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暗室里密不透风。烈烈火烛衬映下的一众人面目混沌,显得诡异狰狞。挣扎在晕厥和乍醒之间不知多少次,渐渐感觉生命一点点透支,呼吸一点点力不从心。父王、母后,月儿终是要辜负你们的期望了。诺大的汉朝宫室,却容不下一个只想安静度日的女子。还记得那春花烂漫时初遇的俊朗男子,他背后有太多复杂的故事和不可推卸的责任。月儿知道我们此生再无可能相守……自从决定嫁入深宫的那刻开始,月儿的心已经空了……也好,就让月儿了却残生罢。月儿的灵魂会挣脱束缚,一直向北而飞。回到那翠**滴、碧涛阵阵的大草原,回到亲爱的父母身边……
“给我狠狠地打!娘娘您看,这小贱人竟然还笑得出来!”王夫人厉声指使着两个正在执行的太监,杏目中似要喷出火来。
陈皇后立在一片阴霾里,看不清面上表情,只觉得灼灼幽暗尖锐的目光,死死盯着那奄奄一息的绝美女子,一片殷红中,那失了血色的唇边竟然漾着那样明艳淡薄的微笑……只觉得突然间恨意难泯,魔障蜿蜒……一直以来,自己极力争取的圣上恩宠,在她看来,却如此寡淡……
“参见娘娘、王夫人,殿外昭阳殿品谣求见,说是有要事禀告。”一个小太监急匆匆进得暗室,禀报道。
王夫人心下一慌,道:“品谣!难道是出了什么事?娘娘,快让她进来吧。”
“急什么!让她进来回话。”陈皇后噎着嗓子,仍旧保持着那样的站姿,却禁不住浑身一个寒颤。
品谣急匆匆进来,慌张下跪,脸颊通红。昏暗中依稀瞥到里面还在受刑的郡主,额上不禁渗出细密的汗珠,声音亦瑟瑟发抖:“娘娘,不好了,郡主的侍婢乌珠去找春公公了。”
“找春公公?难道皇上真的会因为这小贱人,责怪娘娘吗?你这个没用的奴婢,怎么不劝阻着……”王夫人嚅动着红唇,声音亦渐渐失去方才的笃定。
“你先回去吧,事情哀家自会处理。”陈皇后强压下胸中的纠葛,淡然吩咐品谣道。
“娘娘,奴婢不能回去了呀,床单是奴婢拿来给娘娘的,郡主一定会打死奴婢的。求娘娘救救奴婢啊”
陈皇后似乎并未听到任何祈求,只是漠然道:“吴公公,拖出去。”
“是,娘娘。那还继续行刑吗?”吴公公急忙从室内踱出,躬着腰小心询问。
“罢了。”陈皇后亦是一慌,豁然一袖挥去,也从暗室中走出。
春公公等随众紧跟着沉默的武帝从清凉殿走来,亦不及传唤安车。一路上看那少君健步如飞,眉心紧结。知道他此刻正是盛怒,心急如焚,便不敢再出声劝谏。
“奴婢参见皇上!”忽然,一个侍女闪至路边颓然下拜,浑身瑟瑟发颤。
武帝脚步一顿,星目瞥了一眼那宫女,便径自走去。
“皇上,方才那宫女是昭阳殿的品谣。这已经是椒房殿地界,她到这儿干什么……”春公公紧贴在武帝身后,诺诺嘀咕道。
火辣辣的阳乌炙烤着椒房殿墨色的丹墀,荡开一波波焦躁的晕眩。不一会,武帝一行便到了这殿前。霎时间,只觉得殿内沉闷郁结。热烘烘的蒸汽正上来,宫殿深广,无半点声响,一片幽凉。
“皇后,月儿呢?”武帝薄唇微启,眉若剑锋,声色冷峻。
“皇上,臣妾不知您为什么到臣妾这里找月儿,她不是在昭阳殿嘛。”皇后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话语中竟含着几分讥诮。
武帝神态一紧,紧握着的拳头上青筋隐现。冷言吩咐左右道:
“给朕搜!”身后十数侍从即刻听命行事。
“皇上,臣妾这里也是可以随便使人搜的吗?”皇后一慌,不禁跨前一步,迎向武帝那冷如寒潭的目光,只觉得刹那间心中冰冷肆虐。
“皇上,郡主在这里。”一个侍从慌张地从内殿走出,怀中抱着那纤弱的绝色女子。琥珀色的秀发蓬乱涣散,素白的罗绮晕开着朵朵殷红刺目的血莲。面色青白,颤抖的唇角淌着一滴妖治嫣红,稍纵便无力的坠落。
武帝朗目中划过一闪刺痛,箭步迎来,轻轻接过那脉若游丝的娇躯。拥着她清瘦冰凉的身子,武帝浑身倏然战栗。凝视着她无声的黑色眼眸,里面竟是满眼荒芜。他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却保护不了自己深爱的女子,胸中莫大悲愤和哀伤,整个宫殿中回荡起他无助的哀啸……
“皇后移居清泉宫,无朕旨意,不准踏进未央宫半步!”
字字冰冷,猝然坠地。说罢便拥着怀中垂弱的月儿,疾步而去。目无其他,毅然决然。
身后,皇后颓然倒地,满眼愕然……
落月这一病来势凶猛,缠绵数日,依旧浑浑噩噩。每日吃药却无多大起。背上瘆然的疼痛渐渐糜烂、麻木。发着热时时不退,脸上烧得红红的。迷迷糊糊侧卧着,半边身子都没有知觉。恍惚中那眉目俊朗的皇上时时陪在身边,满身落拓。
“启禀皇上,夫人的伤势严重,伤及元气,加上夫人日里伤心郁结,以致伤了脾胃肝腑。既不能以饮食补元气,元气既虚,更伤肝腑,脏腑伤,则更不能进饮食。如是恶恶因循……可能……”
“什么?什么是可能!若是月儿有些许闪失,朕让你们这一众庸医全体陪葬!”武帝倏然站立,满脸震怒。
王太医慌忙下跪,颤声回话道“是皇上,臣等自当保全夫人贵体安泰,可是……”战栗中,偷偷向着立于皇帝身后的春公公投去求助的眼神。
武帝闻言,浑身一软竟要向后跌去,好在春公公匆忙矮身撑住,才不致倒下。“可是什么?!”
春公公,思量片刻,缓声道:“皇上您有所不知,皇后娘娘给夫人施行的是后宫多年的绝密家法——‘一丈红’。所谓‘一丈红’是宫中惩罚妃嫔宫人的一种私刑,取两寸厚五尺长的板子责打女犯臀部以上部位,不计数目打到筋骨皆断血肉模糊为止,远远看去鲜红一片,故名”一丈红”。如此酷刑,可能会让该受刑者终身不孕。”
细密的汗珠瞬间渗满武帝的额头,后宫竟然有这样残酷的刑罚,而自己竟然丝毫不知。只见他顺着春公公的搀扶轰然瘫坐在秀榻边的软垫上。满目心痛,久久无语。
“皇上不必过分忧心,要保重龙体。夫人所受刑罚尚轻,或许还有回旋余地,臣等定将竭尽所能。”王太医慌忙规劝道。
武帝缓缓抬手,示意太医退下。喃声道:“那个品谣呢?”
“回皇上,那宫女已经被奴才关押。”
“给朕狠狠打!”
“是皇上。”
春公公领了皇上旨便出得殿门,吩咐身边的小太监道:
“传皇上口谕,把那天关押了叫品谣的那个丫头狠狠打。”
“是公公,可是打多少板子呢?”
“废话,没说打多少板子,自然就是往死了打!”
“是公公。”
半月已过,秋意渐深。昭阳殿窗扇上换了新糊的翠窗纱,窗下是宫女若鸢用银吊子熬药。若鸢是皇上身边信赖的宫女,现在赏给了昭阳宫。看她一双巧手利落干净,落月这病里的活儿全靠着她方才稳妥,确实是个能干的人儿。一阵阵的药味儿弥漫开来,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窗外风吹过影摇曳,在纱窗上枝横斜,欹然生姿。药吊子搁在炉上,煮得嘟噜嘟噜,落月强撑着身子坐起来,倒是沁出一身汗。
“郡主,您醒了。”乌珠匆匆走来,一边说着,一边拿了缎子子面儿软垫衬在落月背后。“郡主,您等等,奴婢去绞了帕子,来给您擦擦汗。”
若鸢逼了药出来,盈盈起身,端过来满满一大碗。
“夫人,该吃药的。”
接过去只见黑幽幽的药汁子。捏着鼻子,一骨碌咽下去,苦得透进五脏六腑。背里又添润润的一层汗意。额发汗湿了,腻在鬓畔,只心里是空落落的。
“郡主,您看谁来看望您了。”乌珠欢声进来,捧着绞湿了的绢帕。话还没说完,便见一素缟纤腰的丽人进得内殿。金钗步摇,娉婷而至。
“妹妹,今日可觉得病情好些了?”
原来是李夫人,几日未见,看她素和着罗衫,小腹微微隆起,应是有了身孕。落月心下一颤,急忙噙着微笑,试图下榻行礼。李夫人见势,急忙踱至榻边,轻扶着落月坐定。
“妹妹不必多礼,你现在身子弱,好生休息才是。”
落月只觉得鼻子一酸,竟然落下两行清泪。犹记得那日太医诊断,恐怕今生自己再不能有自己的孩子,再没有做母亲的机会。
“妹妹,你这是怎么了!”李夫人神色一紧,从乌珠手中哪来濡湿的帕子,轻轻替落月拭去眼泪。柔声道:“妹妹,你不能总这么忧心。心情好了才能快点好起来。”
进宫数月,步履艰难。幸得这端庄淑仪的李夫人关照体己,落月心中只觉得感激莫名。
“皇上年轻体壮,妹妹又是风华正茂,宫中御医多有能者。妹妹他日定能怀上龙种的。妹妹不必过于担忧,且放宽了心怀,让身子好起来。“李夫人说罢,便不由缓缓颔首,轻轻抚上自己微隆的小腹,两颊绯红,一脸幸福甜腻。
落月一怔,倒是被这李夫人说中了心思。难道自己是为了可能不能为皇上怀上孩子所以失落伤怀吗?
“是啊郡主,您不知道。皇上自从您病了,时常来看望您。有时候您没醒过来,皇上就静静在这榻边儿坐上片刻,才得离去。奴婢想皇上一定会宠爱郡主的。”乌珠也跟着李夫人在一旁劝道。
话毕,李夫人眉间隐隐一怔,即刻便恢复了素来的亲善温和:“妹妹,暂且不说这些。快晌午了,姐姐也不便多留。下月初三便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了,到时候各个宫中都要为她老人家准备寿礼的。妹妹你进宫不久,又忽然生了病,所以皇上特许了你这段日子不必前去给她老人家请安。但是到下月寿辰时,想必妹妹身子已经大好,还是要提前准备些寿礼为好的。”
太皇太后寿辰?寿礼?落月闻言急忙玉首轻点。只觉得自己对这汉朝后宫的陌生和疏离。
送走了李夫人,殿内又是一片安静。四处萦绕着浓郁的药味,涩涩苦楚。百般纠结终究是无计可解,只觉得胸中闷得慌。
“圣旨到!”春公公拿捏的声音忽然传来,落月一怔,急忙示意乌珠扶她下榻。却见那春公公已经进得内殿,满面春光。柔声道:
“夫人,您受累了。那么奴才就宣旨了?”
落月顺着乌珠和若鸢的搀扶,缓缓下跪。唇含浅笑,玉首轻颔。心里觉得这春公公倒是慈眉善目,不讨人厌烦。
“夫人接旨,兹赫连落月郡主嫁入汉室,容工淑德,予册淑琖美人。钦此!”
“谢皇上恩典”乌珠亮声道,替落月接下了那金灿灿的圣旨。
该来的终究要来,品阶本不重要。落月心中踱量着,面上却依旧含笑。
“那么奴才就告退了,夫人定要保重身体。”春公公看已宣旨,便转身要走。乌珠倒似乎心中欢愉,竟然尾随着一路送客出门。
忽听风吹得那窗子“啪”得一声打开,灌进来一缕清新。若鸢急忙去关窗。落月却示意“不用”。抬眸望向天上翻卷的乌云,一阵风至,挟着万线银丝飘过。只见那雨打在瓦上噼啪有声,如盆倾瓢泼。殿前四下里便升起朦胧水气来,羸弱涣散,阵阵湿寒……(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