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众人面前,高南锦没有发作,只是按捺住心头的怒火,说:“我很多年不弹了,早就手生,你们玩个别的吧。我去换身衣裳。”
她起身离席,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好端端的,这是怎么了。有人为了缓和气氛,赶紧提议行别的酒令。
沈蓉感觉到自己说错话了,灰溜溜地离席退了出去。
宴席又热闹起来,沈潆低着头,仿佛周遭的喧嚣都没有入耳。
京中的世家大族在培养子女上非常花心思,如果是男孩就要早早开蒙学习四书五经,而女孩则要研习四艺,茶艺,花艺,书艺和琴艺。她觉得普通的乐器学起来没什么意思,恰好继母认识一位善箜篌的高手李大家,祖上曾是宫廷乐师,她便和高南锦一同拜师学艺。
她的技巧日益精进,高南锦亦是天赋异禀,她们不相伯仲。结业的时候,连李大家都说难分高下。
那日,父亲要她在锦绣楼上弹箜篌,用以助兴。宴席盛大,不仅永王,定王在场,京城中几乎所有的世家子弟都列席。她听到父亲跟继母说,要借这次机会择婿,她不愿意用这种方式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因此就没有去。
没想到那日高楼上还是响起了乐音,她更因此一举成名,惹得永王和定王互相争夺。遇到谢云朗,他冷嘲热讽,说安国公嫡女,原来也是欺世盗名之辈。后来才知道,父亲让高南锦代替她上了高楼,替她奏了那一曲箜篌。
她为此事和父亲大吵一架,摔碎了房中的箜篌,发誓此生再不弹奏。她还要去告诉永王和定王,那日高楼上的人不是她,她根本不想嫁给他们。父亲把她关在祠堂里,不准她吃东西,那是她记忆里父亲第一次动真格的大怒。
寒冷的冬日,全靠继母和妹妹暗中照顾,她才没有冷着冻着。
她很久都不跟高南锦说话,怪她帮着父亲,出卖了自己。直到她们各自婚嫁,高南锦苦苦哀求她的原谅,才终于冰释前嫌。高南锦也再没碰过箜篌,那似乎成为了她们之间的禁忌。
很多年后,已经不再天真的沈潆才明白,那日就算没有高南锦,也会有别人替她上高楼。而永王和定王争的并不是弹箜篌的人,而是安国公之女,所以无论过程如何,结局都会是一样的。
她早就对当年的事释怀,高南锦似乎还没放下。
短时间内,高南锦没有再返回宴席,她一向处事圆滑,想必是真的控制不住情绪,才会如此。女主人不在,宾客们便各自凑在一起闲聊。魏令宜久不在京城,并没交好的朋友,也不习惯主动去结识旁人,便只独自喝茶。
旁边一桌的两个妇人聊到了席上的梅花糕,其中一个轻蔑道:“这梅花糕不是过时了吗?真不知道有什么好吃的,寡淡无味,哪有牡丹酥入口香脆。最近京城里的宴席,都时兴上牡丹酥了。”
旁边的人揶揄道:“你这话的意思是梅花不如牡丹咯?”
这话意有所指,梅花喻嘉惠后,牡丹喻徐庄妃。周围的人附和起来,都夸牡丹天姿国色,美艳动人。
魏令宜皱眉,刚要开口,对面席位上的沈虾鋈徽酒鹄矗骸澳档び惺裁春茫孔萑惶熳斯纯沼衅浔恚挥蟹绻牵鄙倨沸裕∧忝强纯凑饴暗拿坊ǎ凉秋o#韬懒袷悄档た梢员鹊模磕档ぷ6ㄖ荒苡捎顾椎娜巳バ郎停
她这一顿慷慨陈词,让刚才夸赞牡丹的妇人们变得十分尴尬。她们一下就变成了她口中的庸俗之人。
“沈姑娘是怎么说话的?”最先开口的妇人也站了起来,“我们不过是讨论花而已,你怎么还骂人呢?”
人群里有人嘀咕:“还当自己是安国公之女,嘉惠后的妹妹?前朝后宫早就换了天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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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气势汹汹,言之凿凿,旁人顿时都被她镇住,不敢再说话。虽说宫里宫外都说嘉惠后形同弃妇,但嘉惠后去世好几个月了,按理说就算不立新后,内宫也该定下人选了。可迟迟没有消息,谁知道皇上是怎么想的呢?也许还念着旧情呢。
“我们没别的意思,就是讨论梅花糕和牡丹酥嘛,沈姑娘快别生气了。”有人站出来缓和气氛,沈先捶餍淅肴ァ
众人讪讪的,也无人敢再提起这个话题。
过了会儿,高南锦才返回来,神色如常地谈笑风生,之前的那个插曲,好像被刻意遗忘了。
后院的女人们异常热闹,前堂的男人也没闲着,互相斗个酒令,聊着朝堂上的事。谢云朗虽是主人,但他一向孤傲,席间全靠沈光宗等年轻人活跃气氛。沈光宗喝到兴头上,想起今日的正事,左右看了看,裴延怎么不见了?他明明把人拉来了,要给妹妹瞧瞧,这一转眼的工夫跑到哪里去了?
他辗转到了后院,四处没看见裴延的踪影,只看到青峰坐在一棵树下打盹。
他走过去踢了下青峰的腿:“醒醒。”
青峰一下子跳起来,大喊道:“什么人!”
“你们侯爷呢?”沈光宗揉了揉耳朵问道。
青峰瞪大眼睛:“原来是小侯爷啊。刚才有人来找我们爷,说要跟他单独谈谈,我就没跟着。这会儿大概是在谈事吧。小侯爷找我们爷有事?”
沈广宗当然不敢说明目的,就打哈哈:“没事,喝酒时没看到他,就出来找找。一会儿他谈完了,让他赶紧回宴席啊。”
秦峰点头应了,沈光宗转身离去。
裴延站在不远处的假山后面,听到沈光宗走了,才示意旁边的人继续。这人是他曾经的部将,之所以说曾经,因为这个部将如今在徐器手底下做事,这回是帮着徐器来做说客的。
“侯爷,您想想看,徐都督在宫里有庄妃这层关系,圣眷正隆。只要您肯跟他合作,不仅皇上不会再忌惮您,想着收回您的兵权,还会把山西和陕西两地放心地交给您镇守。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情吗?”
裴延道:“条件?”
部将似乎有点难开口,低声说:“徐都督此次在西北办事不利,引起哗变,为了服众,只能斩了几个闹事的将领。希望侯爷能够出面平息众怒,不让徐都督获罪于上,那么徐都督自然会设法让皇上放您离京。”
裴延看着他,那部将心虚,往后退了一步:“末将只是照实将徐都督的话转达。”
“你让我拿那些出生入死的兄弟的命,换自己的荣华富贵?”裴延冷冷道,声音越发沙哑,“你当我是什么人!”
部将连忙单膝跪下:“我们深知侯爷的为人,也明白您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侯爷,如果您再不回西北,那里只会有更多的伤亡,绝不仅仅是哗变或者动乱这么简单。瓦剌和鞑靼一直虎视眈眈,徐都督都守不住,换了别人呢?如果您不答应皇上的条件,他会放人吗?”
裴延沉默。他的确有时间跟裴章慢慢周旋,可是西北却等不了。
“徐都督希望您能好好考虑一下他的建议,末将告退!”部将抱拳,恭敬地退了下去。
裴延负手站着,旁边就是一个很大的湖面,因为临近汤泉的源头,所以冬日也没有结冰,泛着粼粼的水光。昆仑从大树后面走出来,对裴延说道:“他说的,有道理。”
裴延不想向裴章低头,更不想娶一个当摆设的女人进侯府做主母。他们君臣之间博弈了这么久,不可能因为一个徐器而打破平衡。最重要的是,他不喜欢被人胁迫,与虎谋皮。
他正想着,忽然听到水边有人惊呼。
原本沈潆觉得宴席待得压抑,跟魏令宜说了一声,出来透透气。这湖并不是很大,但湖水清澈。她蹲在湖边,仔细看了看水中倒映的容颜。
她从前的长相最多算清秀,所以处处被徐蘅压一头。裴章喜欢的,也是徐蘅的柔顺和美貌吧?而这沈三姑娘不愧跟徐蘅是表亲,容貌颇有几分神似,生得细皮嫩肉,唇红齿白,关键是年轻,正是花一样的年纪。
她还记得长信宫的铜镜里看见那个枯槁的自己,与如今真是天壤之别。她绝不会再活成过去的模样。
沈潆正沉浸于自己的美貌不可自拔,一阵风吹过,把她腰间的手帕吹了出去,落在水里,打了个转。
她伸手够了够,没有够到,有些懊恼。
不过是条帕子,丢就丢了吧,谁让自己不小心。她这样想着,回头看见身后站着个人,猛地吓了一跳,险些掉进水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