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章静静地等着冯邑交代。
根据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其实他心中已然有数,只不过还想给这厮一个申辩的机会。
“臣,臣……实在不知这些刁民意欲何为。应该是前阵子, 臣为了缓解大同城中的灾情,下了几道应急的政令, 不合他们的心意,所以他们才闹了起来。这西北蛮荒之地, 穷山恶水出刁民,他们闹也不是一两次了。”
冯邑战战兢兢地说完,还往旁边看了一眼。只见裴延双手抱在胸前,听他说这一通鬼话,面无表情。
冯邑见裴延没有拆穿自己的意思, 稍稍松了口气。他料想裴延跟以前一样, 只管军中的事,不敢插手政务。毕竟握有军权已经极其敏感,若再越权管到他这个大同知府头上,在皇帝那里也未必是件好事。
冯邑就是一直利用这个微妙的心理,与裴延井水不犯河水。
上座那个威严的声音传来:“朕所知道的却不像你所说的那样。你在大同任知府期间, 横征暴敛, 鱼肉百姓。地动发生以后,你又疏懒懈怠,隐瞒多处灾情不报,还将救灾的责任全都推到了旁人的身上,枉为一方父母官。你只需说, 这些事,是否属实?”
冯邑的脸色先是一阵白,后来憋得满脸通红,连声叫道:“皇上,请您明察,臣冤枉啊!”他知道皇帝自登基以后,对官吏的考评就十分严格。无论是京官还是地方官员,一旦发现渎职的行为,便立刻查处。只是他一直觉得大同山高皇帝远,皇上的政务琐事那么多,怎么也查不到他身上。何况,京中还有堂弟冯淼为他打掩护,他大可以高枕无忧。
裴章冷冷道:“你先别急着喊冤,朕已经下旨让山西的承宣布政使到此处来查你,你有何冤情,到时慢慢向他说。在案情查清楚以前,你这知府暂时别做了,先行收监。来啊,把他带下去。”
大內官立刻点了两名内侍,叫他们将冯邑拖了出去。
公堂之上顿时鸦雀无声。圣驾刚到大同,就将大同知府拉下了马。他们素闻今上雷霆手段,否则当初也不会一举扭转劣势,登基为帝,赢得那场大业史上最激烈的皇位之争的最后胜利。登基之后,为了政局安稳,他更是让锦衣卫暗地里处置了不少政敌。此间种种,之前众人只是有所耳闻,如今算亲眼所见。
众所周知,冯邑是锦衣卫指挥使冯淼的堂兄。冯淼为皇上也算效过犬马之劳,可皇上仍是一点面子都不给。
裴章又将大同府的推官点了出来,问他城中的现状。推官因为冯邑被处置,太过紧张,说话磕磕巴巴的,裴章听了直皱眉头。
后来有个年轻的主簿站了出来,主动把情况都说明了。他三十出头,长得十分清秀,虽然也能看出些许的紧张,但表现得比推官沉稳多了。裴章听后很满意,询问他的姓名。他说自己叫李从谦,大同人,本是待考的举子。因为大同受灾,府衙人手不足,所以前几日刚应征来衙门里做事。
裴章觉得他身上倒有几分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问道:“开春要科举,你既是待考的举子,为何还在此处,没有去京城?”
李从谦稍显窘迫,说道:“草民家境贫寒,没有进京的盘缠。来衙门做事,也是为了赚取点路费,但今年怕是来不及了。”
裴章还颇有几分欣赏这个年轻人的胆识,敢在这个时候站出来,不简单。当即让大內官给了他一锭银子,让他即刻启程,进京去参加考试。
李从谦千恩万谢地走了。
裴延知道这小子,之前就总在他和谢云朗的面前各种献殷勤表现,希望得到举荐的机会。他倒是有几分小聪明,做事也卖力,但裴延跟谢云朗一样,不喜欢他投机取巧的行为,所以在给裴章的奏折里,两人半点都没有提到他。李从谦倒也知道抓住机会,这回趁机在皇上面前露了脸,此举既给天子留下了印象,又得到了进京的盘缠。不可谓不高明。
等处理完公务,裴章让其余人等都退下去,只留了裴延在堂上。
“朕看了四叔写的折子。你说鞑靼大王子已经顺利控制了王庭,等他正式接任了汗王之位,就会派使臣团到大业来?”
鞑靼跟大业这几年虽然没有爆发大规模的战争,边境也开了互市。但小摩擦时常发生,派使臣团还是先帝弘治年间的事了。这事对于两国修好有着重大的意义。一旦鞑靼对边境的危机解除了,那裴延手里的兵权,也能名正言顺低收回来。
“正是如此。使臣团会由四王子率领,届时会与我国商议停战协议,还有增开互市等事宜。”裴延回到。
裴章表情温和:“此次大同发生地动,四叔最是辛苦。不但军营和大同两头兼顾,还促进了鞑靼和大业两国的和谈。四叔功在社稷,要什么嘉赏?”
裴延跪下道:“臣不敢要嘉赏,只是有个心愿。”
“说来听听。”
“臣的那名妾室,虽出身不高,但蕙质兰心,娴静端方。此次鞑靼王庭的危机,她帮忙出谋划策,居功不小。臣有意立她为正妻,万望皇上成全。”
裴章的脑海中浮现那个妾室的模样,美则美矣,少了几分庄重和大气,到底是小门小户养出来的,做个侯夫人,倒是抬举她了。但这是裴延第一次开口对他有所求,他也不能立刻回绝,便问道:“她的年岁尚小,入府的时间也不长,你就认定她能胜任侯府主母之责?”
“能。”裴延斩钉截铁地说道。
裴章看到他很认真,满脸的执著,知道若不遂了他心愿,他也不会善罢甘休。裴章还一直担心他没有弱点,很难掌控。如今这个弱点握在自己手上,也不算是坏事。
“朕就算想答应四叔,但祖宗家法毕竟摆在那里。这样吧,只要她为四叔生下长子,朕便想办法抬高她的身份,到时四叔就可以让她做妻了。”
裴延抱拳道:“多谢皇上。”他没想到皇帝会答应得如此痛快,毕竟这不是一件简单易办的事。他猜测,皇帝以为抓住了他的一个弱点,自然不会错失机会。可他不惜暴露自己的真心,也要为沈潆争取。
裴章又说道:“朕到大同,也没有落脚的地方。四叔那儿应该宽敞吧?朕想去住几日。”
裴延愣了一下。他那府邸倒是空着好几处院子,住倒也有地方住。可是接待皇帝,他一点准备都没有,害怕有怠慢之处。
“怎么,四叔有难处吗?”
“不是。臣没想到皇上要住到臣那里,先差人回去知会一声,要他们收拾妥当。”
沈潆的马车回了府,红菱和绿萝先下去,然后扶她慢慢下来。
沈潆的心思还在怎么避开裴章上,脚刚沾了地,斜刺里就冒出个人来,躬身说道:“我家公子要小的来请夫人。”
红菱问:“你家公子是什么人?先报上姓名。”
那人只是看着沈潆。沈潆依稀记得他,谢云朗身边的跟班,好像叫书墨。裴章到了大同府的事情,谢云朗肯定也知道了。他这个时候要见沈潆,沈潆大概也能猜到他会说什么。
沈潆淡淡地说:“回去告诉你家公子,我的事自己会处理,不用他操心。”说完,拔腿就要进府。
书墨不死心,伸手拦着沈潆:“夫人!公子说有很重要的事要当面跟您说,真的很重要!关系到侯爷,还有那位!”他语焉不详,也不敢说得太明显,但沈潆却明白他在说谁。
谢云朗不是个会信口开河的人。这个节骨眼,他无论如何都要说的事,想必真的很重要。沈潆还有些犹豫,恰好裴延派回来的人奔进府里,大声嚷嚷着,皇上这几日要住在府里。
府里传出阵阵惊呼,瞬间像炸开了锅一样。这些人远在西北,从没见过天颜。此次能亲眼所见,哪个不是激动得感谢祖宗?
可沈潆却很吃惊,堂堂一个皇帝,哪里没地方住,偏偏要住在这里?他是故意的?还是看出了什么端倪?可刚刚在大街上,她有信心,裴章绝不可能看出什么破绽。
书墨也很着急。公子知道皇上来了,不肯好好休息,硬要他来这里一趟,说无论如何都要把靖远侯的妾室给请去。他觉得公子是有家室的人了,就算真的看上靖远侯的妾室,也得顾虑家中的夫人和靖远侯,所以刚开始并不想帮忙。没想到公子竟然以不治伤相要挟,他只好来跑这一趟。
“夫人是相信公子的吧?他是绝对不会害您的。”书墨又小声道,“他这会儿拖着不肯上药,就是非要见您。”
红菱和绿萝都没有反应过来,他们两人到底在说什么,在说谁,面面相觑。
沈潆心中叹了声,对两个丫鬟说道:“我去做点事,你们先回去吧。”
“可是姑娘,如今城中很乱。”红菱不放心,“至少让奴婢跟着您吧?”
沈潆拍了拍她的肩膀:“不用,对方是我认识的人。我刚好有些事想跟他谈一谈。别担心,我谈完就会回来。”说完,她就跟着书墨走了。
绿萝望着她离去的背影,喃喃道:“红菱,你有没有觉得,姑娘自从去年昏迷三个月醒来之后,不仅像是变了个人,而且好像心中藏着什么天大的秘密一样?反正我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绿萝单纯,感觉最敏锐直接。
红菱也有这种想法,姑娘对人对事都太冷静,而且心里构筑着高墙,外人很难进去。像这位忽然冒出来的公子,她们从来都不知道。但毕竟姑娘才是主子,她们这些做下人的也不敢多问。
红菱叹了口气,拉着绿萝一起进了府。
等她们进了府以后,相思从大门后面钻了出来,望了眼刚才沈潆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上次她向侯爷提醒过,这个女人有问题,可是侯爷不肯听,依旧十分信任她。
这次又冒出来一个什么神秘的公子,她要偷偷跟上去看看,这个女人到底还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若发现她有任何行为不端之处,一定要让侯爷弃了她!
相思吩咐府兵去牵马。府兵好奇地问她:“相思姑娘,你这个时候还出门啊?不帮着乔叔打扫府中,迎接圣驾吗?”
她对皇帝来不来府中,一点兴趣都没有。那么尊大佛住到府中,也不知有多碍事,反正她半点都高兴不起来。她对那府兵道:“叫你拿马就拿马,哪里那么多话?”
府兵讪讪的,也不敢再说,直接去牵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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