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谋的气息在这辆疾驰的马车中发酵着。宝玉的眼神虽然凝定在一处车壁上不动,偏偏却给人以飘渺无形的感觉,让人觉得他正在神游天外。他对面坐着的这人的真实身份当然不是一个店伙计,从他腰畔围着的玉白色束带来看,此人的身份还不低。
…而用腰带来作为阶级划分的,似乎就只有大罗教了。
马车忽然停下,车声停歇,才突兀出四周的寂静,空气里传来了湿润水气的味道,想必此地距离河流不远,宝玉微微一笑道:
“这么偏僻的地方,杀人埋尸岂不正好?”
令他前来的那人面色一紧,干笑道:
“公子说笑了。”
这时候,旁边忽然传来一个沉稳,威严,但分明有些中气不足的声音:
“我若要杀你,哪里都行?又何必约在这种地方?”
宝玉闻声心中一凛,这只因为发出声音的人什么时候来的,什么时候说的话他竟全然不知,那声音仿佛根本不通过空气的媒介,直接传送到他的脑海中。转头向窗外一看,旁边一架同样规格的马车正静静的同他所乘坐的马车相并列。此时那陪着同来之人已悄然下车离去。
黑暗,无声,诡秘,压力便恰如其分的写照出了当时的情形。
而从宝玉的角度向那辆马车看去,只能看到窗户上投影出一个深刻的剪影。宝玉深吸了一口气道:
“阁下是谁,为何不出车一行,当面把酒畅谈?”
那个声音又平平淡淡地响了起来:“我没有空,也没有心情和你喝酒。你是不是正为大罗教大圣女的事情烦恼?”
宝玉眼神一闪:“不错,但不仅仅是为她,还有狐王和一个神秘高手。”
神秘声音终于起了一丝波动:“那人长什么样?”
“皮肤很黄,很瘦,素日里戴一顶精铜所铸的竹笠,眼睛似鬼火一般。”
“陆恨涯!”
这三个字里带了咬牙切齿的恨意。宝玉目光闪动,试探道:
“敌人的敌人,似乎就是朋友?”
良久对面才传来声音:“我不想和你做朋友,准确的说我再也不愿意同人做朋友。”
宝玉奇道:
“那你寻我来做什么?”
“合作,仅此而已。我从你那里得到我想要的东西,我也能提供给你你想要的东西。”
那声音转为平淡地道。
宝玉饶有兴致地道:
“我的实力人所周知,但你拿得出什么我有兴趣的东西?你在暗我在明,似乎该尊驾拿点诚意出来吧?”
那声音冷冷沉沉地道: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也罢,我若不拿些东西出来,你还小看了我的实力。”
说着对面便飞了一本小册子过来,本来脱手飞掷一本薄书那是连小孩子也能做到的简单事。但是那本册子竟然是自对面的平空缓缓飞过来,就仿佛有人托着一般。只说这份浑厚绵长的功力,当世便无几人能做得到。宝玉眼神一惊一凝,他已知道面前的这个人是谁了。
翻开小册子,其中只有两页。
第一页上写着:陆恨涯,男,四十二岁,十一岁丧母,被卖至寺院中。后杀尽僧人焚寺而逃,为教中所收留,自此扶摇直上。擅长兵器刀,右手尾指断,后面还标注:因情而折,喜好饮茶。
第二页上写着:吴勇,男,五十六岁,有一子一女,每日必小酌。极少出手,平生只得三战有人旁观,这三战最短的那场也整整斗了三个时辰,只能从其徒弟招式中判断而出:此人小心谨慎,寓攻于守,然一出手必石破天惊,故宜速战速决。
宝玉看完,疑惑道:
“吴勇是?”
“狐王吴七叶,这乃是他入教前的本名。”对面声音顿了一顿,颇有讥诮之意思的接着道:
“就像是你那位红颜知己柳梦本来叫做柳如一样。”
宝玉出奇的没有出声反驳,又仔细地将那小册子看了一遍,这才将之珍而重之的收入怀中,很诚挚地道:
“谢谢。”
他这两个字说得倒是真心实意。虽然这些资料看似完全无用,但细心发掘的话,却极有可能从中寻觅到一个人的致命之处,比如吴七叶每日都要小酌,那么这个时候就是一个下毒的机会,他这种人不可能喝太劣的酒,还应该会固定喝一种酒…上了年纪的人总是比较念旧的…甚至可以从酒的消耗方面来调查他的落脚处。他固然没有弱点,但年轻人却一定会有,在他身上寻不到突破口,于他的一子一女身上未必就寻找不到。
又如那名陆恨涯,至始至终宝玉都没有见他用过刀,然而他最擅长的却是刀,显然他在隐藏实力以期奇兵之效。此人生平遭遇颇惨,感情也甚是丰富,他能为一个女人因情断指明志,那么若是将这个女人寻出来,在关键时候也是一记绝妙的杀手锏。
因此这些看似无用的东西,若是利用得当,那么往往就成为了一个人的催命符。而往往有大智慧的人,都是刻意将自身大处的弱点展现出来,但生活上的小节琐事,却绝对不肯外泄。因为别人不能确定你放在明处的缺点是诱饵,但是这些小处流露出来的东西,就足以给你来个盖棺定论。
看着宝玉将小册子收入怀中,对面那声音似是不经意的来了一句:
“成交?”
宝玉思考了半晌道:
“你要我做什么?罗教主?”
他这奇兵突出的一句话,顿时令周遭的空气都铁也似的凝固了起来。一时间,连马儿的呼吸声都静止了,只有流水的潺潺声分外清晰。
良久,对面车中才有人涩声道:
“金陵贾二果然名不虚传,我本来没打算能瞒得过你,只是没想到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了。”
宝玉淡淡地道:
“你既然知道我同两位圣女的关系非浅,那么罗教主的身份被我看破有什么希奇?”
罗远天嘿然出声。宝玉错愕间,忽然觉得有一种细碎的,细微的,细小的声音,仿佛自亘古的黑暗里传来。
不但是传来,而且是直飞了过来。
…以一种旋转霸气的方式。
声音贴上了马车的壁。
壁后正是宝玉的腰。
“啪”的一声,宝玉已捏碎了手中端着的茶杯。
水花四溅。
水花刹那就凝结成冰,冻结在了马车壁上。
…冰裂!
…冰碎!
那声音竟破壁而出,直击向宝玉!宝玉眉心中红痣鲜艳的闪亮起来,左手一捞便捏住了来袭之物!
“好冷!”
这是惊电一般闪过宝玉心中的感觉,于他而言,寒冷似乎已是久远得似在前世的事了。而手心中那东西很滑,很重,就像一尾灵动的鱼。
…当然还是冰冷的。
他五指扣住手心中的这枚小小物事,努力的同化着它所散发出来的澎湃寒意。而此时云破月出,月华如水银泄地,静静的铺了开来,就仿佛要洗刷什么。
对面车中发出一声谓息,宝玉只觉得掌中那物似一尾鱼一般的灵巧游动起来,一瞬间便脱出了自己的手心缩了回去。
一缩之后,宝玉的心中蓦然生出一种无由的空虚。然而那寒意竟再一次锋芒毕露杀意四溅的紧逼了过来!
无法避。
无法躲。
无法闪。
宝玉忽然身型一挫,跪蹲,双手合十将飞射而来的这物事再次合住!
他整个人都被生生撞退了三尺,这东西竟有破掌飞出之势!宝玉眼神一凝,将口一张,一口气便吹在了双掌之中,局面顿时又陷入了僵持,终于,那枚银鱼也似的物事再一次滑行了回去。
水声更加清晰。
在方才两人交手的刹那,拉着马车的四匹坐骑已为寒意所浸,连血液都给凝结起来。好在罗远天与宝玉相会乃是极秘密之事,旁人都远远的退开,因此才没有人伤亡。
又是一阵难堪的沉默。
罗远天冷冷道:
“你是什么时候偷学我教神功的?难怪连两位圣女,也对你毫无办法!”
宝玉十指轻轻的弹动,从指尖散发出一根一根几乎不为人觉的银白色细丝,在月华下妖异的旋舞着,看上去就仿佛是一团团网也似的迷雾。
“偷学?天下武学,殊途同归,为何我能帮助两位圣女功力大进而教主不能?这还真是耐人寻味哦。”
他话意一转:
“教主既然拿出了诚意,不知道要我贾某做些什么?”
这句话立即将当前充满了火葯味的紧张气氛冲刷去了一半,罗远天立即警醒起来此的真正目的,杀气立敛。
“那好,我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