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赵州桥后,高岳取道河阳渡津,换乘黄河里行驶的船只,在深秋时节抵达了东渭水转运院处。
长安城又恢复昔日的繁华,但“迁都”的说法已传播了各坊各市,且今年的两税钱和斛斗米,只有三分一随着漕运来到这座都城,城中的达官贵人们已然慌忙,开始变卖家产,他们当中的大部分人已决意要跟着朝堂走,先前有钦天监的呈书说迁都不详,很快内里官员,大部分是波斯后裔,全部被宰堂给罢黜掉,所以内外无人再敢阻拦。
至于平民百姓反倒泰然,反正他们当中大部分人也迁不走,那么就留在长安继续过活好啦,该耕田的耕田,该卖蒸胡的继续,“咱们关中上都,那可是积蓄了千年的帝王之气,昔日武后也曾将都城迁到那边的东都去,可没多久拨乱反正,日月重开大唐天,都城还不是回来了吗?”各坊内熟悉掌故的父老,一面猫着腰干这活,一面絮絮叨叨地给儿孙说不要慌。
“帝王马上只有祭祀的权力,都城就要跟着国家走向动,那么国家的走向在何处?便在皇城南衙的宰堂中。”宣平坊甲第里,返归家中的高岳,难得享受到久违的慵懒时光,就枕在崔云韶的膝盖上,口中嚼着枚糯米截肚糕,云和则瞪着眼睛,摇着秋扇,对姊夫的话是半信半疑,“真的,以后天子真的不理政了?”
这种天翻地覆,让云和没法反应过来。
可高岳点点头,“法成文,律刻柱。然后将宪律的铜表,伫立在新邺城的宰堂前,这样全天下的士庶便都会知道,以后就算有所反复,但毕竟开了口子,民智已开,未来谁都不得不承认共和。”
“原来目的是木已成舟。”但云和依旧有点担忧,“可姊夫说来说去,也得给我宣平坊高氏谋个退路啊!”
高岳这时垂下眼睛,“我知道,对于我个人来说,拒绝篡位便是问心无愧,不过狡兔三窟的道理我还是懂的,不光是为了你们,也是为了新政能持久推进。阿霓、霂娘,你们便安心吧。”
此刻,芝蕙始终坐在面可折叠的小几前,架起算盘,打个不停,待到有节奏的声响停下来后,芝蕙将手扶在小巧的下颔处,沉默地思考会儿,脸上才露出欣喜的神情,对云韶姊妹汇报说:“主母、竟儿小姨娘,之前我让升平坊诸崔在卫州服丧期间,花钱购置的土地,现在已随新都邺城的营建,很快就涨了五倍,过了今年就要涨十倍不止。待到新都营修完毕,将这些地分割出售或租赁,让商贾在其上盖起柜坊、堆栈或戏场等,所获利润每年足有三千贯。”
听到这里,在一侧抚摸着咕噜噜哼个不休的糖霜毕罗的洛真,眼睛也发出光芒,就恭维说,“宣平坊在兴元和洋县的田庄、磨坊、造纸坊,归大母所有;果园和白蜡店,归小姨娘所有;质库钱、油坊、雕梓坊、草药园、车马舟船......都是蕙姊姊的,现在能售卖土地得到这么多利市,还请各位援手,给阿妹个归宿。”
洛真这么会说话,当然让云韶格格笑,云和也微笑赞许了,这时芝蕙不疾不徐给她指点迷津:“淮扬开始有人炼造琉璃器皿了......”然后芝蕙就排出张图纸来,洛真便将糖霜毕罗给送走,接过来一看,其果然是琉璃作坊的营造法式图。
“也不枉你平日里飞叶子戏,行双陆和握槊,输了那么多银钱给主母。”芝蕙话里有话,而洛真则大喜,保证说既然大母、小姨娘和阿姊能资助我,开设琉璃作坊,所得利润照例缴纳三分,给宣平坊高氏的“锦绣库”中,其余七分再归自己。
“锦,锦绣库?”高岳支起胳膊,糖霜毕罗这时钻到他的怀里,用尾巴轻轻扫着自己脸颊,“不,不是,什么叫锦绣库?”
“当然是宣平坊高氏女眷注资所设的库藏了,平日里供应三兄的行头,又要送达儿、炅儿、翀儿去学宫,还得筹办蔚如的嫁妆,方方面面,花销那么沉重,没个库藏那还得了?”芝蕙快言快语,然后指着洛真道,“阿真马上再怀孕的话,这开销又得沉重不少。”
“这家中设锦绣库我倒是能理解,不过这么大事,我怎么什么都不晓得,而且芝蕙你拿着簿册,也该给我过目浏览下才好,好歹我才是一家之主。”高岳将又长胖的糖霜毕罗给推开,发起质询。
芝蕙叹口气,“三兄啊不是我说你,你已辞去辅师的职务,这就意味着每年一万五千贯的堂封是没了,太子太师的官位倒还有,每月也就二百贯。这么多年,家中都靠我们女眷来惨淡经营,才越来越兴旺的,你整日在家中吃住,那二百贯的俸料,也该上缴一百贯来充入厨院当你的食本、杂使钱才好。”
“我,我每月就剩一百贯了?”高岳汗珠都渗出来。
“所以三兄,你这样的收入,在宣平坊内怕是不太有资格校阅锦绣库的簿册呢!”
月照中庭时,大唐太子太师高岳,抱着膝盖,坐在凉彻如水的台阶上,怔怔看着对面的家庙,突然感觉到失去权力的落寞。
没想到自己在朝廷里,废了皇帝的内库,可报应很快转到自己头上:妻妾女眷们设立锦绣库,垄断家政利权,自己此后在家中,也只能垂拱而治、清静无为了。
蔚如悄然从背后转来,然后伴着父亲一道坐下,将卷书递给高岳,高岳取来自月光下看看,就生气地对女儿说,你马上就要出嫁,还看这些伤风败俗的长编。
“里面有几篇,是说阿父你的。”蔚如托着腮,神情像极了她母亲年轻时。
她真的要出嫁了,不过未来女婿稍微出乎高岳意料,乃是李愬。
或者说,这是云韶、云和作主的,李晟的家族自然全不会拒绝。
“我的?”高岳纳罕无比。
“是,有说你和上皇的,有说你和郑相公的,还有说你和韦郡王的,更厉害的啊,还有说你和前故太尉......”
“!”高岳只觉得目眩。
“就是朱太尉。”蔚如生怕父亲理解不了,就径自说出来。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高岳气得拍阶而起。
“别叫啦,小姨娘每年暗中靠刊印这些书籍抽头,一年几百贯呢!你以为我们家的雕梓坊是干什么的?还真以为是印佛经和农书的?你敢禁?”蔚如白了父亲眼,然后就提议说,“阿父啊,看这家中处境,你怕是也要重操旧业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