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纯哽咽着对父亲说:“宫内流言汹汹,都言陛下日益大渐,儿实在是受不了,便询问田、蒋二位洞师,果然得到陛下的病理。”
“洞师如何说?”李诵只觉得身躯越来越难受,宛若有几团火在肠胃里燃烧,便忍住,问李纯道。
“他们说如陛下你躯体内有苦楚,便是丹药发挥效用了。”
“……”看着亲生儿子如此说,李诵脸上实在不晓得应该是哪种表情。
他不清楚,目前的广陵郡王所说的是真还是假,内心里又是什么样的想法。
李诵觉得自己在被动中,也成了个赌徒。
“这次所炼制的是内丹,丹药可随金银,沉入陛下的腹中,随后以火性把陛下的淤血积毒焚烧殆尽……陛下可加大剂量,不出一月,周体即可安泰。”李纯侃侃而谈着,好像他自己就是位德高望重的医师。
可李纯越认真,李诵就感到种莫名的恐怖。
他不像是个认真的医师,而像个要认真杀死自己的屠夫。
“不……”李诵虚汗都出来,他从绳床上站起来,忽然觉得腹部一阵绞痛,几乎要立不稳。
“更何况,此丹药中还入了一味材料,绝对能让陛下痊愈。”
听到这话,李诵愣住了。
接着看到儿子仰面,说到:“儿割了自己的股肉入药,伏愿陛下能早日回复康健。”
李诵呆在原地,无法言语。
可李纯却直接掀起了衣衫,露出了腿上血淋淋的伤口,“田、蒋两位洞师,已把儿的血肉,和一片孝诚,碾成了细丁,混和入了这些金丹之中,请陛下服食,不日必将康复。”
“什么时候的事,什么时候的事……”李诵不由得捂住了嘴,可怕的感觉全都涌了上来。
可李纯只是望着自己,没有说自己的肉和血,到底是在这次的金丹里,还是之前的金丹里就有。
一个时辰后,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以讲经学士的名义,全部来到了金銮殿中。
李诵面如死灰,坐在绳床上,接见了他们。
这次王伾还算是争气,率先叩首对皇帝进谏:“臣伾也算是粗通医术,知道这服食,自古以来就分为服药和服石两种,先前宁国长公主(灵虚)所进的,算是草药,陛下服食,即便不能立竿见影,也无甚害处,再加上勤练体操,即便有些毒性,也可排除出去;然则现在广陵王指示三清殿洞师们所炼的,是石——类似魏晋士人所服的寒石散,纯用钟乳、石英、丹砂、雄黄、云母等合炼,人的五脏六腑都是血肉所化,此物沉入其中,便宛若利刃磐石啊陛下!”
柳宗元也急忙补充说:“臣细校历朝典籍察觉到,但凡大量服食药石以求延年或成仙的,最后不是肠梗,便是疽发于背而亡,请陛下以前人为鉴,尽快停止服食。”
而王叔文也说:“药石,是圣人用来疗病用的,无不具有酷烈热毒之性,所谓无毒的说法,皆是求利之辈欺骗的伎俩。既然有毒,岂能常食?陛下即便服食,一日一颗也就罢了,其余还是应按太师所献的健操图经而行,方才稳便。”
“请陛下顾全社稷,速速停止服食!”最后,四位年轻的臣子齐声苦求道。
刘禹锡提出建议:“三清殿的田、蒋两位,擅自为陛下炼丹,一旦假伪败露,这些人往往立刻就会逃窜远山,不以为耻。臣以为,此后有人献新的丹药,不妨由炼师和所举荐的人,先食用一年,如身体无恙,再交给陛下服食。”
此刻,李诵缓缓回答说:“举荐的不是别人,正是广陵郡王。”
言语落地的刹那,四位近臣全部伏身,不再说话,一种沉默的威逼,向李诵涌来。
李诵晓得,王叔文、王伾、柳宗元、刘禹锡全都是有备而来,所谓的炼丹服食不过是引子,他们要的是权力,要的是皇帝的承诺。
而李诵同时,也感到了身后的目光。
绳床后的帷幕里,露出道缝隙,李纯就站在彼处,静静地看着金銮殿前堂的所有人,默默地听着所有对话。
李诵什么都明白,都清楚。
但他也只能做到这步了。
可怜。
李诵的手指不断地扣弄着绳床的扶手,指甲几乎都要磨出血来,整个金銮殿的时间宛若停滞下来。
良久,他开口,对王叔文说:“予在少阳院潜邸时,便和你交往,一起并肩不晓得经历多少风雨。先生所言,予无不从,予自太极殿登基以来,先生言某人可为相那人便为相,言某人为将那人便为将,君臣间从无间隙。然则今日……”
听到这话,王叔文眼睛痛苦地闭上,他的心好像瞬间从高楼上坠落,落在了黑暗的街道,迸裂出凄惨的血花。
王伾和刘禹锡,则伏在地板上,浑身寒彻,不住战栗,“完了,彻底完了。”
只有柳宗元,脸色平静,目光灼灼,悔恨的情绪应该到悔恨的时候再有,他现在却坐起来,望着绳床上的皇帝,想要把他看清楚,“太师那天在升平坊小亭内和我说的没错,皇帝可以是个好人,但一旦和这世界上最自私的皇权结合起来,他就会堕落,就会扭曲,就会变成世界上最可恶也是最可怜的人——一切,都在按照太师所言的进行,丝毫没错。”
“今日你们来,叔文是不愿意去鄂岳为参知政事,对不对?你王叔文想掌握枢机院,你王伾想掌握殿中省,你柳宗元想入宰堂,你刘禹锡想控制三司国计?还有和你们勾连的那几位,也各个都想把持台省、宪台。你们的野心太大,居然都动到广陵王的头上来。”皇帝虽然身体虚弱,可怒气却不可遏制地勃发起来,用手挨个指着四位,一一数落,“你们借着丹药无端发挥,要摇动的是皇储,是大唐的国本!”
“大唐果然还是你李家的……哪怕死,江山也要落在同样李姓的手中,为此不惜付出自己的一切。”随着皇帝的怒吼,柳宗元轻轻地说了这句,但生意很微弱,几不可闻,皇帝自然也没有听到。
发完火后,李诵满脸的疲累,“你们都退下吧,予也晓得,丹药事你们也是担心予所致,不过此后王叔文、王伾,不用每日都来禁内,隔旬日或得蒙传召方可。”
听到这话,帷幕后的李纯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