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驾非穷途,未济岂迷津。
独立大河上,北风来吹人。
雪霜自兹始,草木当更新。
严冬不肃杀,何以见阳春。
——————————————唐吕温《孟冬蒲津关河亭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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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宗元看到这样,哈哈哈地大笑起来,“如此又过了十年,河间因纵欲过度,原本美好柔顺的身姿,是骨髓尽干,丑陋无比,如鬼般令人生厌、恶心,哪怕倒贴钱财,也没有男子愿意和她苟合了,她就彻底发狂,死去了,不但她的躯壳臭了,她的名声在戚里之中,哪怕是行为最恶劣的族人,听到河间这个名字,也无不掩鼻。河间就这样,由原本的贞静美好的妇人,堕落成了远近闻名的淫妇,郭金吾我所说的故事,就是如此。”
接着,整间牢狱里只剩下柳宗元的笑声不绝,郭锻沉默地起身,叫那书写的狱吏退出去。
“柳学士,你这篇河间传,是在骂当今的圣主,对不对?”当只剩下两人时,郭锻直接挑明道。
柳宗元收敛了笑声,“金吾果然不是单纯的武夫,通常人是听不明白宗元实际所指的,只要宗元稍微用言语遮掩下,常人都会认为宗元在讥讽世情而已。”
“河间,便是圣主。圣主在即位前,和朝中奸佞抗争,保救大臣,锐意革新弊政,就像河间在出嫁前一般。哪怕即位后,对王叔文也是言听计从,推行新政,就像河间在出嫁后,对丈夫的感情相同。”
“说得对,请继续。”柳宗元很平静。
“但在亲戚的唆使下,在婢女的背叛下,在面白阴大的恶少年淫技下,也在姑婆的忽视淡漠下,河间最终还是背弃了贞洁,沦为淫妇,这些人各自指谁?指广陵郡王,指各色中官,指宫廷妃嫔,指高太师和杜歧公……”
“不,不单单是这样,这种种的诱惑,实则是每个皇帝都避免不了的,他们无论如何,都会把自己的私欲私情,凌驾在国家之上,某所言的不过是具体表象而已。广陵王继位,必然会毁弃新政,继续重用宦阉,当今圣主岂能不知?但广陵王是他的亲子,在公私之间,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后者,背弃出卖了我们。”
“王叔文便是河间的夫君,他先前傻到孤身去夺营,其实就和河间夫君一样,明知道夜祠是死罪,还是出于深情,去做了这件事。”
“是,河间当初对她丈夫有多么情深义重,在背叛时就有多么狠毒绝伦。河间被诱奸后,便开始心怀鬼胎,千方百计要将其夫置于死地,河间对丈夫始爱终弃、有始无终,对王叔文曾‘大爱幸’的圣主,不也正是如此吗?”
“俺明白了,不过学士这个故事,怕是无法再面世了。”
柳宗元冷笑着,回答了句话,“那可未必,只要还存在以至私行大公的权力,河间这种淫妇便会连绵不绝,后人即便看不到我的这篇文章,也会有后人写绝似河间传的传奇来影射的,这是个无解的死结。”接下来,柳宗元突然高吟道:
“日沉而天昏,水竭而龙死……”
郭锻思索了会儿,问到柳宗元:“那像高太师这般的人物,也会落个和河间相似的结局吗?”
柳宗元将头靠在牢狱的木栅边,只说了句“太师如何,不是我等所能蠡测的。只要金吾能知道,王叔文其实不是傻子,他只是忠,那也就足矣”,便再也不言语了。
“俺知道,俺知道。“郭锻说完后,便提着钥匙,离开了柳宗元的房间。
接着是刘禹锡的,刘只在那摇着头,愤怒地骂,虽然没说骂谁,可郭锻晓得他的对象是皇帝李诵,“疾病狂乱愈固!”刘就这样说着,“为什么我们要效节陛下,如积土成山般困难;为何小人进谗言祸害,却如洪水决堤般容易?以为邪人必微,邪谋必阴,微则易信,阴则难明,罔极泰甚,古今同途哇!”
郭锻问刘禹锡其他的,则一概不知。
下面是吕温、凌淮等,他们的表现也各不相同,有的狂躁,有的沉郁,有的绝望。
至于王伾,早已是中风,硬挺挺躺在牢栅中,不知死活。
最后,郭锻带着几位手下,走到了王叔文的狱房。
王叔文盘膝,正襟危坐,虽然发髻散乱,可目光却不曾游移,口中还是杜子美的两句诗:“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
“王少监,别吟诗了,圣主已经说了,你这举动属于夺营,摇动禁军,意图不轨,说实在的,你活下来的希望很渺茫,现在还有什么想说的,就对俺郭锻说吧。”郭锻接着就让其他人出去。
此刻,王叔文将双手垂下,抬起脸来,对郭锻说:“金吾,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吧。”
郭锻多了个心眼,就说:“柳学士让俺问你,为何你会傻到单骑去夺营?”
王叔文正色即答:“尽心戮力,为国家事,不避好恶难易,欲以报圣人之重知耳。”
“你认为圣人对得起你吗?”郭锻靠住栅栏,声音很低,“畅所欲言,俺也没必要拿你的话去邀赏,反正你已等于是死人了。”
“我不负圣人……相信圣人也不会负我。我王叔文,只对不起一个人,那就是在越州的老母,我若死,老母也必受牵连。”说到这里,王叔文忍不住,流下了泪水,对郭锻叩首道,“老母今年给我寄送来寒衣,已用不着,还请郭金吾代为保管。”
“唉,王少监啊,你死了也穿不着,你在越州的老母也多活不了几日,还留件衣衫作甚呢?”
“我王叔文就好比只凡俗的鸟雀,起自蓬蒿之间,孤立无援,多亏圣主拔擢,才有一枝之栖,如今虽不免遭鹰隼忌恨残杀,可天地有雪,叔文这只鸟雀总算还能落下数爪之痕,金吾能为我留下件衣衫凭念,叔文死后有灵,愿为金吾做牛做马。”
郭锻想了想,便拍下膝盖,说也好,此后俺郭金吾家,也能有个古董,客人来了,免不了要问来历,如是世间总还能留下你王叔文的名声,也不枉活这一遭。
“谢金吾……”王叔文泣不成声,长拜下来。
随后王叔文又面向金銮殿所在的方位,再度下拜。
约两日后,皇帝派遣中使俱文珍、霍文澈至升平坊崔宅告哀,并代表朝廷追赠崔宁司空、陕州大都督。
巧的是,韦皋也来致哀,和俱文珍、霍文澈前后买入宅中。
这时崔宅内满是垩室、穹庐,还有坐床,按照和死者关系的亲疏,排列得密密麻麻。
高岳和崔宁的儿子,坐在灵堂的东位,免冠,头裹衺巾,当俱文珍和韦皋昂然而入时,一阵哭声后,崔宁的儿子们都警惕地坐在原处,高岳将手伸出,示意他们无需如此。
殡堂阶下,“高宫师,圣人已决意夺情,宰堂的会议您还得勉为其难参与。”俱文珍说到。
最终,高岳无奈地拱手应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