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空气异常沉闷,像是暴风雨和大雷电前的沉闷,群臣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口口观足,而李纯年轻的脸满是苍白,看着眼前铜图,指尖颤抖着,蹭到了自己的嘴唇和髭须处,良久才用有气无力的语调,问了下:“枢机院......最新的态势是什么......”
刘辟抬起头来,奉起笏板,“逆贼......”
“对方毕竟曾是刘卿的棚头,这种称呼就不需要了。”李纯扬起手,停滞了会儿,随即摆了摆。
“高岳现在已降服鄂岳武昌军和荆南武平军,僭越独断,将两镇合并,成立伪荆湖行中书省。而今武毅军、武宁军、武平军、武昌军合计八万,最近活动调集极其频繁,似乎是要沿汉川和荆门两路,会攻于頔和俱文珍的襄阳。”
李纯指着铜图,“那淮西的叛军,也会加入对襄阳的围攻吗?”
“陛下,淮西地有情报,郑絪正迅速扩充陈许的忠武军,且正大举操练新军。如果新军功成,那么他们很可能也会在东侧,对唐邓随发起大规模攻势,以策应高岳的战线。”
这些汇报都是沉重而锐利的,在割裂着李纯的精神和意志,但人在困境中,有两样东西是会无限膨胀的:
一种是斗志;
还有一种,是不切实际的幻想。
而今对李纯来说,后者的膨胀更为明显,他对着铜图是看了又看,数了数自己手中可以打的牌面,最后只能虚弱而狐疑地问在场的宰执和枢机副使,“予有两点不敢相信,高岳为什么编练军队这么快,还有便是他的财税为何不枯竭?”言毕,李纯将目光投向主管三司的宰相王绍。
“陛下,行两税法以来,天下赋税总计约三千万贯,其中上供送京的是九百五十万贯数,超半数出自江淮,也即是说,自今年起有五百万贯被高岳截留,再加上其他行省赋税,及本身就留军和留州的部分,实际被高岳所截留下来的,应超过千万贯。更据传闻,高岳又向江淮质库、商贾借贷,且发出军债又合计数百万贯......”
“高岳新军制,以最为精强的武毅军三万为例,一年军费、器仗所耗为二百万贯,所有投向高岳的,除却恒冀、魏博、夏绥银、山南、陇西等可以自养军伍的方镇、行省外,大约归高岳直接掌控的,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万数,一年所耗为一千二百万贯,也即是说......”
“也即是说,高岳的军队,完全可以自负盈亏!”还没等刘辟说完,李纯就将其打断,怒不可遏,“为什么,为什么我方的军队也耗费极巨,战斗力却和高岳方天差地别,为什么!”
这边侧的首相奚陟壮起胆子,径自回复皇帝说:
“士不素习,当阵惶惑;将不素习,临阵昧变。官军虽多,可各路节帅只知道扩军,虚占空饷,国家拨给一贯钱,到军营里便只剩五百文,再到士卒的手里,可能只剩一两百文,所以陛下看到的力量,全存于纸面锦图中,一旦对阵,哪怕是以众击寡,却也屡战屡败......”
“予不要听卿的这番大道理,予只想问,如何练出可以与高岳抗衡的军伍来!”李纯气得甩下衣袖。
“要钱!”奚陟这下回答的,倒是雷厉风行。
这下轮到李纯无言以对,一会儿他指王绍,“国库左右藏的钱,何处去了?”
“五分由度支司支给神威、神策京西诸军,这六七万人,只能靠度支司赡养;还有五分,已被陛下让中贵人,移去天子南库了。”王绍手一摊,表示国库没钱。
李纯无奈,就问吐突承璀,南库里还有钱否?
吐突承璀很惊惶,说先前诸贵人所捐来助军的钱帛,还有南库里的,一部送去神策昭义军,一部送去山南东道的忠义军,并没有结余。
这下,李纯瘫坐在绳床上,咬牙切齿,痛骂高岳、郑絪、陆贽、韩洄、杜黄裳等人犯上作乱的行径。
此刻刘辟想了想,就对李纯说:“编练新军,岂可一蹴而就?且耗资巨大,拖宕时月,那襄阳可就危殆了,如此等于坐视高岳势大。当务之急,莫如将官军内还可以前往襄阳的,统统集中起来,专权于一人,和高岳决死战,只要能赢,那高岳的逆党败盟,顿时就会作鸟兽散的。”
“决战,赢......”听到这话,李纯的眼眸里,燃烧起独特的火光来,那是赌徒所特有的,“只要能赢......谁能帮予,取得这场决战的胜利?”
“非韦太尉不可。”刘辟朗声说到,随后就请求李纯,让刘昌的神威军两万,和王有道的奉义军三万,只留一万监视高固,其余火速往襄阳集结;至于围攻夏绥银,交给朔方军、振武军和天德军便好,韦太尉的三万神策京西军,及两万河东奉诚军,也立即回京师来,准备援助襄阳;而原本就在襄阳的于頔、马总、史万顷的忠义军、龙骧军也有四万人上下——最终,朝廷官军可有十三万之多,只要能将兵权托付给韦太尉,那样对高岳的七八万人,优势在我。
对此高郢和王绍似乎有不同的看法,但刚要开口,却被首相奚陟用眼神给阻止住了。
“俱军容使坐镇襄阳,用数十万贯钱财,动员人夫,将城壁全数翻新加固,高岳来攻,就死死钉住;而韦太尉则集结十万大军,驻屯于邓州穰县、南阳,抓住战机,便机动出击至襄阳,这便是当初徐晃破关羽的路数。”
“善!”李纯昂然,拍床再度站起来,“予,予还要御驾亲征,亲自前至邓州督战,只要予的车驾旗幡出现,三军将士必将士气大振,那么就算器不如高岳的利,兵不如高岳的简练,凭着这股气势,也可压倒高岳......”
接下来李纯环视四周,数位宰执都异口同声,其中奚陟更是说:“司马法云,将能,而君不御者胜。只要陛下将兵戎大权托付给太尉,自身又能亲临前线鼓舞士气,那么此战的胜算,起码有六成五分,只要此战一胜,那么政制和赋税的劣势便会逆转。”
“现在,怕是也只有这个办法了。”李纯在经历了赌徒将所有筹码押出去后,那短暂的迷幻和兴奋后,头脑微微冷静下来,但在心中也不得不承认,这场豪赌,也是形势的必然。
延英问对结束后,几位宰相会食,奚陟缓缓地对各位说出了自己主张决战的真相:
“战吧,战吧,毕其功于一役,对谁而言都不是件坏事。早些战更好,说不定还能战出个新江山、新道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