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年前,临清城来了一家子商人,父亲带着女儿出游顺道经商,对于常年经商在外的老父来说,的确是一个莫大的欣慰。
老父名为百川,年少时参加了几次科举考试。可能是他自己不长本事不争气,不是一块读书的料子,每一次参加科举考试连乡试都过不了,连个秀才的名声都混不上。
祖上三代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百川的父亲和祖父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就希望自己家这根独苗给百家争口气,没想到次次不中,次次落榜。
百川想着家里面一次比一次失望的老父亲和祖父。
他们明明心里很是失望,嘴上还要安慰百川说:“不要紧,尽力就行,好好准备,下次再来过。家里面的事情你别担心,有你爹和你爷扛着呢,只要你好好读书,怎么着,砸锅卖铁也要把你供出来。”
最后一次参加科举,百川住在乡试举行地方的县城客栈里面。当时正值乐典帝登基为帝,犒赏天下,大行惠民政策,所有考生都能够免费入住考点附近客栈。如果不是因为这样,百川根本不敢住这个客栈,家里面给的银子也就够一天吃两个馒头的。
那一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就好像百川的心情。乡试放榜,次次不中的百川都有点不敢去看了,拜托同乡的另外一位考生去帮忙看看自己是不是榜上有名,自己则是在客栈里面等着同乡考生的消息。
果不出百川所料,这一次乡试又是名落孙山。心灰意冷的百川被考上了的同乡考生邀请一起吃了一顿酒,酒桌之上,诗兴大发,长舒了一口怀才不遇之气。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同桌之人一一散去,只剩下百川一个人独自喝了好几大碗酒。他不知道自己这一次应该如何去面对家里面一把年纪还在地里做着苦活,只为了让他,百川,能够考取功名,出人头地的父亲和祖父。
同乡考生结了酒菜钱就离开客栈,回乡报喜去了。百川厚着脸皮多要了一壶酒,回了自己房间当中,看着房间整齐有序的陈设,百川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如今乡试也已经结束,身无分文的百川恐怕不多时就要被店长和小二哥棒打出门了。
或许爹和爷已经失望透顶了,根本不想见到我这个窝囊废了吧。百川这样想着。所以说,人一旦钻了牛角尖就很难自己走出来,百川想着想着,就下了上吊自杀的狠心。
他觉得反正回到家里也无颜见老父和祖父,不如死在这个看起来还比较舒适豪华的客栈之中,好歹是葬身金银窝里面吧。可怜的百川,上吊连一条像样的上吊绳都买不起,只好取下自己的裤腰带,放在横梁之上。
幸好店里的小二哥和老板发现得及时,听到屋里的动静闯进门的时候,百川已经是面色铁青,舌头都吐了出来,人已经昏迷过去了。
也是百川命大,即便是只有一口气在,经过小二哥和客栈老板七手八脚的救治之后,自己转醒了过来。在鬼门关和奈何桥面前转了一圈的百川酒也醒了,想起来就是一阵后怕,说出了经历生死之后的第一句话:“给我口水。”
小二哥嘀嘀咕咕的嘟囔道:“穷酸书生,要死也别再这儿死
啊,你死了我们还怎么做生意啊。我家里还有好几口子人,等着我养呢。”
比起小二哥的冷血,老板倒像是一个热心肠的好人,问道:“小伙子,你还年轻啊,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啊?”
百川倒是老实,将事情一五一十全都给交代了。末了还加了一句话:“不过这小二哥说得倒是有道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我一没有给家里留个后,二没有照顾辛苦付出的老父和祖父,便想要让二位老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着实不应该。”
“以后不考了,回家里种田去,老天爷横不能把所有路都给我堵了。今后啊,有一口吃的就算一口。嘿嘿,去鬼门关游了一趟,人也通透了不少。谢了二位,救命之恩,没齿难忘。以后,如果我发达了,必然忘不了二位今日的恩情。”
听完百川这些话,客栈老板点了点头,甚是欣慰地说道:“你自己能想明白是最好,我也就不多费唇舌了。我在这儿开客栈啊,年年都有考不上寻短见的人,哪一个都是我坐着给聊好的。”
“人这一辈子啊,坎儿很多,但是就没有过不去的。有时候就是咬咬牙的事情。实在过不去,换一条路也是一样的走嘛,顶多是绕点远,那又有什么碍事的呢?我听说新登基的皇上要发展商业,你可以试试做点买卖嘛。”
那个时候的西疆和北域还没有发展起来,安静得就像是草原上面埋头吃草的牛羊一般。汉唐王朝内部自给自足,也不用考虑什么战事的问题。乐典帝之前的皇帝都因为要发展生产力,满足百姓的口粮,充实国库,采取了重农抑商的政策。
朝野和市井都流传一句话,说是“商人误国”。商人低价买进,高价卖出,在传统的儒家学子看来是一种投机行为,有违“仁义礼智信”的儒家信条。朝野高官也想到了,倘若人人经商,那么天下之人便没有耕田的了,百姓和朝廷的口粮又从哪里来呢。
但是乐典帝不同,他好像看到了商业给这个国家和国家的百姓带来的机会一般,一登基就发布了十二道圣旨。十二道圣旨里面竟然有一半都是针对商业发展提出来的,对于城镇中贸易市场的管理和长途的跨境贸易都带来了巨大的好处。
后来,事实证明,乐典帝的眼界的确不俗。汉唐王朝因为这十二道圣旨,又迎来了一个鼎盛时期。只不过,权欲熏心,汉唐王朝的鼎盛总是因为一些蛀虫的存在,贪赃枉法,中饱私囊,让鼎盛成了过眼云烟。
不过这都是后话了,眼前的百川听到了老板说的话,不由得也存了经商的念头。客栈老板为人宽厚,特地允许百川在店里多住了两天,让他能够好好收拾收拾心情,面对未来的新生活。
第三天天一亮,百川就收拾好了行囊来向老板辞行。老板告诉他,让他好好干,说不定以后这客栈的生意还需要百川照拂一二呢。百川自然不敢大脸应承下来,而是实打实地说了一句老实话,只要科举制度还在,这儿永远都不会出大问题。
回了家的百川将自己的想法说给了老父和祖父听。祖父年纪大了,打不动人了,只是光着脚脖子,坐在门槛前面“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百川的父亲倒是一个
火爆脾气,二十多年来第一次打了百川一个大耳刮子。
百川自己心里也明白,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地地道道的庄稼汉。朝廷实施了上百年重农抑商的政策深深地扎根在两代人的心中。士农工商,除了读书,还不如做个种地的,这就是百川父亲和祖父心里的阶层和想法。
他们不会知道乐典帝提出了什么新的律令,也不会知道经商能够给自己和家庭带来一些什么。他们只知道,读书人说的都对,经商就是离经叛道,经商就是违背祖训,就是大逆不道。
为了供养百川读书,百川的父亲还在当地的员外家里干了一份长工,卖身契都签了。员外心肠倒是不坏,在商言商,百川父亲该干的活一点不能少干,但是在他规矩的范围之内,百川父亲是自由的。
打完了百川的百父瞅了瞅日头,心中气还犹未平静,枯瘦的胸膛上下起伏着。但是时辰到了,不得不往东家家里面去做工。百父一直是个下苦力的人,根本没有读过书,此时更不知道应该怎么和百川说,只能够恨恨地冲着自己的亲儿子脸上吐了一口唾沫,然后夺门而去。
都说隔代亲,百父一出门,百川的爷爷就走了进来。扶起了还跪在地上的孙子,瞧着他说道:“你爹把你打疼了吧,没事啊,终究血浓于水,他气消了就好了。你还是好好读书,明年再考,实在不想考就回来种地,也饿不死。你怎么就想着去做那腌的商人呢?”
“爷,你们咋就不明白呢。你说爹做工的那户员外家里,也是做生意发家的,人家做生意赚钱了就是出息了,就是长本事。到了我这儿,它怎么就是没出息,怎么就是给您和爹丢人呢?”百川心里有说不完的委屈,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道。
老人伸出颤颤巍巍的双手替自家孙子抹干净脸上的鼻涕眼泪,一边抹一边说道:“川儿啊,爷年纪大了,不明白你们这些道理。你要做就去做,爷也不管你了。只要有口饭吃,做啥事不是做啊,只是按照你爹的秉性,非给你赶出门去不可。你也别怪他,你爹也是希望你有本事。不管怎么样啊,我都是你爷,他都是你爹。”
百川哽咽着点了点头,嘴里“呜呜”地哭着,怎么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后来,乘着自己家爹还没回家,百川就离开了家,出门做生意。他什么也没带,家里也没什么好带的东西,所谓家徒四壁也就如此了。出门前,他恭恭敬敬给爷磕了九个头,再冲着家门磕了几个。那之后,就再也没回过头了。
转眼间,时间就过去了二十多年,百川历经磨难和辛苦,终于从一个卖家乡水果的摊贩开始慢慢变成了一个薄有家底的商人。
小有所成的百川不仅替老父赎了身,更是替已经去世的祖父好好修缮了一下坟墓。可惜,到老人家去世的时候,百川也没有来得及回来见上一面,为此,百父第二次打了百川一个大耳刮子。
三十五岁的时候,百川成了家,四十岁才得了一个女儿,也不知道算不算是老来得女。总之,女儿的降生让百川笑开了花。
如果不是临清城,百川的人生也足以称为圆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