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首山直到邓城间,全部被韦皋的大军所覆盖了,他们结成的阵势,恒河沙数,无边无际。
虽然在长途跋涉中,各路保皇军丢失遗弃了不少火炮,可战前清点中,神策决胜军还有七门大炮,威戎军则是十一门,宣威军尚有八门,奉义军军纪最为严格,随意丢炮是斩首的刑罚,故而还保留住了十九门,是为最多。刘昌的神威殿后军则有十二门,如此韦皋把所有的火炮给集中起来,共五十七门编组成三支炮队,勇敢抵近到邓城偃月垒三里开外处,随即在炮队的后侧一百步开外,韦皋布置了骑兵来保护,自左而右,分别是沙陀骑兵两千,退浑骑兵三千,及神策京西骑兵合计两千五百;再往后,则是奉义军、神威军、神策军的步卒列阵,最后为韦皋所亲率的五院子弟千余,及奉义军鸷击、迅雷两支骑兵营大约千人,充作预备兵力。
预备队中,韦皋于处能远望的山丘上,骑着黑色的南诏骏马,头戴轻便的貂蝉冠,著紫色的缺胯戎衣,悬朱笥剑,立在玄黑色的封豕战旗下,凝望着眼前巨大的阵势。
他心中清楚,神策威戎军在所有部伍里最为动摇,不过好在主帅朱忠亮尚算忠于朝廷,所以还能控制住部下,不至于立刻哗变,“如果能到邓城,不用说完全击败逸崧,哪怕能和樊城马总、襄阳于頔接应上,在逸崧的包围网里撕开个口子,那就等于赢了,摇摆不定的军心也会稳固下来的......”
很快连绵不绝的炮声响起,韦皋前突的三支炮队,使用已留存不多的弹药,开始依次对邓城偃月垒,特别是布阵在前的高岳军狠狠射击起来。
韦皋看到,高岳的大阵,很快被灰色和青白色的烟雾给吞没了,变得模糊不清。
似乎还有几面团旗倒下了。
“炮可壮胆色,很好,就按照这样的态势,打下去。逸崧的步兵背靠壁垒,列阵密集,但却暴露在我方的炮火下,而他的炮位却多在壁垒上,远射的话,是打不到我方的步军,等到彼方被炮削弱袭扰后,再出动步军冲杀......”
而在偃月堡前,高岳一方,成排成排的士卒,眼睁睁看着成群成群的炮丸呼啸飞来,砸在自己阵势前后,震得整片大地摇晃动摇不已,夹杂着能震破心脏的可怖巨响,觉得天翻地覆,但他们都能坚忍地守卫在原地,铳手和长槊手们悉数半跪下来,不断有炮丸翻滚着,从他们头顶上掠过,在他们身后的垒墙处,砸出一大团碎土来,劈头盖脸地落在他们的头顶、双肩或者后背,他们低头挨了会,就重新仰起面,还伸手将前排战友背后的“章”给擦拭干净。
这时,高岳的武毅军将校到士卒,军服上有了严密的标识物,他们胳膊上有金银铜臂环,用成色和圈数来表明军阶,另外从军将到士卒,铠甲内衣领还系有布帛,长一尺五寸,阔二寸,其上写着所属军号,名曰“军记带”,若遇不佩戴者,或乱入他军者,可视作间谍立斩之,而后士卒铠甲的背面,又有菱形的“章”,其上详细记录着自己的军号、所属、姓名,在战场上用于敌我辨认,牺牲后也方便收敛;而幢头、营将,则在铠甲右肩上佩戴“幡”,武毅军为红黑两色,干将军为红白两色,莫邪军为赤黄和白两色.....幡的下面呈燕尾状,是战场上指挥官的标识;至于各步兵团的门枪兵马使,则有金色的“负羽”作为徽标,每支团还有团旗,如此种种,以达到《司马法》中“物既章,目乃明”、“卒异其章”,分清部伍,便于指挥的目标。
良久,韦皋军的炮队,因炮膛发热,暂且停止了轰击。
等到眼前的硝烟被风吹散,韦皋方的炮手们惊恐看到,偃月垒下高岳各军严整如旧,各色的章、幡、负羽和战旗颜色泾渭分明,被轰倒的旗帜也被重新立起,死者尸体则被拖走,部伍丝毫没有错杂混乱的现象。
“排炮不动,说的就是高逸崧了......”韦皋不由得大为喟叹,随即原本高涨的情绪又低落下来。
此刻,遥遥之外,樊城谯城的马总,又看到六柱黑色狼烟,从磨洪滩头升起来,终于,终于襄阳出来的兵马,已开始要横渡汉川了。
明亮的阳光下,马总奋勇拔刀出鞘,刀刃直指苍空,脸则对着其下北门后,列着密集纵队的忠义军士卒们,话则是对旁侧的鼓手喊的,“炮击,出战!”
北门的呐喊声冲天而起,樊城忠义军士卒怒吼着,虽然他们暂且只能看到眼前的重门和有些斑驳残缺的夯土城垣,但此刻的感觉,自己便如同要出槛笼的猛兽般,武器便是锋利爪牙,要出其不意地冲杀出去,干掉高岳的炮手,夺取他们的壁垒,焚毁掉他们的辎重......
马面墙上,几名忠义军炮手,望着邓城的偃月堡,敌方的军马应该全都列阵在那面,对着韦太尉的大军呢!随即,他们就将子铳搁入到母炮的腹中,点燃火门后,一阵急促清脆的炮击声骤然响起。
“啊啊啊!”轰隆隆声中,樊城的北门转开,内里的闸石也被升起,前首的忠义军突击手们,握着团牌,挺着锋利的刀剑,保持着跑动的姿态,从城门中蜂拥而出。
但忽然,他们脚下的土地急剧隆起,成群的忠义军士卒倒下、翻滚,环绕着樊城北门整段城垣,瞬间往上胀起无数个疖瘤,疖瘤在半秒内崩散裂开,一道道夺目绚烂的火光,和强大的爆裂,连带着许许多多腾空的躯干和肢体,将整座北门给活生生掀起了丈余!
谯楼的半面坍塌崩毁无存,全部落入黑压压的大坑当中,马总身边的人,当即被炸死炸伤许多,马总本人也倒在垛口处,一支梁柱带着火坠下,狠狠砸在他的双腿处,剧痛中马总仰着面,自樊城望到邓城的整个画面,在他流血的双眼里,是完全颠倒的。
他的耳朵已听不见了,可眼睛还能看得见。
那偃月堡,忽然升起很多面墙来。
不,不是升,若是在马总视野里,正常地倒过来,应该是偃月堡处,有许许多多段“掩体”,此刻被悉数推倒,原本遮蔽其后的武毅军精锐士卒,呐喊着冲出,跳入到了通往樊城的堑壕里,无数的矛尖槊刃再度迅速移动着——当樊城一重城和二重城的北墙,同时有四处,被高岳的掘子军埋下巨量的“火雷”并引爆后,四个巨大的缺口便出现了——预先暗藏在掩体内的武毅军,此刻沿着各路堑壕,势不可挡地借机对樊城发起了总攻!
邓城中垒处,飘荡的貔貅旗下,当高岳看到樊城北墙被爆破的景象后,得意地笑起来。
四周站着的三衙参谋们,还是第一次看到辅师笑得如此不羁。
原来,高岳将大阵列于邓城西北侧和北侧,不过是同时迷惑韦皋和马总的计谋。
他知道韦皋如动,樊城里的马总也必然会动,会出城突击,策应韦皋。
“如是,马总必不在城防上再细心设备......”那两日,高岳表面密集调动步骑,作出要野战拦截韦皋的假象,可却将武毅前军、后军各一个最能打的步兵团,外加新武昌军的一个还算能打的步兵团,再加拣选出的两千敢死的土司白衣没命军,统统藏在偃月堡南侧的掩体中,然后指令所有掘子军,在堑壕下再挖一重坑道,昼夜倍力,共四道直迫樊城下,埋下火雷无数,一时引爆,马总浑然不觉,竟让高岳得手。
“我真实的目标不是和韦城武野战,而还是要先攻陷樊城,传令下去,两个时辰内打下樊城,马总以下一并屠灭,不必留活口。”高岳说完,就拍拍郭再贞的肩膀,“看到没有,真正的攻城,应该是这样的。”随即就堂然离去,走下中垒。
只留下心甘而情不愿的郭再贞,他放眼望去,浓烟滚滚中的樊城,己方的各支团队,已依次从不同的缺口内突入进去,汇成无坚不摧的铁钻头,粉碎着城防、守兵。
最凶悍的就是被重金招募来的土司兵们,身着白衣,赤足飞奔,呈锥形阵势冲锋,前列的举粗藤牌,飞掷铁矛、梭镖和斧头,后列则持白杆长矛压阵,在劈倒了城垣间的木栅后,便嚎叫着冲进去,见人就疯狂杀戮,毫不留情,很快每人的白衣上都沾满了斑斑血迹。
而冲进来的武毅军、武昌军,几乎是和前来拦截的忠义军守兵,面对面冲撞在一起,双方的铳手在互相能看到对方眉眼的距离,放了一波铳,然后后继人马就厮杀扭打在一起。
马总则依旧倒在半塌的城头,他的腿已经被压断,血倒着流满他的胸膛和脖子,临死前他心中充满后悔和不解,又有丝丝悲壮慷慨,“我已尽人事,而今若此,乃是天意......要太尉能早点出击邓城,要少保能早点尽心策应......可惜,没那么多‘若’字的......”
慢慢地,他血肉模糊的尸体,好像和樊城牢牢嵌在一起,再也无法分割开来。
一个时辰后,樊城就陷没了。
南城关的高堤上,许多忠义军残兵投水溺死,其余叩首求饶,烽堠、望楼则被胜利方纵火,遮天蔽日的飞灰扬起,飘满汉川上。
对面,还在等待着好消息的于頔和俱文珍,现在看着这幕,无论如何都不敢相信双眼,“樊城,就这么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