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元璋:“……”
朱元璋面孔扭曲, 艰难的分辩道:“为百姓谋福祉、造福苍生事情怎么能谈钱?格局小了!”
蔡先生冷笑出声:“天下是你家的,又不是我家的,怎么就不能谈钱?难道我是闲出屁来了, 非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自带干粮帮你打天下, 祝你子孙万代永享天?柴米油盐衣食住行, 哪一个不要钱?!西北风可不管饱!”
朱元璋便涨红了脸, 额上青筋条条绽出, 争辩道:“造福苍生, 造福苍生怎么能谈钱财这等俗物……”
接连便是难懂话,什么“工作使人灵魂升华”, 什么“全年无休是一种福报”类, 引得蔡先生哂起来, 空间里皇帝们也哈哈大笑,到处都充斥着快活气息。
若是早先时候, 蔡先生言辞必然不会如此尖锐, 今日见了吴王, 却觉时移易, 他也大有改变,故而方才冒险言。
现下见吴王只是愕然恼怒,却不曾喝令下属将他推出去斩首,蔡先生中便愈发高看他几分,当温和了语气, 规劝道:“如今天下战事未平,吴王手握重兵,大权在握,自然可以一言万事, 可日后呢?一统南北山河,登临高位后,还要如此吗?您的后世子孙,难道都拥有您这般的勇武刚毅,能与天下官吏对抗,若有违逆,统统拖出去扒皮揎草吗?”
朱元璋头猛地一震,眉宇间的恼怒神情瞬间沉寂去。
他知道,不能。
终大明朝二百七十六年,没有任何一位帝王能超越他,即便是被后人尊称为永乐大帝老四judy,也只是无限接近于他而已。
……对不起老四。
爹刚叫错了,是朱棣。
吴王沉默意味着服软与赞同,却不能宣于口。
蔡先生见状,便知他已经被自己说动,当敛衣行礼,正色道:“吴王起于微末,难道不知底层百姓小吏是何情态?贪污超过六十两便要扒皮揎草,这固然是通过严刑峻法令贪官污吏退却,然而官员俸禄低微,衣食住行柴米油盐,哪一样不是钱?人情往来、身体病痛更不可免,手中无钱、腹中空空,却掌控着权力,怎么能叫人不动歪思。”
说到此处,他叹息一声:“贪污六十两要被扒皮,贪污六百两也是扒皮,左右都是最残酷的刑罚,被发现了就是个死,为什么不干脆多贪一点?”
朱元璋听得默然,久久没有作声,蔡先生也不催促,只静静等他思考。
如此过了许久,朱元璋终于迟疑着道:“殉葬一事,自此而止吧,我死之后,便效仿前朝帝王,有儿女人奉养宫中,无儿无女之人落发出家,留她们性命便是。至于俸禄一事,却得叫底人斟酌着仔细商讨才好……”
他眼皮子抬了一,恹恹道:“你来做这件事。”
蔡先生前后三次建言,吴王接纳了两个,欣然之余,语气随之欢欣起来,行礼谢过后,又试探着问:“我最初所谏,扒皮揎草等酷刑事情……”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条刑律绝对不可能废掉!”朱元璋虎目圆睁,恶狠狠道。
蔡先生:“……”
行吧。
能说通这个吝啬、保守守财奴放弃殉葬、增加官员俸禄便是意外喜,至于废黜扒皮揎草等酷刑事,现下便不必强求了。
乱世用重典,给人一个震慑也好。
蔡先生想到此处,便不曾再言,又向他行一礼,从善如流道:“谨遵吴王令。”
朱元璋收服这样一奇,中终究欢喜,外边仆从听着边动静停歇,回禀一声,捧着香茶敬上。
正事谈完,蔡先生难免想起此次往淮州主要目的来,饮一口茶,沉吟几瞬后,徐徐道:“废子事,我虽在别处,却也深有耳闻……”
朱元璋摆手示意不愿多听:“你跟他说的那些话,确是逆耳忠言,只是那混账东西鬼迷心窍,死活不听,你我为之奈?不提也罢!”
蔡先生远道而来为弟子指点迷津,自认为尽到了老师本分,至于废子肯不肯听、又是否愿意照做,那便是他自己事情了。
良言难劝该死鬼,若废子不撞南墙不回头,他也无能为力。
现下听朱元璋如此言说,他也不曾再为弟子说情,只皱起眉头,狐疑道:“我同废子见面,便是今日之事,当时屋内唯有我师徒二人在,吴王如知晓我说了些什么?”
朱元璋:“……”
翻车它来的猝不及防。
空间里几个皇帝兴致勃勃围观老朱翻车现场,刘彻毫不客气出了猪叫,朱元璋一口茶水呛在喉咙,咳嗽了半天,愣是没说出什么话来。
蔡先生等精明,略一思量,便冷笑道:“吴王不仅是当将,搞情报刺探消息也是一把好手啊!”
朱元璋所作所为被他当场戳破,难免尴尬,转念一想,又直气壮道:“事无不可对人言,若是不做亏心事,又必怕我知晓难免说了些什么?圣人讲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蔡先生皱眉看着他。
朱元璋直气壮的回望着他。
李世民咂嘴道:“哦豁,老朱,可以啊,这嘴皮子够溜。”
朱元璋颇觉得意:“不跟他拉开架势掰扯掰扯,你们都不知道谁是世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然后便见蔡先生点点头,从怀取出炭笔和小本本,低头在上边记了几笔:“钱少事多刑罚严酷,全年无休,背地里还有人监视官员一举一动……吴王啊,被看几眼倒不会少块肉,但是,得加钱!”
“……”朱元璋:“?????”
李世民:“掰扯完后我们知道了,是蔡先生。”
朱元璋:“……”
李世民补充说:“间第一能言善辩之人。”
朱元璋:“……”
……
废子目送蔡先生身影离去,孤身回到书房之后,再没有任何礼仪上顾忌,跌坐在地,倚在墙上,久久不曾做声。
他知道蔡先生说的有道。
可是他怎么能舍弃莲房?
做不到。
他真做不到!
大夫说莲房屡遭重创,身子早就虚透了,他作为丈夫,关心爱护她尚且来不及,哪里能主动给她最后一击?
但是眼下局势……
废子静来,暂且不去想妻子身上发生事情,而是按照蔡先生所言,思考自己现下所遭遇困境,逐一斟酌着应当如处置才好。
起初他只是跌坐在地,想到一半,目光渐亮,也有了精神,便站起身来在书房中踱步,再到最后步速越来越快,废子猛一击掌,信心满满离开了书房。
都说是旁观清,当局迷,若非蔡先生今日前来将自己点醒,却不知自己要错到什么境地去!
废子振奋了精神,脸上神情反倒沉静来,先去瞧过谭氏和马宝珠,见她们母女俩尚且昏睡未醒,嘱咐侍奉仆婢几句之后,便往废孙房里去瞧他。
马华良的嘴被堵着,手也被捆在身后,侍从们倒不敢怠慢他,毕恭毕敬的将人放在塌上,只是就以这么个姿势而言,即便是放在龙椅上怕也不会有多舒服。
马华良涨红着一张脸,见父亲来了,口中呜呜做声,剧烈扭动几,示意他赶紧把自己放开。
废子将仆从遣退,再确定门外无人,合上门后亲自将长子腕上绳索解开,不等他撒野,便单刀直入道:“华良,你想活还是想死?是想带着我们一家人一起去死吗?”
这话既直接,又犀利,宛若一把尖刀,径直刺穿马华良心脏。
他错愕至极,再一想自己此前一时激愤要做事情,霎时间汗生脊背,面孔惨白。
废子见他还未完全昏头,面色略微和缓几分,轻叹口气,抚着儿子肩膀,将近来诸事讲与他听:“我已经失你祖父之,却不敢再往深渊边儿去了,不是为着我,而是为着咱们一家四口,为你阿娘,为你,也为宝珠。你二叔近来如势盛,你也是瞧见,我毕竟曾经做过子,又是他嫡亲兄长,他来日若得大位,岂会不忌惮于我?届时咱们全家又该如自处?”
说到此处,他中酸涩,眼眶微生泪意:“华良,你可明白我忧虑吗?”
马华良听得神色黯淡,难掩伤悲,抬眸看着近来憔悴许多父亲,哽咽着点了点头。
“你能明白这一席话,阿爹便放心了。”
废子看得欣慰,用力扶住儿子肩头,郑重道:“可是华良,你祖父并不曾册立老二为世子,我还有机会从头再来,为着咱们全家,收敛脾气,以图长久,好吗?”
马华良有种被托付重任的激动,深吸口气,重重点头。
废子欣然而,抚着他头,赞许道:“好孩子。”
从长子处离开,废子便往谭氏身边去,守着她直到深夜,见人醒了,忙叫人将灶上一直煨着汤药膳食去了,自己坐在床榻边上,喂她一点一点吃。
谭氏勉强用了些,饶是身子虚弱,首先想的也是同样重伤的女儿:“宝珠呢,她可好吗,醒了没有?”
废子动作一顿,将汤匙搁,摆摆手打发周遭仆从退。
谭氏见他这样郑重,中陡然生出几分不祥之感来,艰难的咽了口唾沫,小心翼翼道:“是宝珠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废子帮她掖了掖被角,说:“大夫已经帮宝珠看过了,说是静养一段时日便会好的,且她年纪尚小,若是顾看得当,再吃着药,牙齿也是能重新养好。”
谭氏松一口气,捂着口,半是释然、半是娇嗔:“你这样板着脸,我怎能不怕?”
废子眼底闪过一抹迟疑,很快又坚起来,握住妻子手,沉声道:“莲房,我要送宝珠到庵堂去,叫她在那儿吃斋念佛、修身养性,忏悔自己过失,华良与她同去,兄妹俩一道作伴。”
谭氏不想丈夫会说出这么一句话来,错愕后,大惊失色:“你是不是疯了?我们宝珠打小就没吃过苦,怎么能到庵堂边去?还有华良……是老爷子让你这么做吗?!”
老爷子今日宴席上将那日马宝珠在屋说的话讲了出来,谭氏便知晓隔墙有耳,饶是心中怒气滔滔,也暂时压住声音,目光紧迫,不无激愤:“宝珠失言,确有错,可她已经受了罚,一张小脸都被打烂了,难道这还不够?老爷子要怎样才肯罢休,杀了她吗?我们宝珠还是个孩子啊!”
“莲房,你冷静些,听我说!”
废子深吸口气,用力扶住她肩膀:“不是老爷子让我把两个孩子送走的,从头到尾,老爷子除去令掌嘴宝珠五十外,他什么都没说过!”
“你还记得我年前跟你说过话吗?”
他眼底不无悲色,将声音压低死低,咬牙道:“老爷子脾气,周围人都清楚,他肯教训你、骂你几句,那是抬举你,真要是一句话都不说了,那就真不把你当个人看待了!你敢用我们一家四口的性命,来试试他老人家有多狠吗?你敢吗?!”
谭氏泪珠又开始在眼眶里打转:“竟,竟有这般严重吗?”
“有!”废子加重语气,道:“莲房,为了你,为了我,为了我们的将来,也为了两个孩子,你必须要听我,明白吗?!”
谭氏怯怯的点头。
“稍后我便吩咐侍从为华良和宝珠收拾行李,明日一早便动身往庵堂去,他们接二连犯错,不狠手整治,老爷子那一关必然是过不去的,好在两个孩子还年轻,在庵堂边住个一年半载也无甚大碍,你我膝只剩下华良一子,叫他借机躲开北伐征战,也是好事。”
废子说的酸,不觉落下泪来,抬手擦了,又嘱咐道:“明日送走两个孩子,你便打发人往谭家去送信,叫你两个兄弟闭门不出,老老实实在家念书。莲房,我将丑话说在前边,我会叫人在门外守着,他们若是敢出府,立时便打断腿拖回去!”
谭氏听得秀眉微皱,正待反驳,瞥见丈夫眼底神色,再不敢做声,委委屈屈点了头。
废子安抚拍了拍妻子手,说:“办完这两件事情后,你我便一道往父王门前去叩头请罪,恳求他原谅你我这段时日以来的过失。”
谭氏近来着实领略了老爷子狠手辣,畏惧不已道:“老爷子会给咱们坡下吗?”
“会不会是他老人家事情,去不去就是我们自己事情了。”
废子道:“等事情了结,你自去许家向许先生请罪,一次不行两次,两次不行次,我先前几次三番示好,他已经有所松动,料想不会为难你是。”
谭氏听他这般殚精竭虑,且怜且叹,顺从点点头,说:“好。你既有意重整旗鼓,我必然不会拖你后腿。”
废子目光随之一柔,轻轻握住她纤细手掌,半晌后道:“我同徐家和柳家婚事,还是就此作罢吧,蔡先生说得对,这时候娶徐家女为侧妃,谁不知道我思?岂不是在老爷子面前班门弄斧。”
谭氏听他说了半日,直到此刻,是衷欢喜。
意将将浮上头,却听废子继续道:“你在府挑几个丫鬟开脸,先与我做个妾吧,咱们院里事情便叫嬷嬷和管事们盯着,莲房你……”
他神情中闪过一抹歉疚:“为叫父王息怒,你虽不必与宝珠、华良一道往庵堂去,却也不好再出现人前,只在屋内念经礼佛,以示悔改吧。”
谭氏刚刚浮起那点子喜意便如同水面上浮沫一样,瞬间四碎开来,她的好像也随之碎开了。
谭氏头酸涩,哽咽道:“既然不打算娶侧妃了,为什么还要纳妾呢?”
废子有向她解释,然而其中弯弯绕绕太多,谭氏却也未必能够解。
最后他叹一口气,温柔抚了抚妻子面庞,无奈而悲凉道:“乖,别问了。”
谭氏抿紧嘴唇,中陡然生出一股绝望,不再追问,垂眼睫,无声饮泣。
废子看得痛,伸臂将她拥住,低声道:“我不会背弃你,相信我,任谁也越不过你去,更越不过我们的儿子……”像是在安抚谭氏,也像是在安抚他自己。
谭氏伏在他怀,嗅到丈夫身上熟悉皂角香气,只觉半是熟悉、半是陌生,闭上眼眸,任由泪珠滚滚落下。
……
废子说到做到,第二日天刚亮,便吩咐人送马华良与马宝珠离去,饶是谭氏依依不舍看着一双儿女流了一缸眼泪,都不曾打动他。
往谭家去传话人已经去了,废子安排着去盯住谭家兄弟人也已经就位,夫妻二人送走了一双儿女,便往吴王正房前跪了,言辞恳切,因近来诸多忤逆不孝事向父亲请罪。
朱元璋听底人回禀说废子夫妻在外边跪着请罪、今早还把那俩倒霉孩子送走了,又令人去约束谭家兄弟,还当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拉开窗户瞧了眼,却见那太阳的确确是挂在东方。
他眉头紧皱一瞬,复又松开,大马金刀往椅子上落座,吩咐道:“传他们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