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高岳站在齐腰深的衰草里,自岘山往下望去,十多万盟府的兵马已然在此分为两道:武平军、武昌军、经略军、干将莫邪军、新降的奉义军由襄阳而西,经谷城入均、金,一路迈入兴元府,准备叩剑门关,直下蜀都,平定剑南;而武毅军、武宁军、神策京西三军、神威殿后军等,则由襄阳过穰县,直驱商洛,入武关至长安,和定武、义宁军会师,镇抚三秦。
至于襄阳城,则交给神策龙骧军,及镇海、清海的水师镇守。
高岳的手中持着郑絪自蔡州汝南送来的信件:武彰左右军已然成形,正赶赴至许昌和忠武军会合,而此刻洛阳的河南尹杜亚,和都幾行省参知政事张万福已归附盟府,交出誓约盟书,藏于府中,并献陕、虢、汝、东都等地,及两万上下兵马,“汉川、渭水已然成为盟府内河,事不宜迟,如今魏博田季安大名府不守,天雄军退居邺城,也该让韩洄、张万福对其发起支援,牵制住卢从史,我至长安后,只待大义名分一定,便即刻领师出征,再趁机平河朔地。”高岳迎着寒风,手握剑柄,对身侧的欧阳詹如此交待回信的内容。
顿了顿,高岳又对欧阳詹补充道:“天雄军和卢从史厮杀再久些,似乎对未来朝堂削平河朔,是有利的。”
“确实如此。”欧阳詹说到,但又觉得有点不光彩,所以声音有些低。
“不用不好意思,马上让韩洄、郑絪再送米粮和钱帛去相州,天雄军只要有这些,就能继续和卢从史角力,就愿意流更多的血,将来我们控制起魏博就更轻松。”
待到欧阳詹领命离去后,高岳将目光投向斑驳的堕泪碑,然后又远眺浩浩汉川北岸,韦皋的坟墓便安置在彼处,“未来大约还要归葬京兆的吧......”悲伤之余,高岳却又觉得,自己已经突破了这个时代,当然这是理所当然的,他还记得和明玄法师间的承诺,“我为弥勒不足,愿弥勒分身千万,让这天下个个皆能为弥勒方心足!”
自己能来到华夏历史的转折点,参与到这场浩大的革新中来,高岳已不再为自己奇异的历程感到惊讶,“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远!”这才是他而今所想的。
当然高岳是逃不过时光巨轮的,他这颗齿轮在运转殆尽后,还是会蒙上灰尘,“我亡后,不知大河浪浪沄沄,会将华夏的历史带往何处去?然我华夏岳壤,将留存我高岳的一抔土,生生世世。希望死后有知,还能观望守护这片神州大地。”
冬至日,飞雪降临长安城。
大明宫紫宸殿中,须发皓白的太太上皇,于偏阁内设下火炉取暖,与已领军入京的高岳相对而坐。
“朕,已经不想继续坐在这个位置上啦......朕被你们操控被迫内禅,朕的儿孙也没好下场,皇统以后只能成为座土木偶像啦......”李适佝偻着背,拨弄着火星,叹息道。
“上皇陛下,俱文珍在襄阳服毒自杀前,有意留下诸般信札,让于頔兵马搜到送入盟府来,其实目的很显然,他想用这种方式告诉臣,罪只在篡太子、中官、藩帅三者间,我皇唐的道统何罪之有?理应保存。”
“朕孙儿,你将如何处分?”
“将罪行刻入宪律之中,以供代代警醒。至于中官、藩帅之祸,必须彻底夷平消弭掉,而篡太子本人,将长流万里,放逐国土境外。”
“可古人说过,天子该口含天宪。”
“陛下,天若不可知,则天子微不可测,如是所谓口含天宪,不过是将天子凌驾于天宪的说辞而已。而后世,我坚信天是可知的,陛下如能和皇室及时顺天应人,舍弃陈旧,那么将来这层荒谬的面纱被撕去后,我唐皇室尚不至于太难堪,尚可继续得到臣民的尊重。”
“中官,你是要废内侍省?”
“没错,此后禁内事务,全由殿中省处分,御供用度,皆纳国计簿册之中,绝不会让禁内皇室有所缺失,然则天子内库,也将永久罢废。”高岳侃侃回答说,“各地行宫、庄宅的产业,经清丈完毕后,依旧属御供用度,陛下可托付当地打理,安心分润便可。宫内各色女官、工匠,皆由殿中省雇佣,而中官和掖庭宫女,悉数放出。”
“那十王宅呢?”
高岳便回答,“我想十王宅的皇子皇孙们,也早已熬不住这囚徒般的生活,索性俸禄不变,玉牒族谱也不变,但放他们出了此处,年老有病者继续由度支赡养至死,其余年轻者可就学,可考进士,可为官,也可从事其他种种职业。而诸郡主、县主们,也不必蹉跎年华,各自遂本心,择人降嫁罢。”
“这样你认为不会出乱子吗?”
高岳大笑起来,“昔日的乱子,不就是害怕十王宅的皇子皇孙们会谋权篡位。而今篡位者,有国家宪律治罪,同时陛下又放了权,哪人还愿意来谋这不存在的权呢?这皇子皇孙,和常人又有什么不同,他们盼望的,不还是各安其生,各食其力,各享其乐吗?”
“藩帅又当如何?”
“剑南、襄邓、关中皆已平定,下步便是河东、河朔地,且请上皇于禁内垂拱,等待新宰堂的捷报即可。此战,非但要削平河东、泽潞、邢洺、幽燕、沧景、易定,连恒冀、魏博也要遵守朝堂的号令,自此华夏将重新定于一。随即,西蕃、回鹘、契丹、南诏甚至还有黠戛斯,也要顺势攘除!”
“接下来,朕该再次退位了吧!”李适眯着眼睛,看着高岳。
还没等高岳说什么,李适就追问句,“普王会继承大统吗?”
高岳没有犹豫,说:“普王不会。”
“是高三你要求他违心说出此话的吧,我便不信他没这样的野望。”李适不相信地冷笑起来。
可高岳很认真地回答上皇:
“普王殿下当初之所以追随臣的步伐,逃离上都,绝非是想借此谋取皇位,而是不得不自保耳,他而今虽暂居摄位,可确已没了登上御座的念头,而是希冀善保子孙,在臣自汴州出征时,他曾与臣促膝长谈,他愿望其实很简单,将来能成为全长安城也是全天下头一流的马球手,且能籍此日进斗金,后代荣华,他说这比坐紫宸殿有意义多了。”
上皇哑然。
良久,他对高岳慨叹说到:“谊儿,总还是聪明的,比朕的诵儿要聪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