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内,夜色如墨,紫禁城后宫洗衣房里,一片死寂。
只听“吱呀”的一声,一扇沉旧的木门被推开,门上的浮土哗哗地落了下来。
一身粗布青衣、形容憔悴的陈圆圆惊慌地从床上坐起,只见开门处,一个黑影站在外面,阴森森的十分怕人。
陈圆圆十分惊恐,道:“你是谁?”那人并不说话,只是一步步走了过来。
陈圆圆抓紧被子,看着那人一步步地走近,突然又镇定下来,说道:“我知道了,你是他派来杀我的?好,要杀就杀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
那个黑影一直走到她床前,陈圆圆这才发现他头上蒙着一层黑纱,只露出两只眼睛,更加显得诡异吓人,陈圆圆将手紧紧抓住被角,心都要跳出来了。
那人缓缓将脸上黑纱揭去,露出一张苍白的脸。陈圆圆定晴一看,吃惊地说道:“曹公公?”
曹化淳点点头道:“久违了。”
陈圆圆道:“你还留在北京没有走?”
曹化淳道:“没错。我一直留在北京,我不能走,我要亲眼看着这天杀的李自成死得有多惨!”
陈圆圆道:“他已经走了,率领大军去了山海关。”
曹化淳道:“我知道。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李自成离死已经不远了。我刚得知的消息,李自成在山海关大败,十几万人几乎全军覆没,正往北京逃窜呢。”
陈圆圆一惊:“他败了!那吴郎他怎么样?”
曹化淳道:“你的吴三桂打败了他,我来这里,就是要接你去见他的。”
陈圆圆又惊又喜:“此话当真?”
“没错,”曹化淳有些得意地说道,“我现在就接你走。李自成做梦也没有想到的是,我能混进宫里来见你,他更想不到的是,他身边一个最信任的人,帮助我完成了这件事。”
***
牛金星府内。牛金星正在听手下人禀报:
“曹化淳潜入禁宫,将被囚禁的陈圆圆劫走。与在北京的乱党们会合,这些乱党们已经暗中秘制孝服、私藏兵器,准备等吴三桂打到北京后,发生哗变。”
牛金星道:“李岩在做什么?”
手下人道:“李岩送走了曹化淳。现在已经回到他自己的宅邸。”
牛金星点了点头,手下人又道:“我们现在已经侦知了曹化淳等人的行踪,何不动手抓人?”
“不抓,让他们走。”牛金星得意的说,“等到闯王回来,再说这事。如果闯王知道李岩私自引曹化淳进来劫走了陈圆圆,我相信这一次李岩就再也没有翻身的可能了。”
***
“李岩将军为什么帮你救我?”
“因为他和我做了一个承诺,要我把你送给吴三桂,以为这样就可平息了吴三桂的火气,然后坐下来谈判,他还是想要吴三桂息兵止戈,归顺闯王。他到现在还以为可以用这一个办法使得吴三桂与李自成和好,帮他一起维护大顺江山。”
“可是这能成功吗?”
“不能。因为李岩这人虽然智慧绝伦,却不懂人心。我在宫中多年,太明白这些事情了。李岩自作主张,其实是招来杀身大祸。当年崇祯爷在世的时候,就是因为袁蛮子自作主张,杀了边关大将而怀疑于他,李岩现在做的,就是袁蛮子做过的事。”
“那你明知道是这样,为什么不对他说?为什么又要救我出来?李公子可是好人啊!”
“在这个世界上,人心多变,岂能简单分出好坏?就像我现在救你出来,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自己。那些前明旧臣,现在以为我尊,准备等吴三桂来了之后,实行复辟。我其实早就清楚,这不过是秀才造反而已,现在真正有能力恢复大明江山、或者说能够保护你的,只有吴三桂。我会带你去见他,但我什么也不要,大明江山对我不重要,前明旧臣对我不重要,吴三桂对我也不重要,你也是一样。但李自成对我很重要。我那么帮他,他却在那么多人面前给我了一脚,把我像一条狗一样地踢了出去。他既然瞧不起我们这些没有卵子的人,我就要让他为他的狂妄付出最惨重的代价。”
就在曹化淳与陈圆圆说出这一番话的时候。李岩与弟弟李牟也同一时间里说出了下面的话:
“哥哥,你擅自主张,放走了闯王最亲爱的人,很可能会遭来杀身之祸。”
“我知道。”
“那为什么还这样做?难道你不觉得,现在闯王对你,已经不像从前了,闯王进了北京以后也变了,他不再信任我们兄弟了。”
“我都知道。但是我依然要这么做,因为闯王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我是他的兄弟,我们当年结拜的时候,说过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话,现在闯王有难,只有把陈圆圆归还给吴三桂才有可能解他之难,我这个时候不帮他还要等到什么时候?既使闯王恨我怨我,甚至将来有一天还要杀我,我都不会后悔。我李岩做事光明磊落,总算对得起他。”
“哥哥,你真傻啊!你这么为他着想,但闯王要是不理解,一切岂不是白做了?”
“你错了,弟弟,我不是为他,是为自己。在这世上,混浊恶俗、居心叵测、卑劣无耻之人太多太多了,只有闯王,宅心仁厚,宽以待人,胸怀兼济天下之志,才是哥哥心目中的英雄,为他而做出的一切,我心甘情愿。我已经把这件事情的原委,写了一封信,交给了牛金星,我相信有这位好友在,经他的解释,闯王一定会明白我的苦心的。”
***
山海关城内,刚刚从激战中恢复过来的吴三桂,被多尔衮叫到总兵府。
吴三桂疲惫不堪地走进来,多尔衮坐在大帅座位上,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冷冷说道:
“你的军队不能入关,你现在要继续开拔,把李自成彻底剿灭,绝不能让他们有喘息之机。”
吴三桂无奈地辩解道:“大军血战方停,车马疲惫,伤众亦多,可否休整片刻再战?”
“你疲惫李自成更疲惫,此时不能一鼓作气,日后让他缓过来那还得了?你放心,这次有多铎陪你,你们联手一定能把他彻底打挎!”
吴三桂道:“可是李自成刚才已经送上求和之书,他同意交出太子,并答应撤出京师,他已经是丧家之狗,我们此时不用打他,他也再没有什么威风可言了。我觉得他开出的这个条件,可以接受。”
“你太不了解李自成了。这个人机谋善变,能屈能伸,每当处于绝境之时,他总会玩出这一手假装示弱的手段,等他缓过手来,这人就会东山再起。我的意见是,你先答应他的要求,要他大军在永平待命接受谈判,等他军马全部驻扎落脚停稳当后,你马上与多铎联军,趁他没有防备,对他开展最凶猛的打击,一直将他打垮为止。”
“可是,”吴三桂迟疑道,“我们要是那样做了,岂不是言而无信、背信弃义?再说,末将的父亲还在他的手里,这样做了,老父焉有生路?”
“平西王,”多尔衮阴冷地一笑,“与天下比起来,自己的生死都不重要,何况他人?你贵为平西王,已经是人臣之首,此时正是建功立业的最好时机,些许小事,所谓清规,也应该放在一边了。”
“可是,臣——”
“没有什么可是了。你们汉人平时喜欢码牌为戏,总该知道,任何牌局总得有一个出牌人才能玩得下去,现在的出牌人不是李自成,也不是你,是我。我出牌,你们就按我的路子玩下去吧。”
吴三桂颓然地回到自己的宅邸,进门时有家人来报,说吴梅村已经离开山海关,并留下书信一封辞别了。
家人道:“吴公子刚才过来找你,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而且言辞激烈,对大人颇多指责。说你不该为了向那多尔衮显示忠心,杀死朱国梓。”
“什么?”吴三桂闻言极度惊诧,“我什么时候杀了朱国梓?”
“大人怎么会不知此事?朱国梓的头已经挂在山海关城楼之上了,是刚才挂上去的,还有一个告示,是以将军的口气写的,说朱国梓不听将令,暗中谋反,想暗害大清摄政王多尔衮,已经就地正法了,告示之上,还有大帅的将印。所有行刑之人都说,是听到了大帅的命令!”
“胡说,他们栽赃于我!他们——”吴三桂怒极,高声喊道,但是当他看到家人那惊诧的眼神时,突然喊不下去了,他颓然无力地坐了下去,心想:现在朱国梓是多尔衮杀的还是我杀的,有什么不同?自从自己打开城门那一天,朱国梓就已经死了,他与自己的情谊也将再不存在。而山海关,这个让他心系一生的地方,其实早已经不属于他,也不属于自己了。
“梅村兄走了,可留下什么话没有?”吴三桂虚弱地问道。
“他只是留下四句诗让我转告将军: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代红妆照汗青。”
“什么?梅村兄他竟然如此写我!他,他也不理解我吗?”吴三桂喃喃追问着,面色如土,跌倒在椅子上,竟然站不起来。
***
吴三桂想要迎候太子、分疆而治、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念头终于落空了。在多尔衮的催逼下,他趁李自成在永平待命准备谈判之际,发动大军出击。
李自成在永平带领最后的兵马,准备与吴三桂谈判,但是没想到迎来的却是吴三桂与多铎更猛烈的攻击,一战之下,李自成再次溃败,大军不得不向北京方向逃走。
李自成暴怒了,为吴三桂的背信弃义。于是他下令,立刻处斩吴襄,将他的头送往吴三桂处。然后再次下令,将吴家在北京的三十四口人严加看押,等到北京之后,一并处斩。
大家向北京进发。沿途之上,李自成接到了牛金星的信。
这封信让李自成再次暴怒,因为牛金星在信中揭露了一个大yin谋,李岩暗通曹化淳及北京城中的明朝旧臣,准备谋反,并私自放走了陈圆圆。牛金星的信中还附带着一张李岩写给曹化淳的信。李自成命人鉴定,确是李岩的笔迹。
这封信其实是牛金星根据李岩写给自己的申辩信中的笔迹伪造的,对此,李自成是永远不会知道的。
自山海关大战后,了空一直追随在李自成左右。这天晚上,李自成摒退了空,将李过叫到自己的军营。
李过进了屋里,见李自成脸色严峻,手里拿着一封密信,扔给了他,说道:
“李岩谋反。进入北京后,你马上带人,将李岩、李牟兄弟俩全给我抓住,与吴三桂家人一起关起来。”
李过吃惊地说道:“李公子会反?有可能吗?”
李自成满脸杀气地说道:“现在这个时候,一切都有可能。还记得宋献策说过我是十八子主神器这句话吗?这是我能当大顺皇帝的吉兆,但是我现在告诉你,李岩也姓李,北京城里,只能有一个姓李的说了算,是我,不是他。你不要再多问,进京后迅速将他拿下就是。”顿了一顿,又说道,“了空也一起拿下。”
“什么?”李过更惊了,“石河一战,了空大师舍命救你,他可是有功之臣啊。”
“我知道,但他不是为了我,是为了李岩,你可要记住,这和尚手里还有一张牌,就是崇祯的女儿,这个人和李岩串通一气,同样危险。留不得。”李自成阴鸷地说道。
***
大清国沈阳都城,崇政殿。
多尔衮以小皇帝顺治的名义,紧急召唤八旗旗主开会。大家到会之后,多尔衮喝令一声,十名军士蜂拥而上,将豪格按倒,五花大绑捆了起来。
豪格大叫:“我有何罪?为何绑我?”
多尔衮与顺治一起坐在皇太极经常坐着的位置上,高高在上地望着在地上挣扎的豪格,冷冷说道:
“我自出兵以来,你在背后经常说我的坏话,而且暗中阻挠,挑拨我兄弟关系,又多方制造事端,唆使八旗分心。这次石河之战,我命你截杀李自成,你并不出力,导致李自成逃走,所犯罪行,实不可赦。你先是分裂我八旗,又故意放走李自成,到底安的是什么居心?你这人,死有余辜!”
豪格听得此话气得一时说不出完整的话来,只是不断叫道:“我没罪,你冤枉我!你冤枉我!”
多尔衮并不理他,转身问济尔哈朗:“摄政王,我建议处死豪格以维护八旗稳定,你什么意见?”
济尔哈朗支吾道:“这个,这个——”
多尔衮也不等他回答,又问代善:“礼亲王,你有意见否?”
代善沉吟片刻,道:“摄政王决定的事,我无法反对。”
多尔衮道:“好。我——”正要下令,突然听得“哇”的一声,身边的小皇帝顺治哭了起来。
多尔衮一愣,正要询问,小皇帝却已经下了龙座,跪在他的脚下,拉住他的腿,哭道:“多尔衮叔父,你别杀我哥哥啊!”
多么衮急忙离席,将顺治扶起,说道:“这怎么使得,皇上,我——”
顺治继续哭道:“豪格哥哥从小看着我长大,他不是坏人啊!多尔衮叔父,我求求你了,别杀他行吧。他不是坏人啊!你要杀了我哥哥,我也不活了!”
多尔衮没想到突生变故,一时手足无措,正要解释,济尔哈朗说话了:“既然皇上替他求情。摄政王,我看豪格死罪可免,就让他戴罪立功吧,他毕竟是先皇之子。若不能建功赎罪,再做处罚也不晚。”
多尔衮抱着在那里痛哭的顺治,看看左右,大家脸上都有不忍之色,于是立刻改口道:“我也正有此意。豪格虽然冥顽不驯,但好歹也是我皇兄的长子,今日就免他一死。不过,”脸色一沉,“死罪可免,活罪难赎,即日起免去豪格一切职务及俸禄,剥夺其八旗特权,明日起归编于多铎旗下,戴罪立功。豪格,你不是还能打仗吗?明天起就去四川给我平定张献忠,你的兵还暂时由你带,平川后迅速还给多铎,并交还一切权力。四川不平,你提头来见!”
豪格听了不服,正要说些什么,济尔哈朗插上一句:“还不谢恩?”豪格此时命系人手,不敢造次,只得忍辱道谢。
多尔衮又换上一副笑脸,亲切地道:“豪格虽然有错,但毕竟也是我军中数一数二的勇将,为防止他出征后有后顾之忧,他的家小我已经全部接到宫中,好生照顾,就如同我的家人一样。豪格,你放心打仗去吧。”
豪格长叹一声,知道自己的家人现在已经全部被多尔衮软禁起来,想要反抗,再没有机会,只得有气无力地说道:“摄政王费心了。”
多尔衮见多年强敌服软,心中舒畅,意气风发地说道:“我大军明早开拔!出师北京,收复中原大好江山,指日可待!”
***
永坤宫内,多尔衮与庄妃同床共枕。多尔衮心情兴奋,但庄妃却明显的闷闷不乐。
“你怎么回事?”多尔衮不满地说道,“如今大局已定,怎么总不见你有个笑模样?”
庄妃坐起来道:“今天福临回家一直在哭,说你要杀豪格。豪格虽与你不和,但罪不至死,你杀他不成,又软禁了他的家人,如此对他,有些过分,难道你忘了当年你曾和你皇兄许下的诺言,你说过要善待豪格的。”
“原来你是为这个而心烦?”多尔衮哈哈一笑,将庄妃搂在怀里说道,“你放心,我对豪格只是稍加惩罚,只要他助我平定了四川,我恢复他一切职务。”
庄妃深深地凝视着多尔衮,摇了摇头,道:“不可能。”
“你不信我?”
“我信你。但是不信你刚才的话,因为,你已经不是从前的多尔衮了。”
夜已深沉,多尔衮沉沉睡去,酣声不断地响起。庄妃心中突然乱成一团,睡不着,走出永坤宫,却见宫外,一个瘦小的身影正站在月光之下,对她凝望。
庄妃吓了一跳,走上前来,发现原来是六岁的顺治,急忙将他搂过来说道:“福临,你怎么半夜不睡,跑出来了?”
顺治脸上挂着泪痕,带着哭腔,说道:“母后,我梦见多尔衮叔父手拿着刀杀了豪格,又要杀我。我不喜欢多尔衮叔叔,我也不喜欢他老是来咱们这儿,你让他走吧,我不愿再见他了!”
“胡说!”庄妃打了他一下,道,“不许瞎说。这话要是让你多尔衮叔父听了,他就会生气的,到时候就只怕——”突然间心事重重起来,轻声道,“只怕咱们娘儿俩都性命难保。”
“母后,多尔衮叔父就是个坏人,我不喜欢他。我好想父皇啊!”顺治依然哭道。
“傻孩子,这天下的人,哪能这么简单地用好坏就能区分呢?”庄妃温柔地抚摸着顺治的头,说:“你的父皇、你的叔父还有你身边的这些长辈们,他们都是为了咱大清的江山、为了天下而忙碌着,你可以不喜欢他们,但是有一天你会理解他们的,你会发现,你也是他们中间的一员,为了这天下的大事,成为咱满洲人真正的巴图鲁。”
顺治抽泣着说道:“母后,可是我不想要天下,我要天下又有什么用?我只想要父皇、要你、要豪格哥哥永远地和我在一起。这天下又是什么?”
“这天下又是什么?”六岁孩子的一句话,突然间触动了庄妃的心,她反复地咀嚼着这句话,不知为什么,没有找到答案,心绪却更加迷惘。
此时一层薄雾突然轻轻袭来,给这如水般深沉的夜色罩上了一层朦胧的外衣,远处一声乌鸦啼叫,仿佛刺醒了沉睡着的夜空。庄妃凝视着眼前这笼罩在雾蔼中的巍峨宫殿,突然间,只觉尘世间一切事情都是如此的亦真亦幻、难以捉摸,一时无语,痴立月下,任雾水打湿了衣袂。
(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