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告捷, 消息传回淮州之后,自是欢声一片,人心振奋。
大军征战在外, 留在这儿的都是将领文臣们家属,百姓也皆是吴王臣属, 现下眼见家中子弟建功立业, 飞黄腾达在即, 如何不喜?
常山郡王妃与武安郡王妃日子往庙里边去还愿, 一道在城中施粥, 宴请官员家中女眷欢庆此事。
吴王妃去世之后,吴王府中馈诸事便由白氏掌管, 谭氏虽是长媳, 却向来不会这些庶务, 废子眼见白氏在女眷之中一呼百应,颇有昔年吴王妃之情态, 心中难免郁郁。
论名位、论年岁, 这些事情都该由长房正妻领头才是, 现在却叫老二家的出尽风头, 自己倒是有心推人出去,但柳氏是什么身份,一个侍妾罢,怎么可能叫她代表吴王府去宴请各家女眷?
废子心下更加郁卒,有心回家去同谭氏好好谈一谈, 进门后隔着窗户瞧见她孤身一人跪坐在佛像前,身形单薄如纸,那点子怨气霎时间便烟消云散了。
莲房的身体已经坏透了,最亲近小弟离她而去, 亦是重重一击,他作为丈夫,不能呵护妻子,将她带离佛堂也就罢,怎么还能一味的苛责于她?
废子暗叹口气,摆摆手打发侍从们退下,到谭氏身边蒲团上坐。
谭氏就跟没瞧见他似的,恹恹的跪坐在蒲团上,神情沉寂,无生气。
废子便柔和声音,含笑道:“莲房,我这里有个好消息,你听了必然欢喜。”
他也不卖关子,不等谭氏发问,便开门见山道:“华良跟宝珠已经在回来的路上,再过几日,便要回到你身边来了。”
这话落进谭氏耳朵里,转了几转才往心里边儿钻,有些木然的瞳孔僵硬几瞬,忽然间泛出浓重光彩来:“谁要回来了?”
她一把抓住丈夫手臂,神情中难掩希冀与盼望。
“华良跟宝珠要回来了,我们的孩子要回来了。”
废子见她如此情状,心中实在难过,硬逼着自己一,温柔道:“我知道你担心他们,可他们难道便不担心你?回来之后见母亲形销骨立,满面疲乏,他们心里边该有多难过?”
离开半年之久儿女要回来了,这消息便像是一剂强心针一般,给予谭氏重新站起来的动力与鼓舞,也将谭家二爷过阴霾扫除大半。
弟弟是她至亲之人,但儿女也是啊。
谭氏跪坐不住,身子往旁边一歪,跌坐下去,眼泪就跟断线珠子似的,不住地往下流,这回没等废子开口劝,她自己就先一步擦了,抚着面庞,慌张问丈夫说:“我现在是不是很难看?是不是又老丑?”
废子着摇头:“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最美的。”
谭氏抽泣着伏在丈夫怀里,重破涕为笑。
废子夫妻二人在家中翘首以待整整三日,终于见到了阔别大半年之久一双儿女。
马华良长高,也瘦了,两颊上肉少,骨头支棱起来,倒比此前沉稳许多,只是眉宇间萦绕着淡淡阴鸷,抿着唇下马,近前去向父母行礼。
谭氏一见他这模样,便忍不住掉眼泪,反倒是废子有些欣慰,拍着儿子肩膀,声音感慨:“长大,有成人模样了。”
这时候马华良身后马车门帘一掀,马宝珠探头出来。
大半年的庵堂生涯里,她显然没吃到什么油水,同兄长一样明显瘦削好些,只是她原本就是个珠圆玉润的身架,如此一来身段反倒匀称起来,五官也比从前好看。
“阿爹,阿娘!”
马华良下马之后只是简单同父母寒暄几句,却不曾多言,显然是受了这大半年庵堂熏陶的影响,整个人随之沉默寡言起来。
马宝珠却与他不同,一见到父母,便迫不及待跑上前去,迎上谭氏激动伸出的双臂,埋脸在她怀里,亲亲热热的喊:“阿娘,宝珠终于见到你,我好想你!”
她搂着母亲腰身舍不得放,半是嘟囔半是埋怨:“你是不是都没好好吃饭?瘦了好些呢,肯定是阿爹没照顾好你!现在我跟哥哥回来了,我们都站在你这边,他指不敢再欺负你!”
谭氏听得熨帖,一颗心都要化,满脸慈爱的搂住她,宝珠宝珠叫着,一时舍不得放。
废子见她这样欢喜,也跟着高兴,假意讨饶说:“你们仨在一起,阿爹就一个人,哪里还敢作乱?不敢了不敢了!”说完,催着众人往屋里叙话。
久别重逢的好日子里,那些个不好的回忆便不必提,马华良与马宝珠没提过这大半年来的庵堂生活如何,正如废子和谭氏不曾提过柳氏等人和谭老二之死一样。
马华良不爱说话,马宝珠却明显变得活泼懂事起来,晚间时候还依依拉着母亲不肯放,对父亲说:“今晚阿娘是我,阿爹往别处去吧!”
事实上,就算是女儿不在这儿,废子也会往别处去过夜。
气氛微妙停顿了一瞬,废子,摸着女儿的头发,嘱咐她说:“可别捣乱,你阿娘睡得浅,夜里容易惊醒。”
马宝珠乖巧应,等他走后,方才变变脸,低声问母亲:“刚才是怎么,阿娘?”
柳氏几人的事情必然瞒不过去,隐瞒有什么意思?
谭氏略顿顿,便苦笑着将事情讲了。
自家女儿的性情她也知道,出乎谭氏预料是女儿听完之后竟不曾大闹着发脾气。
马宝珠看出母亲神情之中的诧异,当下哼道:“我发脾气能如何?难道能改变现状吗?阿爹纳几个妾,但都出身不高,阿娘有我和哥哥,有阿爹的心,对咱们来说,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谭氏如何也想不到女儿竟会说出这样一席话来,着实吃一惊,马宝珠抬起头来,盯着母亲,说:“阿娘,这大半年过去,我什么都想明白了,什么骨肉之情兄弟之情都比不过权,要是手握大权是阿爹,我们家还会这样吗?”
因为之前挨过五十个嘴巴子,她也算是长了教训,坐到母亲身边去,压低声音道:“我要是您,才不会一个人闷在佛堂里生闷气呢,我就装,装认错,装服输,我爷爷他老,还能有几年活头?等那个老东西死,您想怎么着就怎么着,他还能从坟里边爬出来收拾你?!”
谭氏吓一跳:“可不敢胡说!”
“这是胡说吗?明明是实话!”
马宝珠咬紧牙根,受到右侧牙槽处空空如也觉,恨声道:“明明阿爹才是嫡长子,明明阿爹才应该是继承人,可现在呢?二叔一家都骑到我们脖子上!我跟哥哥受了那么多委屈,舅舅们也被人看不起,要是坐在那个位置上是阿爹,谁还敢说三道四?!”
是啊。
谭氏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遭遇变故,就觉心如刀绞。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他一声令下,谁敢漠视次子性命攻城?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谁敢将自己一双儿女送到庵堂里边去修身养性?
假若丈夫才是吴王,宵小之辈岂敢闯到谭家去杀人?
以丈夫对自己心意,他更加不会纳妾!
谭氏想到此处,也不禁被激起了几分权欲之心,转念一想,气馁道:“我明白又能如何?局势如此,我帮不上你阿爹,你大舅舅他……”
她难以启齿:“他跟白家兄弟也不可相提并论。”
“这跟我大舅舅没关系,您只管约束好大舅舅,老头子死之前叫他老老实实就行。”
马宝珠说:“我奶奶娘家兄弟也不成器,也碍不着她嫁给老头子,还稳坐大房位置,连生三个儿子啊!您是长房长媳,就该把管家权捏在手里,时不时的叫淮州女眷来说个话,不然收买人心机会全叫我二婶抢去,咱们亏也要亏死!”
谭氏一听这些便觉头大:“我实在是不想理会这些……”
“那就让我来!”马宝珠一把握住母亲的手,眼底精光闪烁,野心十足:“叫阿爹找几个嬷嬷帮我,我可以学!”
……
谭氏耳根子本来就软,被女儿这么一鼓动,当即便起了心,第二日晨起之后便领着女儿往白氏处喝茶,含蓄提起自己想要重新管家一事。
马宝珠以为白氏必然会一口拒绝,谭氏也这样想,早早准备一肚子长幼尊卑有别的话准备呛回去,不想常山郡王妃听完之后便吟吟应下:“好呀,向来长幼有别,母亲辞之后,本就该叫大嫂主持府中一干事项的,只是大嫂一直身子不好,老爷子才叫我越俎代庖,这会儿能把差事交出去,我倒无官一身轻。”
王氏这会儿也在,团扇着一点她,说:“你就躲懒吧!”
谭氏没想到事情竟有这般顺遂,马宝珠也被打个措手不及,然而肉既然咬到了嘴里,那断然没有松开由,当即便将事情应下,一个劲儿的夸赞白氏高风亮节。
白氏挺不好意思,一个劲儿的摆手:“大嫂,您快别夸,我听着都脸热。”
说完道:“我将将账目核对出来,清点明白之后,三日后将对牌和账本一起送到大嫂那儿去。”
谭氏与马宝珠斗志昂扬的出门,满腹疑惑回去,明明想要目的也达成,心里边却没那么高兴。
白氏目送着那母女俩走了,方才嗤笑出声,将杯中茶泼到院子里边去,骂道:“蠢东西!这时候想起管家权来了,早干什么去了?”
王氏笑道:“那你还给她们。”
“给呀,为什么不给?”
白氏说:“不叫她们自己上手做着试试,倒以为我这些年是占多大便宜。”
说句不中听的,老爷子是个抠门精,老太太在的时候也差不多,两口子都是苦出身,一文钱恨不能掰成八瓣儿花,管家这事真是沾不到多少油水。
当然,真要是铁心想贪也是可以,但老爷子是什么人啊,眼明心亮的,敢从他老人家兜里边贪钱,怕不是嫌命太长想走走捷径。
谭老二到底是怎么死的,也就是瞒着大嫂,除了她之外,家里边谁不知道?
王氏笑:“大嫂还当是占便宜呢,宝珠也高兴的不行。”
白氏抬手揉揉额头,忍俊不禁:“你说这娘俩到底是怎么想的,大军都挺进京师,马上就得搬家,这时候管家,不是给自己找事干吗?等到了京师,老爷子往那位置上一坐,从前规矩还算什么啊。”
妯娌俩说几句,白氏便凝重神色,挥挥手打发仆婢们退下,低声问道:“方才,你仔细瞧过宝珠没有?”
王氏被她这样不同寻常语气惹得一怔,也低声道:“瞧了,怎么,可是有什么不对?”
白氏小声说:“我怎么觉得她长相不对呢。”
王氏吃一惊:“啊?!”
“这事儿我琢磨好久,总觉得不对劲儿。”
白氏说:“大伯是个圆脸,大嫂生秀丽,是个鹅蛋脸,你仔细想想咱们家人面容五官,再想想大嫂跟她娘家兄弟,我怎么瞧不出宝珠像谁呢?”
王氏悚然一惊:“可不敢胡说,这是要命的事!真传出去,大嫂还有命活吗!她那个人是挺讨厌,但应该不会做这种事。”
“我不是那个意思,”白氏知道她误会,忙道:“你还记得宝珠小时候事情吗?小小的一个,身子一直不好,娘胎里就带着病,亏得家里边一个劲儿的贴补,这才养活过来。”
说到这儿,白氏声音更低:“我娘家弟妹出身杏林家,学过小儿医,去年我们俩闲谈时候提起这事儿,她说那病根都是父母身上带的,爹娘得过儿女才会有,我悄悄打听了,大哥大嫂可没这个毛病。”
“啊!”王氏一声惊叹,诧异不已:“这可真是……”
大抵是心作用,这会儿再叫她想马宝珠容貌,真觉得不太像是这家的人了。
王氏猛地站起身来,屋里边转几个圈,一屁股坐下,胡乱用团扇扇几下,说:“宝珠生在驿馆里,发动的也突然,产婆都是就近找的,那时候只听说母女平安,便觉千幸万幸,哪里还会想其中另有玄机?”
白氏道:“我也不知道其中是否真有诈,只是此事着实蹊跷,实在不能含糊过去,便吩咐人往旧地去悄悄寻访,看能不能探到几分蛛丝马迹。”
王氏了然点头:“事关重大,得以确认之前,万万不可流出消息去。”
……
谭氏与马宝珠在家中等三日,白氏果然令人送去了账本对牌,叫那边儿管事核对清楚,客客气气离开。
第二日白氏与王氏相约往庙里去为北伐大胜还愿,祈求家中平安,谭氏不愿出门,一心研究刚到手管家之事,并不曾同两名妯娌一道前往。
白氏与王氏上午出行,在庙里用了些素食,便结伴返回淮州府衙,回去之后王氏也没急着回去,相对而坐,而小女儿缝制衣裳。
白氏陪房便是这时候急匆匆过来的,大抵是走得太急,脑门上蕴出来一层细密汗珠:“郡王妃,您先前吩咐奴婢去打听的事儿,已经有结果!”
白氏神色一凛,王氏也郑重起来,打发走室内仆婢,正色道:“讲!”
那嬷嬷便回话说:“奴婢奉您命令去查当年之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毕竟那时候不同于现在,郡王妃是在驿馆之中生产的,接生产婆便是驿丞儿媳,此次再去,里边已经换了人家,奴婢遍寻不得,无奈之下正想回来复命,却正巧遇上那驿丞族亲,说是那家人搬走之后辗转托人带信回来,这才顺着地址找了过去……”
“二位郡王妃,你们猜怎么着?那家还真有一个跟宝珠姑娘同年同岁女儿,奴婢一见她模样便觉眼熟,正觉得奇怪呢,却被身边人点醒,一张小圆脸,跟已逝吴王妃活脱儿是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白氏与王氏对视一眼,同时倒抽一口凉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