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台摩挲着乌达尔的天灵盖,笑道,“乌达尔啊,你是我所有儿子中最聪明的一个,也是遇事最多的一个,正因为如此,我才放心将许多大事交与你去做……这些年我身体不好啦,很多事情都力不从心,便希望我这最聪明的儿子能帮上我一些。咱们草原没这没那,要养活这么多人,可是很费心力的,而你嘛,也没让我失望……”阿勒台的话说得很慢,手还缓缓摸着乌达尔的脑骨。周遭寂寂无声,唯有阿勒台一人的声音在响,沙哑,低沉,让乌达尔万分不自在。
“可是——”突然间阿勒台的语调一变,“你真的以为我病了就等于死了吗?!”
听闻至此,乌达尔忽的绷紧了全身肌肉,他错愕的抬起头,“父亲……”
只见阿勒台抓起小几上一个镶着绿宝石的银制酒杯,想也不想就重重朝乌达尔摔去!
眼见那酒杯朝自己大力飞来,乌达尔却不敢躲开,只得不着痕迹的微微一侧身——“咣”的一声,那酒杯砸在了额头上,离左眼极近,霎时间血溢了出来,淌进了眼睛里!
“你这个不知报恩的狼崽子,我给你权力不是让你做蠢事的!我才生一个病,你就能将那依密林烧了,我若死了,你是要把这整个草原给撅过来吗?!”
阿勒台说的激动,让一旁的日逐王赶紧抢声制止,“大哥,你大病初愈,可不能再生气伤了身子!”
大病初愈?!乌达尔心头一惊,这个消息比他额上挨砸还要叫人防不胜防,他不可思议地抬起头看着阿勒台,的确,他的脸色没有大病一场后的苍白,连动作都利索的不得了,那般生龙活虎的气势,简直可以立刻上马指挥战斗去!
这个老狐狸,这次生病究竟是演戏给我们看的,还是他真的生病了?即便是真的生病了,那他现在到底痊愈了没有?!
“父亲赎罪!”乌达尔赶紧趴下磕头,“这次是儿子失误,可那依密林并不是成片被烧毁,只是几处燃起烟火而已,烧了几十棵树木后便被熄灭了。父亲看在儿子寻来神药,不念功劳却也念苦劳的份上,饶过儿子这一回吧!”
阿勒台闻言冷笑,“哼,念功劳?若人人都像你这般,拿着过去功勋抵用现在的过错,那么我还怎么带兵?怎么教导下头的人不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做蠢事?!”
日逐王见场面紧张,单膝跪下道,“大哥,大殿下立的功劳哪里是平常人能比的?臣下不识时务,可还要为大殿下求情一次。”
阿勒台看了满脸是血的乌达尔一眼,显然是余怒未消,他对日逐王道,“那你说,我该怎样处置这条狼崽子?”
日逐王想了想,道,“臣下听闻前阵子乌孙王那边谋乱,占据了西边大片草场。王上不是正愁派谁去平乱吗?大殿下可是草原上的战神,若派他去,定可获得胜利,将失地夺回来。”
乌达尔听闻却是眉头一皱,乌孙王作乱的地方可是西域,路途遥远,他一旦去平乱,根本无法控制王都这边的局势,日逐王他到底卖着什么药?
阿勒台思忖了片刻,应道,“这样也好……乌达尔,你愿意吗?”
乌达尔闻言一拜,“儿子愿意戴罪立功!”
“哈哈哈,果然是我的好儿子!你起来吧,即刻准备准备,带兵上路!”
“领命。”乌达尔又是一拜,他见阿勒台又和日逐王说笑起来,已然没有自己什么事情,便道了拜下,退了出去。
而就在乌达尔退出去没几刻,本来还是满脸笑容的阿勒台突然脸色一变,剧烈咳嗽起来!
日逐王见势不妙,抓了帕子上前,一边扶起阿勒台一边递上帕子。阿勒台似乎忍了许久,哇的一声呕出一块乌黑的血来!
“大哥,你吃药强撑着脸色,只怕会病上加病的,”日逐王担心道,“叫巫医来看看吧!”
阿勒台一伸臂挡下他,他脸色苍白,身体虚弱的几乎坐不起来,这个在刀剑下过活的匈奴头领此刻却目光坚定,“万万不可叫巫医来,若是让其他人知道我还病着就遭了!我这副身子,恐怕是撑不了多久了,接下来的事情,怕是由你一人操办了……”
“大哥可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大殿下不是送来了九节菖蒲吗?您只要服上一株……”
阿勒台闻言冷笑,“他?那个狼崽子送来的东西我怎么敢吃?从他上次罔顾我的命令诛杀北朔九皇子起,我就知道那狼崽子存了反心,早晚有一天,他会弑君的。”
日逐王筹措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道,“大哥,赎臣下僭越,大殿下他……就能力头脑无论是何点来说,都是众王子中佼佼者,若立他为王储,也不是不可。”
“你久居边疆,这王都中的一些局势你不知道。我打战打了太多年了,坐这个王位也坐了很多年了,终于是明白了一些事情,战争不是可以延续我们族群的唯一方法……数月前,风雪关里的那个人上下打点,才将北朔九皇子引诱到了我的地盘上。我本想活捉了他,用他作为筹码,逼迫北朔同我开放互市。这些年来我靠抢掠,让牧民们过得不错,但现在男丁越来越少。这战,怕是打不了几年了。”
“大哥既然想和北朔言和,为何不派使者去往北朔商议?”
“如果先商议,凭叶正霖那只老狐狸的脾气,即使签订了条约,开放了互市,我们也占不什么便宜,我手中必须要有足够的筹码,才能让这片草原上的人活下去……”北朔九皇子是靖湖穆家的宝贝疙瘩,若将他抓住了,穆家向皇室施压,在互市签订条款的时候定能占到些利处——匈奴少壮派以乌达尔为代表,通通是主战派,议和之事定然不能让乌达尔知道,因此当初派他去往龙首峰脚下抓获叶询时并没有让他知道言和这件事,可是乌达尔眼线众多,在去执行任务的时候他已经感觉到了叶询的身份——所以他擅作主张,企图杀了叶询!
杀了叶询,激怒北朔,北朔与匈奴再无和平可言!
阿勒台将咳满血的帕子交到日逐王手中,日逐王接过,放入怀中——他要将这染血的帕子带出去,以免让人发现阿勒台的病情。
阿勒台顺了气,又靠回软靠上,苦笑,“说起来,乌达尔这狼崽子倒是和我很像,会审时度势,他知道我还需用他,才敢对那北朔九皇子下杀心。他生性暴虐,领兵打战尚可,做王却却万万不能。我现在将他支得远远的,待他到了乌孙,你领兵将他的亲信全部控制住,我即刻传位。等他回来时,一切都已成大局,任他再厉害也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那大哥,您想将王位传给谁?”
阿勒台长叹一口气,在日逐王的手掌上缓缓划了几笔。
日逐王似乎无限吃惊,张着嘴看着一脸疲惫的老单于,最终他像是想通了一般,突然退后,朝阿勒台深深一拜,“王上英明!”
阿勒台,这个驰骋草原几十年的王者,他南征北战,将四零八落的草原部落统一起来,建立起一个大王朝。他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思考游牧民族的最终归宿,是继续争战,让部落的男儿死于刀戈火炮之下?还是用双手从事织布生产,让草原的子民安居乐业,平安终老?
在历尽几番生死,尝尽了世间百态,又享尽了浮华荣华的老单于终于在将死之时决定了:和谈。他要用最后一点力气来换取后世的和平。
但偏偏,历史总有这么巧的时候。
一句话,一个字,一个动作,一个不经意的瞬间……那些细微的巧合犹如蝴蝶的翅膀,轻轻一扇,却能让万里之外的大海掀起*骇浪。
——在那扇巨大而华丽的屏风后面,乌达尔捧着一袭厚重的貂皮大氅站在那里——那皮毛是他花了整整一个冬天的时间打来的,这般辛苦捕猎,只为了将最好的皮毛献给自己的父亲,方才退出去时他才想起自己带来了这件大氅,便从属下手中接过来。吩咐守卫不用传告,便又悄悄折进来。
在阿勒台与日逐王对话之时,他便一直在屏风后听着。此刻,这个匈奴部落的大王子笔直地站着,他脸色阴沉,额头上随意包扎着绷带,甚至还有血渗出来,而他的手紧紧拽着貂皮大氅,越来越紧,越来越紧……直到那大氅在他手中无声的被捏碎。
大单于的病弱,大王子的势大,大单于与日逐王的行事心切,以及门口守卫唯一一次的渎职……种种原因神奇巧遇,那么关键,却又是那么离奇。
就因为这个小小意外,让无论是北朔还匈奴,都付出了血的代价。
从寝殿出来后,乌达尔面不改色,他将貂皮大氅扔回到古丘手里,“父亲正在谈事,我不便打扰,这大氅日后再交给他。”
古丘称是,问道,“主子现在要去哪里?”
乌达尔大步向前走去,“父亲叫我去西域平乱,马上就要动身。在去之前我要去探望母亲一眼。”
古丘闻言,有些错愕,“主子头上的伤还没好好处理,要不然……”
乌达尔抬眼瞟了古丘一眼,“废话什么?赶紧去安排。”
“是。”跟随了乌达尔多年,古丘看出乌达尔的反常,但他不再多言什么,立刻差人着手准备下去。
大阙氏自从乌顿被赐死后精神头就一直不好。她心念着是丈夫和大儿子将乌顿害死的,一时接受不了,便有些疯疯癫癫的。她如今年老色衰,早已失宠,若不是她母族强大,阿勒台也留不得她大阙氏的位置,因此这偌大的龙庭王都中,只有乌达尔会时刻念着探望自己的母亲一眼了。
即便,如今的乌达尔在大阙氏眼中已经成为了杀子仇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