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李茂所料,外婆去世后,他就被解除职务了。
内部罪名是违反集团行为准则,以项目业务,交换供应商女职员的特殊服务。
纪元在书房玩,看见李茂电脑上的集团公告邮件,问:“这个女职员是指我吗?”
李茂笑了,说:“大概是吧。”
纪元忍了半天,笑出声,说:“好呀,我也当一回美人计里的美人。”
李茂说:“随他们去吧。”
纪元嗯一声,说:“放心,你是为我丢了工作的,我会养你的。”
李茂笑了,说:“吃软饭,我是很愿意的,待遇不低于沙琪玛就可以了。”
纪元轻声问:“这待遇还不高?”
李茂说:“这么快就反悔了呀!”
她笑了。
纪元去做长寿面,走开前,说:“廖家的天地太小,不适合你,你是抽象派,你是开山怪,你是静待大潮涨。”
李茂诧异,微微一笑。
月底,纪元怀疑自己再这么旷工下去,她爸会炒她鱿鱼。
但纪朝宗毫无动静。
也许是因为尚飞给她打了掩护,或者她爸被老来得子这件喜事冲昏了头。
她天天不上班,居然没有引起她爸丝毫的注意。
至于钱这方面,她爸一点也没有亏待她,工资不像工资,像股东分红。
钱是好东西,令纪元想起许多美妙的瞬间。
记忆里有一只翠鸟飞进来,停在池塘边,猛扎进水里,水花打在深紫色睡莲上。
那是小时候爸妈带着她,一家三口去逛植物园。
纪朝宗生意做得不大的时候,人还很温情,某一年回老家的祖宅时,他抬手攀着祖先院子里的茶花树,折下两枝宝珠茶花来,给纪元和王秀娟一人一枝。
听说犯禁,惹祖先生气。
但纪朝宗只是笑着,轻声说,花藏好了,别让族里的老人家看见。
因为是爸爸带头做的坏事,纪元的印象尤其深刻。
那两枝雪白的宝珠茶花,不像这个时代的东西。
纪元沉浸在过去太久了。
她的好日子,像一把缓缓收起的花鸟纸扇一样,目之所及,只剩悄然。
现在,李茂不知从哪里为她翻出了这把扇子,轻轻撷开了,她再一次见到生命繁花似锦的样子,梦幻地活着。
她小心翼翼的,生怕这把幸福的扇子失落了。
短暂纷扰过后,老太太的遗嘱公布了,集团股份、土地、房产依然留在廖家,拍卖行独立出来,由李茂继承,老太太名下所有珠宝首饰都留给夏青青。
李茂打理拍卖行,上班去了,纪元也去上班了。
傍晚下班,纪元在楼下小小的琴房,听人弹古筝。
一位音乐老师微微调整燕柱位置,一根弦一根弦,校正琴音。
琴声里,她觉得从没有这样平安过。
时间变得悠长,无穷无尽,像一条洒满金粉的河流,只有细细的音乐在响,过去未来现在,一重一重的门打开了,豁然开朗。
她那种抵抗世界的浑也消失了。
纪元打电话给宋玫,说:“我和李茂领证了。”
宋玫笑了,问:“办酒吗?”
纪元说:“不办酒,旅行结婚好一点。”
宋玫想想也是,双方都是离异家庭,家长出席婚宴,估计会像世界末日。
宋玫说:“这种好时候,我却有一个坏消息。”
纪元说:“你说。”
宋玫说:“我听说你家李茂继承的拍卖行是个空架子,拍卖行拆分出来后,公司名下的艺术藏品,以及银行存款,都被调回了集团。按道理,这和廖家老太太的遗嘱不是一个意思,李茂是可以打官司争回来的,但李茂什么动静也没有,似乎不打算走法律途径。太厚道的人,不适合从商。”
纪元知道,李茂很孝顺,不愿意老太太刚去世,就闹出争产风波。但这样退让,等于接手一艘空船。
纪元说:“我相信他会处理好的。”
宋玫笑了,说:“元儿,你简直是三从四德。”
纪元笑了。
周末,天下起了小雨,绵绵脉脉的,纪元和李茂呆在家里,没有出门。
她跟着他在厨房做饭,砂锅莲藕煲仔鸭,加了红青椒,淋了料酒,香气四溢。
纪元问:“你是不是和鸭子有仇?每次把鸭子做的这么好吃。”
李茂笑着说:“是呀,南京的鸭汤小笼包,高邮的咸鸭蛋,都很令人怀念呢!”
纪元笑了,问:“门口纸箱子里那几块木头拿来做什么?”
李茂说:“一会你就知道了。”
纪元嗯了一声,她觉得跟随他的感觉挺好,不用独立自主,可以犯懒。
饭后,李茂找了一套工具,坐在光线好的长桌边,开始刨木头。
纪元看他刨的那么认真,问:“你在想什么?”
他停了停,说:“注意力集中的时候,什么都不想。”
他刨了一个碗的形状出来,让她捧着试了试手感。
她笑着问:“我们要去火车东站乞讨了吗?你连碗都给我做好了。”
他笑了,说:“安静。”
她哦了一声,说:“你连碗都会做,我觉得自己是配不上你的,但幸好我脸皮厚。”
李茂拿她没办法,笑着说:“过来,亲一口我的脸。”
她凑上去亲了一口,他满意了。
屋檐下的露台有一缸绿油油的金钱草,在雨里涟漪不断,养着红鲤鱼、金鲤鱼、黑鲤鱼。
纪元隔着绿窗纱看了看,想到不明所以的时刻,是最有趣的时刻,漫无目的,仅仅因为心里喜欢。
她闲着逗兰花螳螂,逗玉米蛇,沿着保温箱依次过去,开心的不得了。
她去厨房偷米酒喝,探出头看李茂在沙沙打磨那个木碗,他还真是专注,一瞬光线对比,让他的沉默有了层次感。
纪元恍然觉得即使有散场那一天,她也可以凭借这些片段,喜悦好几年,甚至够她一辈子回味的。
这样一个下午,他做了一个木碗,又做了一双木筷子,一个四方木盘子,仍然让纪元握着试试手感。
纪元说:“都很称手,回头我给你表演夹鹌鹑蛋。”
李茂笑了,说:“好。等你把这碗筷用出琥珀色,我们至少六七十岁了。”
纪元说:“到时候,我会帮你刷假牙的,如果你想帮我刷假牙也行。”
李茂忍俊不禁,问:“元仔,我们变老之前,你有什么愿望吗?”
纪元想了半天,说:“我想在你车里吃臭豆腐。”
李茂说:“好吧。”
那声好吧,简直像要他的命。
纪元眼睛带着笑意,她碰到强迫症的底线了,好玩。
她笑着拿了几个红水晶石榴,切成两半,剥石榴籽,装满保鲜盒,放进冰箱。
如果他想喝石榴汁,直接榨汁就可以了。
半天,李茂给她做的吃饭三件套有了清晰的轮廓,放在光线下看了半天。
纪元觉得木制品的纹路很漂亮。
李茂说:“从前砍伐苍天大木,是要祭酒的,树木比人长寿。”
纪元问:“只有一套碗筷么?你的呢?”
李茂说:“回头照着你这套做,不过得先搁置一段时间,还得改。”
她问:“现在不能改么?”
他说:“刚做好的东西,杂念肯定很多,得沉淀一下,才能做出准确的判断。”
她噢了一声。
他的门道很多。
她很喜欢看他灵活的手,正用蜂蜡抛光这套木制品。
电视机那一直在放bbc的纪录片,李茂抬头看一眼,说:“这只海蛇出境太多次,一涉及海洋题材,准少不了它。”
纪元笑了,说:“因为它是临时演员海蛇。”
李茂笑着夸她说:“元仔,你很会概括。”
她却觉得自己本来是微不足道的,因为他看重她,才多出了一点份量,才在时间的长河里有了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