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鲁大地正是秋风渐起的时节,原本苍翠的诸山,像是被温火烧灼般,慢慢变成了金黄色,大约再过一个月便会变成深红色,那时便是重阳时节,农人要准备冬藏的事宜了。
悠扬淳朴的歌声里,登上山丘的高岳父子,眺望到田野里,三三两两的农人,正披着暮色,举着农具,说说笑笑地往乡里庐舍回去,炊烟依依:朝廷官军和平卢军的战事,因结束的十分迅速,并未对当地的生产造成什么破坏。
“先前,宣武监军使俱文珍被征还入朝,现在宰堂要追求奉诚军、昭义军在洺州和县泉被王武俊击败的责任。”高岳提着马鞭,在草丛里走在前面,微微喘气,对高竟说到。
“莫非是因监军使?”
“然也,奉诚监军使王定远,昭义监军使牛义,因临战无方,干扰大将,担负上了战败的责任,由宰堂发贴,撤除职务,返归禁内。”高岳一字一顿地说到,“此后宰堂可能要宪台御史出行,担当监军的职务,原本的中尉制和监军使制相继都被废除。这样做固然是新政不可或缺的一部分,然则牛鬼蛇神将来都汇聚去长安,我恐变故要起于萧墙之内啊!”
“所以方才父亲才问王征君,中宗和睿宗朝的故事,特别提到了睿宗逊让,玄宗孝友……”
“父有子,子又有子,父亲逊让,儿子便不能不逊让;父亲孝友,儿子便不能不孝友。”高岳站稳,看着西斜的阳光,意味深长地对儿子说:“逊让、孝友,不过涂脂抹粉而已。睿宗不甘心失却权力,便用太平公主去钳制玄宗,玄宗同样不甘心束以待毙,便联络朝臣、禁军一鼓而起,杀太平公主,逼,不,是请睿宗逊位。秩序明明已经遭到彻底的无视和破坏,春秋笔法是根本找不到预防的办法的,只能含糊其辞,将血腥的宫变讳言为逊让、孝友。”
“如此做,那著春秋写史书的先贤,是为尊者讳吗?”
“不,我觉得先贤如此做的想法,可能希望用一种粉饰,涂抹掉血痕,以求不惊吓后来者,且来规劝未来效尤的人,希望他们能向善,这种事其实我也屡次做过,任何人都想自己做的事是好事,后来人也认为这是好事。”
“所以,所谓的春秋大义,只能修饰过往而已……”高竟若有所悟。
“当春秋的义,沦为文辞和笔墨后,说不说它,又有什么意义呢?孔子喜欢一字褒贬,然则天下人哪里懂得其中的深奥,后世只能靠注解来诠释圣贤的想法,乃至出现信转不信经的普遍现象,王征君这样的,他的复古,实则是对左传里教条的拘泥,至于圣贤的本心为何,他是没能力去探寻的,只能记住鲁三桓郑七穆,孔子总说自己述而不作,其实也有这方面的担心在里面啊!很多人都认为我要篡江山,其实我绝无此意,我想的不过是,让天下的秩序能更平稳,可谁又晓得,千载之后我高岳在著春秋者的眼中笔下,又会是什么样的角色呢?”
“父亲,千秋功过,任凭他人诉说,不能因为害怕春秋笔法,就畏葸不去做事。不但要做事,还要真正修注新的春秋大义,旧的自汉代至今,不堪用了。”高竟忍不住说出这句话。
高岳震动了下,然后回头,欣慰地看着自己儿子,难得地摸摸竟儿的后脑勺。
这种父子间亲昵的举动,十几年来,其实他很少对竟儿做。
“竟儿,天下泰平后你想要做什么?”
“继续服役军队,为国家戍守边塞。那父亲呢?”
“父亲啊,父亲也想学孔子,述而不作。不过不作的是国史而已,有几部未竟的长编,我希望能作完,因为希望读到它们的人,实在太多太多。”
“是给阿母和小姨娘看吗?”
“不,还有更多的人。等到为国效忠的人,都能平安地退回田园后,我就能换个方式生活下去。”
高竟点点头,而后便问:“父亲你想回朝为次相,不过儿记得,父亲与韦郡王应该是同时要卸去地方职务,也该是同时返朝的,儿实在不晓得,韦郡王会如何做,是入朝呢,还是留在剑南抗拒宰堂的命令呢?”
高岳沉吟不语,接着说道:“他若不去,我又不去的话,新政就没人相信了,然则他若欣然回长安的话,宰堂首相可以让给他。”说完,高岳便说取出随囊的笔来,我要修改信件。
“是给岭南杜佑的信件吗?”
高岳点头。
随即高竟便拱手说:“父亲你也不要光顾及朝堂,不出几日就要回扬州蜀冈子城了,有些事务你还要向院舍里交割的。”
听到儿子这话,高岳惊得笔不由得落地,拾取起来时,却看到高竟已退出数步开外,正往山丘下走去。
“竟儿,竟儿!”高岳伸臂挽留,说要事要交待。
“太师,武毅军炮军第三幢队幢头高竟,即刻归营。”谁想高竟再回身,只是如此致礼说,接着骑上马匹,一溜烟扬鞭跑了。
高岳的信件,急速跋涉了很长距离,在半月后来到了广州城兰台楼宇处,杜佑展开信件后,锁住眉梢看了又看,然后交给判官郑元。
“太师的意思,是若韦郡王能入朝,宰堂首相便非他莫属,而自己与我,甘愿退居次相。”杜佑起身,对着面前一位拱手致礼的绯衣胖大官员说到。
接着见这官员不言语,杜佑有些焦急,就直接发问:“崔佐时郎中自剑南蜀都来,这郡王的意思,到底如何?郡王该不会是真的要和逸崧交恶吧?”
原来这绯衣官员,正是韦皋自蜀都送来的使节,崔佐时。
“杜公为何有如此担忧,虽然郡王对朝廷于山南设省微有恚怨,可绝不至于此。派遣某来广管的目的只有一个,那便是郡王交待,宰堂首相只是杜公您的,不过郡王也有个小小的请求,希望杜公能应允下来。”
“某自然应允,不过此事也得向逸崧说清楚。”
崔佐时笑起来,说这点放心,郡王已遣送另外一人,去向太师明言了。
“好!”杜佑慨然说到,“贞元新政绝不可更迭倾覆,这是底线,如今天下人的目光全在我三人上,只要郡王能奉还剑南版籍及奉义、清远、通轨各军,让朝廷于此建省,我和逸崧都甘愿退居次相,这岭南五管也可建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