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骤雨持续了大半个时辰, 方才逐渐转,淅淅沥沥,到最后细如牛毛。
李世民与长孙无忧留在寺庙里用了斋饭, 午后见云销雨霁,这才一山, 折返回府, 出城的时候快马加鞭, 回城时候反倒慢了来, 信马由缰, 含笑叙话。
雨后空气清新,树木枝叶上不时“吧嗒”落几滴积雨, 几飞鸟停驻在枝, 发觉那行人骑马走近, 似乎受了惊吓,齐齐展翅, 扑棱棱飞向远方。
长孙无忧有一搭一搭的同未婚夫嘟囔:“成婚的婚服已经制好了, 阿娘近来都盯着我不许多吃, 就怕我吃胖了, 到时候穿不去,被人笑话——我才不胖呢!”
李世民笑微微的在心上人丰腴饱满的面颊上扫,认的颔首附和:“错,观音婢一点都不胖。”
“对嘛。”
长孙无忧深以为然的点点,又想起什么好玩的事情似的, 眼睛里盈满了笑意:“那天你带我去摘蜂蜜,不心却给马蜂蛰了,倒惹得我想吃蜂蜜了,特意吩咐人去寻了来, 单单吃这个,未免乏味,好后院里那几棵桂花树开的繁盛,到时候我们一起制桂花蜜……”
李世民语气轻快的应了:“好啊,什么时候?”
长孙无忧思忖几瞬,:“今天刚了雨,桂花染了潮气,且等几日,寻个风和日丽、晴空万里的时候,我着人请你去。”
李世民自无不应:“好。”
长孙无忧还说:“段时日,山上的栗子熟了,咱们一起去摘吧,架起火来烧着吃,别有一番风味!”
李世民仍旧满口附和:“好,段时间一起去摘栗子。”
长孙无忧乱七八糟的又说了好多,倒什么大事,全都日常琐碎,李世民不觉得烦心,极认的从听到尾,有半分不耐神情。
到最后长孙无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了,吐了吐舌,悄悄问他:“我不有点烦?”
李世民诧异的看着她:“你怎么会这么想?”
长孙无忧:“我说了好多好多呢,平时阿娘都很少有耐心听我讲这些的。”
李世民笑了。
空山新雨之后,他面容仿佛染了分清气,分俊朗。
他轻轻说:“跟心爱的人在一起的时候,什么风雅之事都不需要做,听你嘟囔些寻常琐事,就很美好。”
长孙无忧不曾想他会这样讲,着实一怔,回神之后,脸颊便微微烫了起来,心的捏着手中缰绳,好像那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李世民既不催她,不揶揄,放慢速度,在这微凉的舒适山风中与她并骥而行。
长孙无忧定了神,咳嗽一声,有心想同未婚夫表白一句的,然而转去对上他的视线时,却将即将出口的话给忘了。
李世民静静看着她,忍俊不禁。
长孙无忧好像有很多话想同他说,又好像什么都必要讲了。
路边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天上星辰般散落一地,少年和少女的心刮着夏末的微风,神情含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
婚期定在了这年十月。
成婚之前,无论李世民还长孙无忧都想了很多,但的到了成婚那天,举行完婚仪之后,反倒觉得这仪式好像不似想象中那般郑重,因对生活产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婚礼在黄昏时刻举行,唐国公府赫赫高,规制礼节甚多,等到走完所有程序、吃合卺酒之后,新郎倒还好,年轻的新娘子却累的快要直不起腰来了。
长孙无忧今年才十岁,虽说业已成了新妇,夫妻同处一室,但并不会急于圆房,更别说诞育子嗣了,所谓的婚后生活,于她而言换了一个地方继续生活而已,这种风尚在当不算奇怪。
前世长孙氏为李世民诞长子时十八岁,唐国公夫人窦氏诞长子李建成时二十岁了。
毕竟大婚之日,昨晚长孙无忧几乎一夜未眠,今日又各种舟车劳顿,体力虚耗度,早就疲乏到了极点,强撑着吃了合卺酒,饭都吃几口,便歪在塌上睡了。
李世民忍俊不禁,心:“前世好歹还坚持着吃了饭,去沐浴更衣,这一回却什么都免了。”
心内这般调侃,但心里终究欢喜的,他知——前世观音婢累,十岁的女郎几乎两天一夜合眼,各种仪礼拘束着,好容易了洞房,还得强撑着走完全程,不在夫婿和夫面前失礼,谈何容易?
今生她疲态尽显,累极睡,说明她身心放松,身在夫,丝毫不觉拘束,无需忧心丈夫的看法。
李世民很欣慰。
吩咐仆婢们撤了膳食去,送了一干洗漱用物来,他亲自用巾栉浸了温水帮妻子擦面,最后又替她脱去鞋袜,着人送了热水来帮她泡脚解乏。
热气和温暖最能够纾解疲乏,泡了多久,长孙无忧便迷迷糊糊的醒了。
她胡乱揉了揉眼睛,四里一打量,便见自己上半身倚在堆起来的被褥上,一双脚掌泡在热水当中,新鲜出炉的少年丈夫裤腿卷起,同样坐在一边泡脚,肩背挺峻如一条直线,手里捏着份文,垂眼翻看。
长孙无忧打个哈欠,轻轻拉一拉丈夫衣袖,声音带着困倦的含糊:“看什么呢?内室光暗,仔细伤眼。”
李世民:“我们成婚时宾客们送来的礼单。”
长孙无忧腰上就跟安了弹簧似的,立马就弹起来了,一双明眸瞪得又圆又亮:“说好了的,成婚之后让我管钱!”
李世民被她这财迷模样给惹笑了,很亲爱的揉了揉她面颊,将礼单递了去:“喏,给你给你,全都给你。”
东西在他手里的时候,长孙无忧开口索要,他主动交给她的时候,她反倒那么热切的渴求了。
很多时候,女人想要的无非就一个态度罢了。
长孙无忧尤且有些疲乏,顺势倚在他肩,哈欠连天:“你收着吧,我这会儿哪儿有精力看呀。”
李世民笑着将那礼单一折,搁到她枕边了,又低亲亲她:“那就等明天睡醒了看!”
黄昏时刻行婚礼,等到第二日清晨时候,新婚夫妻二人一往前堂去拜见舅姑。
李世民夫妻二人歇息的早,且这日个经日子,迟到不得,故而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有仆婢前往唤起,侍奉李二夫人梳妆打扮。
新婚夫妇如,李渊与窦氏同样难以安枕,李世民唐国公府的嫡子,深得父母宠爱,新婚第二日夫妻一前来拜见,做公婆的怎么好迟到?
同样早早起身。
窦氏起身多久,便有仆婢前来传话,二郎夫妇早已经起身,院里房已经掌起灯来了。
窦氏颔首应了,梳妆更衣、妆扮整齐之后却不见那夫妻俩携手前来,便有些奇了,要打发人去瞧瞧,亲信嬷嬷便笑容满面的前来报信儿了。
“二郎在给新妇画眉呢,动作太慢,倒惹得新妇着急,二郎便遣人来通禀一声,稍后便至……”
窦氏听得微怔,旋即失笑:“新婚燕尔,如胶似漆,琴瑟和睦啊。”
李世民前世时常为妻子描眉,间隔的时间久了,难免手生,抖了几抖,那弧线便略略有些弯了。
长孙无忧偷偷往镜子里瞥一眼,瞥一眼,最后忍不住面露嫌弃:“你的画的好丑啊!”
李世民:“多试几次就画得好看了!”
长孙无忧继续嫌弃他:“我才不要,敢情不画在你脸上!”
李世民不气,笑:“可别人都知我画的,笑话笑我啊。”
长孙无忧原本随口一说罢了,并不心埋怨,闺房中画眉之乐,夫妻琴瑟和鸣,这天万千女子的夙愿,她欢喜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当嫌弃?
反倒李世民,画眉结束后端详良久,深觉不美,悻悻将黛笔搁:“还擦掉重画吧……”
长孙无忧莞尔,顺势搂住他脖颈,凑脸去在他腮上“吧唧”亲了一口,又拉着他起身:“走啦走啦,别让阿耶阿娘久等!”
李世民尤且迟疑:“眉毛……我画得不甚好看。”
长孙无忧答得毫不犹豫:“我郎君为我画得眉毛,世间最好看的!”
张敞画眉,韩寿偷香,时人引为风流韵事,可让人向往的不风流放荡,而夫妻情长。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时间一年年得飞快,而他们仿佛仍旧最初的自己。
游春赏花,深山寻泉,枫林拜庙,冬日观雪。
长孙无忧十八岁那年有了身孕,若十月怀胎、顺利生产,便该她十九岁那一年了。
就时间来推算,这不他们曾经的长子承乾。
李世民说不出失落,还释然。
他有刻意的避孕,有刻意的强求,顺势为之,自然而然。
命运已经给出了最终的安排。
这全新的开始。
近日阴雨连绵,房里经年的古籍都染了潮气,生了霉斑。
长孙无忧闲来无事,见这日个艳阳天,便在院中铺设桌案,协同仆婢一将卷字画挪了出去,让见见天日,晒晒阳光。
李世民刚刚大败宋金刚,得了些闲暇在陪伴初有身孕的妻子,见她扶着腰在院子里忙碌,又好笑,又无奈:“你热不热?且先来歇歇吧。”
长孙无忧:“近来在屋里呆的太多了,不长了霉斑,我觉得自己要发霉了,想晒一会儿。”
李世民:“晒黑了哭的话我可不哄你!”
长孙无忧哼了一声:“我才不会哭呢!”
夫妻俩你来我往的说了会儿话,李世民便专心抄写佛经去了,重生一世,去看前世有些晦涩的佛经,他平添了很多悟。
窗便在这时候响起一声炸雷,有一点缓冲,雨点噼里啪啦的落了来。
长孙无忧大叫一声:“我的!”就冲了出去。
李世民简直要气死了:“别动!地上滑,你当心摔倒!”
顾不得走,他直接翻窗出去,步并作两步冲去将妻子抱起,迅速躲到了廊。
又黑着脸:“胡闹,什么比你的安全还要紧?!”
长孙无忧抽了抽鼻子:“王羲之的字帖啊!”
李世民不假思索:“就算王羲之的字帖……就算,就算……”
神情逐渐空白。
李世民:“……”
我远远的看见一座房子塌了,就想近前去看看热闹。
走近之后发现我的房子塌了。
眼泪不知不觉流了来。
长孙无忧心翼翼:“夫君……”
李世民神情忧愁,顶都要长蘑菇了,然而看一眼满眼担忧的妻子,却还半蹲身,环住她腰身,将脸贴在了她已经隆起的肚腹上,认:“就算王羲之的字帖,不如我妻儿的安全要紧。”
“算啦,”他舒口气,:“湿了就湿了吧,天命而已,何须强求。”
长孙无忧觑着他神情,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李世民不解:“嗯?”
“王羲之的字帖好好的呢,我同你开玩笑的,”长孙无忧笑:“我知你喜欢,敢在边暴晒,盯着到了时候,便亲自收起来了。”
李世民抬手在她脸上掐了一。
“喂,”长孙无忧:“疼啊!”
李世民哼:“疼就对了,不疼不长记性!”
又忍不住嘿嘿笑了起来。
院子里仆婢们忙碌成一团,好在长孙无忧以防万一,摊子铺的很,宁愿麻烦些,时间久些,求个稳妥,故而这雨虽然来得迅猛,但损失并不算大。
李世民抱着怀孕的妻子到了塌上,同她一躺了去。
窗风声渐起,雨声潇潇,然而他们夫妻二人静静躺在一起,心里边很不约而同的分安宁。
李世民忽然叫了一声:“观音婢。”
长孙无忧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怎么啦?”
李世民凑到她耳边去,悄悄:“我有有同你说,我很钟意你呢?”
长孙无忧笑着合上眼去:“说很多遍啦!”
李世民摸着鼻子,跟着笑了。
想同你说千千万万遍才好。
这么短的时间,长孙无忧已经睡着了。
李世民注视她一会儿,自己有些倦意,不多时,同样合眼睡。
微风唤起沉眠的梦,梦里有魂牵梦萦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