么时候都杀不腻的多次元宇宙渣滓。
“夺心魔,”他咬牙切齿,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却没有向我扑过来。
十指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剑拔弩张。
“别这样。居尔达现在为我工作。下去吧,居尔达。”
吉斯洋基武士向她行礼,恶狠狠瞥了我一眼,转身走开了。
这个吉斯洋基人和银剑会是什么关系?
“居尔达从前倒是银剑会的人。只是生活得向前看,因为你的丰功伟业,银剑会解散了,所以轮到我给他和他的同族缴社保和人寿保险了。
你雇佣了他们?
十指笑了。“对。吉斯洋基人单兵战斗力很强,精通战术,而且比那些城市贵族破落户更懂得服从。他们正是我需要的战士。”
那倒要恭喜你了。
“别这么剑拔弩张的,你很安全,这儿没人会对你不利。看看这艘船。感觉怎么样?”
我环顾四周:我从没见过这样的船。
这是一艘怪异的连体船。两个一模一样的船体左右并列,间距最少一百二十英尺,几近长度的一半。没有船桥。三根二英尺宽的铁板连接两个船体的甲板。第四根铁板与船体平行,贯穿其它三根,形成一个怪异的“田”形框架。
她用脚尖轻轻碰了碰脚下的铁板,让它发出当当的回响。
“会有机会见的,”她说,“我不知道夺心魔死后灵魂归宿是哪儿,但总不会是天堂山吧?你我这种生存哲学的家伙,死后十有八九用得着这个。”
什么意思?
她没回答我的问题,扬声说:“嘿,接着!”取出一只扁壶,从我肩头丢过去。
我回头,就看到了刚爬上甲板的骨头。灰矮人一把抓住扁壶,对着壶口吸了口气,眼睛立刻亮了,昂头连灌了几大口,几乎把那扁壶都塞进喉咙里去。
我对十指投以询问的目光,
“我还邀请了你的两个伙伴,”她回答,“在你上车之后。”
等半精灵也上了甲板,十指说了声“跟我来”,转身跳上铁板。吉斯洋基武士居尔达跟在她后面,对我臭着他那张吉斯洋基扁脸,举着不灭明焰为我们领路。
我看见船体和铁板之间挂着无数条铁索,连成阻挡乘员落水的防护网。这些铁索比我的触须还粗,每个铁环上都竖着四英寸长的倒钩。上面锈迹斑斑,隐隐有血的颜色。
与其被这些凶器“防护”,可能直接落水反倒更安全一些。
我们来到铁板交叉处。一个头生尖角,皮肤蓝靓,长着细长尾巴的魔人混血儿等候在这里。他身旁就是“田”的中心点,竖着一根合腰粗、三英尺高的黑色铁柱,铁柱顶端是一个透明半球。我看不透这半球是什么材质,但能感觉到魔法的能量在半球里盘旋。
十指对半魔人做了个手势,他开始向半球灌输魔力,我的大脑感觉微微有些刺痛。
船突然变得平稳了。
我低头向下望,防护网下,水波汹涌。
自从长刀之夜的传奇法术之战拆毁了卡尔德兰外围防潮大坝,水面就再没平静过。但是此时此刻,我站在怪船上,却感觉不到任何颠簸起伏,连微小的震动都没有,仿佛这船处于另一个静止的时空似的。
这艘看似简陋的怪船,魔法工艺高得不可思议。
灰矮人和半精灵发出一声低呼,我抬头看,发现水面的绿色魂光渐渐稀少了,雾却越来越大。我们已经驶离了卡尔德兰的领海,进入了寂静的外海。
船不知道走了多远,半魔人停止灌输魔力,让船在一团漆黑中停了下来。
“太他妈的棒了,”灰矮人对我说,“这船太他妈的棒了。”
半精灵没做声。她正用恨不得把船吃下肚的眼神盯着船体看个没完,金色眼睛里充满狂热。
十指遍布刀疤的半边脸肌肉僵死,使她的笑容看起来很诡异。她拍了拍灌注魔力的透明半球。
“它是你们的了。”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器官。守候在透明半球旁边的半魔人和吉斯洋基人不动声色,似乎早就知道了雇主的打算。
骨头在一旁大叫:“你在开玩笑?”
十指把手探进领口,拽出一柄通体暗红的长条晶石。“这是启动这船的魔法引擎的钥匙。”
骨头伸手去拿,十指却胳膊一缩,又把那枚晶石收了回去。
灰矮人对她瞪圆了眼睛,咬牙切齿:“卓尔!”
十指懒洋洋地说:“你们有你们的需求,我当然也有我的,我要求互利互惠。”
她对半魔人打了个手势,透明半球的上空随即腾起一团紫烟。烟雾凝聚成形,逐渐变成了一个人类头像的投影。
这个人类拥有肌肉异常发达的颈部和肩部。他光着头,黝黑发亮的肤色几乎赶得上卓尔。颜面和前额涂着厚厚的白垩,像新粉刷的墙壁一样白。左半脸布满蓝色的奥法刺青,右半脸密密麻麻的全是印刷体的金色字母,那是赞美死亡的经文。两只黑眼球,既没眼白也没瞳孔,就像两个无底黑洞,直愣愣地冲着前面。
“我要萨拉曼卡死,”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