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来人,来人。”精气神丧却大半的李纯,拍着床榻呼号着。
可现在继续还伴在身侧的宫人、中官和官僚,陆续逃亡,除去死忠强硬的几位,也剩不下多少人。
喊了很长时间,罗帐外才来个梳着过时宫样发髻的女子,跪在李纯榻前。
惊魂未定的李纯转眼望去,“你是何人?”
只见这宫妇大约只一两分姿色,肤色还颇为暗沉,脸上有痦,年龄看起来也不小了,不过一双眸子倒闪出狂热的光彩,巴巴地盯住李纯,充满无限仰慕。
原本李纯在大明宫时身边绝不缺美人,不管是出身良家被采选来的,还是因家庭犯罪而被没入掖庭的,想要自中选出白皙、绝色、细身长腰的,不要太容易。而李纯逃出长安前,虽觉国事繁重,可好色的事也没耽搁,还让三清殿的道士为自己炼制丹药,固本强身,以求御女之效,乐此不疲。
可定武、义宁军袭入京师,李纯在没钱没兵的情况下仓皇出逃,别说那些漂亮的妃仪、美人、才人了,抑或是六尚女官,也没跟出来多少,就算跟出来,现在也逃散大部分,毕竟李纯连正妻和母亲都扔在了长安。
如今也只能就乎就乎,李纯就特意问了下这宫妇的姓名。
“奴婢是禁内的尚仪典赞,贱姓史,入宫迄今十七年矣,今日得见陛下龙颜神采,如在天上!”
唐朝的后宫,俨然也是个森严的小政府,皇帝作为其中唯一真雄性,当然处在至高无上的地位,然后便是“内官”即妃嫔,最低的才人都是四品(先前为李诵而死的牛昭容,品级便是美人,为正三品),而贵妃等“三妃”地位更是一品,相当于朝堂的“三公”,负责辅佐皇后(若无皇后,贵妃便等于是准皇后,当然妃子和皇后撕扯更占主流,和以高岳为首的大臣和皇权的斗争类似);如果说内官等同大臣,那宫官们便等于是屑小的基层官吏,其分尚宫、尚仪、尚服、尚食、尚寝、尚功“六尚”,其下各有僚佐,而这位史宫妇混了足足十七年,居然还只是个尚仪下的八品典赞,姿色、才学、技艺如何,可想而知......
“祖父和生父在位时,曾多次放宫人出去,你为何不出?”李纯意思,你这种水平的,早该被放出去。
“圣人自宫中裁放人,都是些年老、貌丑或残疾的,奴婢虽还不曾得宠,然对自己容颜和舞艺还都是颇有自信的,怎会在放出之列?”史典赞说到这里,居然泛起阵红晕,忙不迭地说下去,看来在宫里也憋久了,“奴婢入宫时,就曾被上皇注目过,那时奴婢真的是面若秋月胸似雪(李纯皱眉),然则却被其他妃嫔嫉妒,不得上皇临幸,其后大行皇帝继位,又遭牛美人侧目排挤,以至沦落如斯,现在终于得随陛下左右,终于......”说到这里,史典赞十七年不得侍寝皇帝的委屈,仿佛顿时化为泪水冲决出来,当即磅礴的圆脸上是狼藉阑干。
李纯没奈何,想起先前的噩梦,在饮下史典赞奉上的清水后,便需要点精神慰藉,摆摆手,示意史典赞为他舞蹈一曲。
因尚仪们的职责有一条,就是要教导舞乐进退动作的,相当于舞蹈教练。
于是史典赞喜不自胜,当即为李纯高歌献舞数阙,真的是屋梁摇动,金戈铁马,有萧萧兵杀之感,李纯只觉得一望无垠的草原上,有辆包覆铁甲的武刚战车,在雄浑的军歌声里,对着黑压压如云的敌阵,一往无前地冲驰着......
待到其后史典赞侍寝时,李纯觉得是自己被粗暴地临幸了。
完了,李纯不得已,赐予史典赞个小小的金蝈蝈笼,可以在这个时节抓虫,摆在枕边听,并让随行的逃难学士李绛、崔群撰写册书,瞬间把史典赞拔擢入“内官”行列,为三品美人,不过反正现在李纯整个流动的后宫也没两三个。
史典赞,不,现在是史美人,感动到天崩地裂,当即就提着御赐的金笼,去普救寺的后山去抓蝈蝈,所到之处,扑得是草歪木倒,捏死了无数的蝈蝈,连寺庙里的僧人看了都直摇头,认为她杀孽太重。
而李绛和崔群两位学士,还穿着夏季的绯衣官服,走到蒲城城关前时,远看着渐渐冰融的黄河,冻得是瑟瑟发抖,青头紫脸,最终崔群捏着册书,忍受不得,对李绛言:“高岳大军渡蒲津在即,然则圣主在此却无所作为,只能搞册封美人的伎俩,还要拿去河中衙署和兵营内宣读,岂不是羞杀人?”
“河中太危险,得尽快给圣驾找到落脚处。”
“神策昭义军卢从史那边,到底有何消息......”
李绛身为掌握机要的学士,就回答崔说,“卢帅先前派人来报讯,他虽则攻陷大名府,而后又是贝州、博州,然却找不到粮食。”
“魏帅田季安坚壁清野了?”
李绛点点头,又摇摇头,说田现在退守相、卫一带,然后高岳方沿永济渠继续给他送来大批粮食,奇怪的是在魏博镇,倒不是因为坚壁清野卢从史才找不到粮食,而是——魏博的田地很少是麦田和粟田,大部分都用来种桑树!
对此崔群也是很惊愕,但很快就长叹声,说大势已去,不单是圣主的,也是魏博的,淮扬、江东看来已完全用钱货,把魏博给渗透控制住,这下昭义军的卢从史也无可奈何,白牺牲那么多人命,白占那么多州县,只能返归洺州,不然军伍便无法“就食”。
卢从史献来的方案是:李纯派遣跟来的王武俊出面,让昭义军和成德军握手和解,把王司空迎回恒冀继续为节度使,然后大伙儿再和卢龙、义武和横海军联手,屯于太行各隘口,共同拥戴李纯,继续占据河朔和幽燕,继续与高岳对抗。
“这,只能说是个没有办法的办法啦!”李绛虽然认为凶多吉少,可为今之计,他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绝不会投降高岳的宰堂。
沧海横流,方显英雄本色,板荡乱世,尽知忠臣衷心,这是李绛的信条。
他知道自己这条路是会失败的,但却不认为是错误的,也不能如此否定自己。
毕竟李诵的“遗诏”是他亲笔写的,等于他也有巨大责任,是不会被高岳轻易放过的。
那么与其引颈就戮,不如奋起一搏。
不久后,普救寺的客舍中,李纯带出来的大臣、贵戚云集,商量卢从史的方案,河中尹郗士美也在此列。
然几乎同时,蒲城奉化军的兵营里,镇将黄岌骑马驰入,和各位将军密议,奉化军何去何从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