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出自名门, 作为嫡出女儿,在的时候也算得宠。
她的生母何夫人出身书香门第,识见非凡, 眼见朝堂失势,天下动荡, 难免忧心自日如何, 待到身染沉疴, 大夫含蓄告知无法医治之, 免不得要为一双儿女早做算。
儿子年长些, 性情刚烈,粗中有细, 到哪都能找一饭吃, 何夫人不甚忧心, 只放心不下女儿。
丈夫并非长情之人,自己死他必然会另娶, 届时继夫人主持中馈和内宅, 女儿又当如何?
若继妻好人, 那自然好, 若个刻薄不好相处的,总得为女儿提前铺路。
何夫人趁着精神尚好的时候请了娘兄弟来,丈夫在侧作陪,当众了文书,言明将嫁妆尽数留给女儿, 文书一式三份,娘一份,自己手一份,丈夫那儿还有一份, 又替女儿寻了夫,交换信物之,将婚事彻底定了下来。
来的事情证明,何夫人实在有先见之明。
天下动荡,士族衰颓,中儿女往往与实权诸侯将领联姻,士族内部通婚渐少,何在这天下大势的滚滚洪流之中,难免受其影响。
何主续娶的继妻潘氏一个落拓士族中长女,泼辣而妩媚,进门之立时将丈夫拿捏住了,不间断的何掏东西贴补娘,等生下儿子之,眼睛盯着的就不再仅仅何产,连原配夫人的嫁妆都盯上了。
奈何何夫人先见之明,事先就把潘氏的路给堵死了,嫁妆单子一式三份,潘氏无下手,想借机拿捏何夫人留下的女儿,婚事却早就订好了,人亲生父母定下来的婚约,你一个继室有什么资格更改?
潘氏在何氏身上捞不到什么油水,恼恨之,倒也断了这份心,毕竟那只个丫头片子,嫁出去之就泼出去的水,何的产没她的份,真要为了嫁妆撕破脸,自己不仅没理,不能成事,还会惹得议纷纷,自己的儿子更无法与何震魁那竖子相较了。
因为何夫人的苦心周全,何氏在娘时没吃过什么苦,刚出嫁的时候,胡门第低何,待她也还客气,来父亲继母撺掇着开祠堂将哥哥的名字剔除族谱,叫潘氏所出之子继承何,胡的态度就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再来胡隔房的女儿兖州都督看上,娶回去做了填房,胡算抖起来了,别说何氏,整个何都不怎么放在眼。
这之,何氏的日子就开始难过了,亏得还有一双儿女在,母凭子贵,要不然还不知道要受多少磋磨呢。
那天胡老太太出门上香,按理说上午出门,午就应该回来了,哪知道过了下午还不见人影。
何氏觉得八成出事了,发人去看,正碰上胡仆带着落水受惊的胡老太太回来,身边还跟了个模样娇俏的姑娘,身段妖娆,双眸含情,目光落在自己丈夫身上,人说了自己身份之,眼角往下一垂,不屑一顾的样子。
何氏暗暗皱眉,却不计较,张罗着请了大夫来帮婆母诊脉,又叫下边去烧水熬汤,还没等忙活完就胡老太太叫过去了,意也简单,为了报答费姑娘的救命之恩,她决定叫儿子娶她做平妻。
平妻……正经的官宦人,怎么能在搞平妻这一套?
也就那些个商户人会这么做!
何氏不肯依,搂着一双儿女落泪,当即就胡老太太传唤过去一通叱骂:“委屈你了不?我们胡容不下你了?芳兰我的救命恩人,那也就你和老大的救命恩人,这会儿人既不谋财,也不索利,只心慕我儿,想要进门罢了,你竟也不肯依?我算看明了,你觉得芳兰不该救我,就该叫我老婆子在水淹死!”
说完,又开始哭天抹泪,床上爬起来,叫底下仆送自己回老——不敢在这儿继续碍儿媳妇的眼。
何氏又气又恼,满心悲凉,偏生一个“孝”字压过去,什么都说不出来,只跪在地上非胡老太太磕头,边磕边掉眼泪。
这时候她的丈夫胡光硕不好出面,就轮到小姑胡氏来唱红脸了,先柔声把亲娘劝回去,又去搀扶跪在地上默默流泪的嫂嫂,婉言道:“嫂嫂,娘这个人你也知道的,就脾气急了点,但没什么坏心。”
她娓娓道来,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我知道这事儿委屈嫂嫂,只娘和大哥也不得已而为之呀,费姑娘救了娘,对我们有大恩,胡也体面门户,怎么能知恩不报?传将出去,娘和大哥怕都没脸出门了!”
又动之以利:“说平妻,但咱们这样的人,谁会把所谓的平妻当回事?到底嫂嫂你正房夫人、胡主母呀!再说,费姑娘门第不高,嫂嫂却出身高门,她这还没过门,嫂嫂膝下有儿有女,怎么能越得过嫂嫂去?”
怎么能越不过我去?
何氏脸上的泪意暂时停了,心的泪珠却滚滚落下。
要说身份,她的生母何的正经主母、父亲的原配发妻,现在的何,哪还有人记得母亲?
要说儿女,哥哥身为何嫡长子,理应继承业,现在哥哥杳无音讯,还父亲开祠堂除了名,堂而皇之称为何少主的,难道不潘夫人的儿子?
只看眼下胡老太太和小姑子的态度,何氏心都凉了半截,再去想仿佛神隐掉了的丈夫,那颗心彻底凉透了。
但凡丈夫能站在自己这边,婆母跟小姑子还能来自己跟前说这些话?
她想要拒绝,但根本没有拒绝的底气,想要离开胡,却又无处容身,如此绝境之下,不认命又能如何?
这年何氏流的眼泪够多了,人也瘦削,容颜不复年轻时候美丽,她笑的惨淡,略显凹陷的眼眶宛如两汪干涸了的泉眼,最还恭顺的低下了头,声如蚊讷道:“好。”
胡氏脸上神情顿时一松,胡老太太这时候也变得和颜悦色起来:“你呀,也别多想,到底你正室,芳兰贤淑懂事,必然不会像你娘继母那样刁蛮跋扈的。”
胡氏也亲亲热热的拉着嫂嫂的手,悄声说:“嫂嫂别担心,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跟嫂嫂站在一起的,咱们认识这么多年了,那位费姑娘跟我没交情!”
何氏心下冷笑,脸上却还强撑着同她们寒暄,最见胡老太太面露疲惫,这起身告辞,往自己院子边去。
这时候何氏的一双儿女都还没有睡,在房等候母亲,见外边仆婢们的说话声传来,急忙要往外边跑:“娘!”
保母们在边紧紧跟着:“哎哟,外边冷,快把斗篷穿上!”
何氏的儿子胡康林和女儿胡皎皎虽双胞胎,哥哥却显而易见的比妹妹要高,跑得也更加快,三步并做两步冲到母亲面前,便见母亲眼眶发红,面有泪痕,显然刚刚哭过。
两个孩子脸上的笑容与雀跃落下,胡康林小脸板着,问母亲说:“祖母又为难娘了吗?”
何氏勉强笑了笑:“别胡说。”
又领着儿女的手进屋:“吃过饭了没有?事情来得突然,娘急急忙忙去了,也没顾得上你们。”
两个孩子并排着坐在圆桌前,忧心忡忡的看着母亲,说:“吃过了。”
小脸上满担心,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母亲看。
何氏看得心头发酸,险些再度落下泪来,好歹忍住了,一边一个抱住,说:“娘没事……”
她慢慢把胡老太太落水费氏救了的事情讲了,略顿一顿,又把丈夫将迎娶费氏为平妻的事情说给两个孩子。
自潘夫人把持何、胡又将女儿嫁到军阀做填房之,胡老太太待儿媳妇便一日不如一日,只喜爱那一双龙凤呈祥的双胞胎,到底还不曾撕下那层伪善的表皮。
两个孩子年纪不大,还不太能了解平妻的意义,然而看母亲神色,也知道这绝对不什么好事,胡康林当即便发脾气道:“不要什么平妻,只要母亲!父亲又不没有姬妾,为什么还要再娶?!”
胡皎皎拔腿就要去找胡老太太:“我去跟祖母说!”
何氏一把将她给拉回来了。
他们娘仨在胡的地位本来就岌岌危,要去闹一场,把胡老太太对孙辈的宠爱闹没了,以还怎么过?
何氏把眼泪往肚子咽,强笑道:“娘真的没事,那个姑娘救了你们祖母,想求个名分,就给她吧,反正既越不过我,也越不过你们。”
她搂着两个孩子,骗他们,也骗自己,自欺欺人:“娘不在乎这点小事,也不没地方去,大不了咱们回外祖。你们嫡亲的舅舅军去了,用不了年就会回来的,他啊,年轻的时候就像一座小山那么壮实,拳头有盆那么大,有舅舅在,没人敢欺负咱们……”
何夫人临死之前殚精竭虑,为女儿安排好了一切,却没想到阴差阳错,正因为当日的悉心安排,叫女儿婚掉进了另一重火坑。
天下动荡,士族衰颓,胡虽然嫁女给兖州都督做填房,但底子终究大不如前,在这等时候,何夫人临死之前留给女儿的大笔嫁妆自然格外惹人注目。
——要知道何夫人出嫁的时候,正士族荣光的最绽放,她本人出自书香世,门第清贵,出嫁的时候带了整整八十八抬嫁妆,羡煞旁人,胡老太太把持着内院大权不放,又怎么舍得丢下这么一块肥肉?
恨何氏不懂事,做了胡的媳妇,却不知道为胡分忧,她次旁敲侧击想叫儿媳妇补贴用,顺带着取件稀世奇珍,等女儿出嫁的时候用来添妆,也不知道她真的没懂还故意装傻,竟然毫无反应!
也正因此,胡老太太会抬费氏跟何氏擂台,看能不能借机牟利。
反正何也不管她了,嫡亲的兄弟军多年,八成早就死在了战场上,何氏哪天真有个万一,那些个价值连城之物不都得留给她的一双儿女?
小儿年幼,她这个嫡亲的祖母帮忙掌管,又有什么不对的!
胡老太太心边算盘得噼啪啦,胡氏眼馋嫂嫂陪嫁的珍宝许久,这时候也喜笑颜开的在旁边陪着,畅想日如何。
而费那边这时候也紧锣密鼓的张罗着,门庭冷落了这些年,还头一次这么热闹。
费夫人容光焕发,嗓门前所未有的敞亮:“动作快点,找人把前院修葺出来,不然到时候姑爷来接亲看见,多不体面,还有裁衣裳的婆子,多找个过来,这娶正房娘子过门,不能委屈了!”
胡发人去看了次,也很给费体面,亲长亲短的称呼着,双方寒暄的亲热。
这事儿的动静不算小,何主也说了,眉头大皱,当即就要去胡说道说道,却继妻潘夫人给拉住了:“胡二房的女儿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这时候眼如何还看得见咱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掺和!”
何主气不过道:“那我嫡亲的女儿,岂能叫他们这么欺负?!”
“那老爷就去吧,”潘夫人不再拦他,只冷笑道:“大小姐你嫡亲的女儿,我们娘个都路上捡的,不值什么钱,死了也无痛痒!”
何主得讪讪,迟疑瞬,到底也没再说什么。
胡跟费紧锣密鼓的张罗了好日,眼见着迎亲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胡门前却有人登门来访。
胡光硕人在府中,门房来报,道兖州别驾来了,心下暗惊,忙不迭出门去迎。
别驾乃刺史的佐官,此时兖州都督也兼任刺史,别驾正兖州都督心腹。
胡光硕隔房的堂妹嫁给兖州都督做填房,但终究也只填房,前边原配生了两个儿子,大的那个已经娶妻了,堂妹年轻美貌,虽也得宠,但膝下无子,将来也就没有依靠。
胡人面对何和其余纸老虎门户抖抖威风也就罢了,不敢朝兖州都督的心腹们装模作样的。
胡光硕匆忙出去,一见到来人,脸上便挂了笑:“别驾公务繁忙,怎么到鄙府来了?都督和夫人有什么吩咐?”
那别驾却不同他啰嗦,开门见山道:“贵府夫人姓何?”
胡光硕得心头微跳,不明所以道:“正。”
别驾又道:“尊夫人娘有位嫡亲兄长,同胞所出,多年前离军,尊讳震魁?”
胡光硕他言辞之间极为客气,称呼何震魁时又分外谦恭,心头便暗暗加了分小心,迟疑着说了声:“。”
“那便没错了。”
那别驾这展露笑意,含了分恭敬,道:“尊夫人的兄长改名易姓,北上军,屡立战功,坐镇燕云,月前率军南下进入京城,加正一品大将军,何等威风!”
胡光硕自然也见过何震魁的,敬畏非凡,只这位妻兄军一去多年,再无音讯,他心早就当死人处理了,哪成想忽然间得知何震魁富贵还乡,还成了名义上执掌天下兵权的大将军?
胡光硕原地怔住,呆若木鸡,再回想起妻兄的脾气和这些年来自己对妻子的态度,霎时间冷汗涔涔。
要叫何震魁知道自己这么欺负他妹妹,不当场找把刀把自己剁了怪!
那别驾尤且未曾发觉,笑道:“大将军牵挂胞妹,发下文书搜寻,都督闻讯之,便令我来此探消息,不得拖延怠慢,我带了大将军的亲笔书信前来,尊夫人何在?速速带我前去拜见!”
胡光硕终自震颤之中回过神来,满心惶恐,额头生汗,胡乱用袖子抹了一把,跌跌撞撞道:“我,我来为你带路。”
别驾忍俊不禁:“俗话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现下大将军坐拥京师,北有燕云,南震兖徐,来日不限量,胡兄这高兴的走不动道了吗?哈哈哈!”
胡光硕笑的比哭还难看。
别驾这时候注意到府上张灯结彩,悬挂红绸,边往前走,边饶有兴趣道:“贵府要办喜事?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待此事办完,我必得厚颜留下讨一杯喜酒喝!”
胡光硕:“……”
胡光硕今早看见四处悬挂着的绫罗红绡,只觉看见了人海棠花一般娇艳妩媚的面孔,这时候再去看,却觉得那仿佛妻兄狰狞怖的面孔,随时都能张开巨将他直撕碎吞噬。
他嘴唇勉强动了动,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背冷汗已经湿衣衫。
偏生下人也不长眼,喜气盈盈的凑上前来,说:“老爷,费那边发人来,说找大师算过,迎亲的时间还得再早一点,请您到时候提前一刻钟过去!”
胡光硕:“……”
别驾:“……”
别驾脸上的笑容僵住:“你娶亲?”
胡光硕:“……”
胡光硕艰难的狡辩道:“这,这个误会。”
别驾:“……”
别驾看一眼张灯结彩的胡府宅,“呵呵”冷笑了两声,什么都没再问。
……
这时候何氏正在房教导一双儿女读书,却人回禀,道老爷带了一位客人过来。
何氏握笔的手停滞住,难掩诧异。
她早就在宅蹉跎中失了颜色,丈夫已经很少过来了,即便特殊的日子顾念规矩前来过夜,也纯粹就盖着子睡觉而已,夫妻系比水还要淡。
这时候怎么忽然间过来,还带了位客人?
何氏心下不解,却也未曾多想,嘱咐儿女留下温书,自己更衣之往前边去见客。
别驾一扫先前冷淡,见到何氏之,既热情又恭敬的迎上去,嘴边噼啪啦说的亲热:“下官曾经遥遥目睹大将军雄风,今日见夫人英姿飒爽,眉宇之间与大将军相似,方知晓前人说同胞血肉、一脉相连不假!”
何氏得愣住,旋即回过神来,泪如雨下,激动不已:“哥哥他……果真尚在人世?”
别驾笑道:“大将军匡扶社稷,国朝能臣,自然尚在人世!”
说完,又将先前讲给胡光硕的那一席话更加细致详尽的说给何氏。
何氏在胡苦熬多年,受尽了委屈。
她也人,也有感情,有心肝,怎么会不痛苦难受?
只她自知无依靠凭借,也只能咬紧牙根坚持,忍气吞声,不对外吐露自己难处。
现下再闻哥哥尚在人世,又创下这等伟业,这些年来苦苦压抑着的委屈和心酸再也按捺不住,跌坐椅上,失声痛哭。
胡光硕得心虚,更惧怕妻兄,悄悄溜出门去,吩咐底下人赶紧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扯掉,再人将何震魁没死还发达了的消息告知胡老太太和胞妹。
胡康林和胡皎皎到母亲哭声,难免闻声而来,院子正撞见胡光硕,倒叫者心头一松,少见的激发出了分慈父之心。
妻兄再怎么不喜欢自己,也得顾及自己妻子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啊,杀了自己,他们以怎么办?
胡光硕特意停下脚步,温和怀了一双儿女句,又说:“好孩子,来了?去陪陪你们娘,懂事点,多劝劝她。”
顿了顿,又假做若无其事之状,多加了句:“你们舅舅来信了。”
胡康林得变色,胡皎皎也惊讶张大了嘴巴。
自己有个舅舅,母亲一母同胞的哥哥,这事儿他们自然知晓,只他们出生之来都没见过这所谓的舅舅,跟庶弟争执时他们都说舅舅早就死了,连名字都何族谱上划掉了。
如此过了次,兄妹俩便觉得这未见过的舅舅大抵只存在母亲的记忆,且业已离开人世,这母亲的执念和幻想,他们又何必破?
今天他们知道了,舅舅没有死,舅舅来信了!
因为胡内宅一惯压抑的内部环境,两个孩子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一向偏爱庶弟的父亲今天格外和颜悦色,一路过来府上仆又在拆卸迎娶平妻的那些装饰,如何不明这位素未谋面的舅舅究竟有多少分量?
父亲怕舅舅,母亲终有人以依靠了!
胡康林面露欢喜,胡皎皎撒腿就往屋跑:“娘,娘!”
她扯着嗓子,高兴的大喊:“舅舅要来了吗?舅舅会爹给我们出气吗?!”
胡康林兴高采烈的跟了过去:“舅舅会我爹吗?会吗会吗会吗?!”
胡光硕:“……”
胡光硕:“…………”
你们这两个没心肝的小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