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潆脚步虚浮, 不知自己怎么到的明堂。外面的内侍有好几个她都眼熟,但他们表情冷漠,再也不会喊她一声“皇后娘娘”。她没想过再见裴章, 以前几乎天天见面,从没有一次像现在这么紧张。后来他不来长信宫, 她心冷了,也不再抱有什么期待。
沈潆和青峰在门口等着内侍通传, 这个当儿,过去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犹如潮水般涌来。她一直护他,爱他,把他当成生在皇城的可怜孩子,在得知他的隐忍和身不由己的时候, 依然听封进了长信宫, 做那个她根本不愿意做的皇后。
原以为九王夺嫡那么难的时期都熬过来了,没什么困难是他们之间战胜不了的。但终究还是输给了皇位,输给了吃人的皇宫。他一个个地纳新人,开始还有解释,封某某为美人是为了拉拢兵部尚书, 封某某为昭仪因为她祖父是内阁大学士。后来渐渐的, 连解释都没有,她看着新人向她这个皇后跪拜,后宫里等待皇帝的女人越来越多,自己也变得麻木了。
屋内传出大内官的声音:“让她进来吧。”
沈潆回过神,青峰轻声让她进去。内侍掀开厚重的门帘, 她跨过门槛时,脚上一软,差点跌进去。这时,一双手臂适时地托住了她。她抬头,看见裴延关切的眼神,莫名心安。她反手捏了捏他的手臂,示意自己没事,然后慢慢走到中间的位置,跪了下来。
“妾身沈氏,叩见皇上。”她趴在地上,头一次向这个男人行跪拜礼。
“抬起头来。”裴章说道。
沈潆起身,垂着眸,不看上座的人。不敢看,也是不想看。他的眉眼曾经那么刻骨铭心,就算许久不见,她也能清楚地描摹出他五官的样子。她在他面前从未掩藏过自己的情绪,不高兴就不搭理,不服气就争吵,她还是把自己当做他的妻子。但长信宫卧病的那几百个日日夜夜,从期望到失望,失望到绝望,心念已成灰。
裴章看着跪在堂上的女子,的确是个美人,眉目间千娇百媚,声音温柔入骨。但他很失望,这个人和她半点都不像。她出身高贵,打扮向来得体端庄,挑不出错处。而作为一个妾室,这女子打扮得太过招摇了一点,不知检点。而且那人不会不敢看自己。他上门提亲那会儿,一个十几岁的少女就敢直视他的眼睛,大胆地把他的聘礼扔进湖里。
他知道一开始她并不想嫁他。但嫁给他之后,她是个好妻子。
天子不说话,其他人自然也不敢说话。裴延怕沈潆身子弱,受不住一直跪着,刚要迈前一步,听到皇帝终于开口:“谁教你包这些饺子的?”
沈潆内心起了一丝波澜。这饺子是当年他发热生病的时候,她为了哄他才做的。他如今会问,便证明那些过往并不只存在于她一个人的记忆里。可是转换了空间,改变了身份,他们再也不复当初的模样。
她故作小心翼翼地说道:“妾身是江南人,那里的人以米饭为主食物,不喜面食。但祖母是北方人,爱吃饺子,便跟邻里学了这个花样,逢年过节包来吃,妾身的兄弟姐妹们都很喜欢。”
她故意东拉西扯,显得语无伦次。而且声音很小,如同蜂鸣,需要仔细才能听清。
裴章心中的失望越来越大,那种怀抱希望而后失望的感觉,真心不好受。那个人是否也曾对他怀有这样的心情?在无尽的漫长的等待中,渐行渐远渐无书。
他再次沉默,整个明堂安静得没有一丝声响。裴安仰头看了裴延一眼,裴延摸了摸他的头。他能看出皇帝今天有点不同寻常,不知是不是这饺子让他想起了什么人。
沈潆盯着地上毯子的花纹,心情已经慢慢平复下来。饺子的做法是她参详了江南的一本食录做的,并非是她首创。她也不信裴章真的这么闲,会派人到江南打听。如果真的这般在意,他们之间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自欺欺人罢了。
裴章原本坚硬如铁的心,地摧山崩般地有了裂痕,一点点撕扯着他的意志。他的胸口一阵阵闷痛,可那个无法改变的事实,赤.裸.裸地摆在他面前。
人死不能复生。
“朕喜欢你包的饺子,想带几个走。”他最后说道,哪怕聊以慰藉,也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他的声音带着年少时耍赖的那种稚气,只有沈潆听得出来。
她心中苦笑,伸出右手,食指上缠着纱布,战战兢兢地说:“妾身刚才听说皇上召见,一时不察,切了手指,血流不止,怕污了皇上的金口。”
大内官连忙说道:“是啊皇上,还是回宫里让御膳房做吧。”
天子之尊吃一个臣子的妾室做的东西,传出去总归是不好听。
裴章也不知道是她的托词还是真的切了手,但堂堂天子,难道为难一个弱女子吗?他沉默地起身,从沈潆的身旁走了过去。沈潆看到他长袍的下摆有个蹩脚的补丁,那是她的拙作。这袍子应该有很多年了,还以为早就扔了,没想到他还留着。他身上的香没有换,只是身形好像瘦了些,应该说,瘦多了。
看来那把龙椅真是不好坐。
她还是能记得关于这个男人的很多细枝末节,那些东西仿佛是呼吸一样自然。可她又很清楚,皇后已经病死在长信宫,自己是完全不同的人。他们已经毫不相干了。
裴章离开以后,沈潆松了口气,坐在地上。
裴延走过来,把沈潆扶抱起来,看着她身上的衣裳。沈潆道:“妾身头次见天子,不知道该穿什么,只能捡了最隆重的衣裳来穿,也不知道对不对。”
裴延点了点头。她今日在裴章面前的一系列反常都可以理解为紧张。毕竟寻常人初见天子,吓得说不出话的都有,她已经表现得很好了。他只是习惯她清雅的打扮,虽说浓妆淡抹总相宜,但似乎那才是她本来的面目。
裴安走到沈潆面前,低声说到:“沈姨娘,是我连累你了。”
沈潆笑着摇了摇头:“没关系,我们都不知道皇上会来。听说饺子打翻了,我们再重新做?”
裴安瞪大眼睛:“你,你的手不是……”
沈潆把纱布取了下来,做了个嘘声的动作:“天子可不好伺候,他吃过那么多山珍海味,怎么会真的对我包的饺子感兴趣?只是觉得新鲜罢了。到时候万一他觉得不好吃,降罪怎么办?妾身可是很怕死的,宁愿不伺候。”
裴安认真地说道:“真的很好吃!”
“多谢公子赞赏。”沈潆作势行了个礼,笑意到了眼底。
裴延很少看她这么真心笑的时候,整个人柔和极了,嘴角也不由地跟着上扬。他所重视的人,被她同样温柔以待,这样的感觉很窝心。
沈潆对裴延说:“侯爷有事自去忙吧,小公子就交给妾身了。”
裴安已经彻底被沈潆收买了,点头如捣蒜:“对对对,二叔去忙,饺子我会给您留一点。”
刚好寿康居派人来请裴延,裴延便去后院了。
今日寿康居十分热闹,一年里也就这么一次王氏可以自由见客,她就将娘家还在京城的近亲都叫了过来,这其中当然也包括王夫人母子。
王夫人坐在杌子上,跟左右高声谈笑,逗王氏开心。她的目光偶尔落在寡言的魏令宜身上,带着几分轻视。一个寡嫂而已,占着侯府主母的名分。等裴延娶妻了,看她如何自处。
她抓着身边女儿的手,接了话道:“我们如姐儿从小就听话,琴棋书画样样都没落,我就想着给她寻户好人家。长姐和外甥媳妇认识的好人家多,可得帮我们留意着。”
她这嘴学的市井妇人那一套,十分能说会道。
魏令宜不喜欢这种场合,本来正低头喝茶,闻言看了王夫人身边的少女一眼。那少女生得倒是挺水灵,打扮也精致,只不过怯怯的,一直低着头。听王夫人说,她闺名倩如,刚十六岁。
王家虽说经历了变故,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归是高了普通人家一截。没想到养出来的姑娘如此小家子气。想起府里那个还不到十六岁的妾室,两个人差了不是一点半点。
王倩如是真的不爱来靖远侯府,她没进京之前,就听说靖远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等进京以后,关于这个嫡亲表兄的事情一桩桩传到她的耳朵里,她更加害怕了。
虽说父亲的官职是多亏了这位表兄,但那并不等于她就要去亲近他。
偏偏母亲三天两头就要往靖远侯府跑。除夕这日,还硬把她拖来,说为了她的亲事,要在姑母和大表嫂面前好好露脸,把她打扮得奇奇怪怪的。
王倩如就想安安稳稳地过日子,不想掺和母亲的事。母亲和兄长的算盘她不是不知道,只不过她人微言轻,也没法劝他们改变主意,索性就装作不知。
耳边响着妇人聒噪的声音,她试图往回抽手。王夫人却抓得更紧,还把她推起来:“如姐儿,快到你姑母跟前去,让她好好看看你。”
王氏慈祥地招了招手,王倩如只得走到她跟前,温声道:“姑母安康。”
“这小模样真是俊,讨人喜欢。”王氏摸着王倩如的手背。到底是自家侄女,怎么看着都欢喜,跟外人总归是不一样的。王氏想起上次王夫人说,要防止沈氏专宠的话,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反正京城里也没有贵女愿意嫁给裴延,倒不如让如姐儿嫁到侯府来。这样以后她们姑侄俩一条心,还怕斗不过沈氏?
虽说王家如今的光景是差了些,做裴延的正妻有点勉强。但娶妻贵在贤,家世也没那么重要。有个她拿捏得住的人做侯府的主母,才是上策。
她对王夫人说:“我瞧着如姐儿就喜欢。反正我一个人呆着也无聊,你让她留下来陪我一段时日。怎么样?”
王倩如张了张嘴,还在想着怎么婉拒,王夫人却求之不得,赶紧一口应下了。就他们现在住的那个地方,根本没机会接触到上等人,在侯府就完全不一样了。出入都是有身份的人物,到时候若有中意的,跟长姐一提,想必就能成。
一屋子的人正说话,文娘进来禀报:“侯爷过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今天回家就一直在码字,码到现在只出来这么点,久等了。
相信我,这个表妹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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