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身也只是听旁人说的。”卞夫人轻声回复，唯恐惹得他动怒，更不想让他以为自己是个善妒的女人。
“这后院嘴碎的毛病还是改不了，你随便听听也罢，莫要进了心里。”曹操努努嘴。虽然他不满后院的闲话多，但他也明白这是无可避免的。这后院多少空闲的女人，数都数不过来。她们整日里无事可做，如今他也难得宠幸后院，那些个女人只有八卦议论这一点乐子可寻。若要较真起来，这责任又该追究谁的呢，而且也显得他缺乏人情味。
“是，妾身明白。”
卞夫人转过身去，抹了抹眼角的泪，将那碗温热的鸡汤替他端来。曹操自然没有放过她抹泪的举动，望着卞氏的背影不禁出了神。她的体态不比年轻时丰腴了，相貌也不及当年之姿。这些年她随他辗转征战，迁徙居地，又全心全意为他打理后院，人早已苍老清癯了许多。她的步态蹒跚，背也有些佝偻起，还有那刺眼的白发，落在曹操的眼里，心中甚不是滋味。
见她缓缓向自己走来，他这才注意到，她的面上竟生长出如此多的斑纹，眉头上，眼角处，颈脖边都清晰可见。
她怎么被岁月风霜摧残成这副模样了呢？仔细一想，原来她也有五十余岁了。她又曾为他诞下多个儿子，生育最小的儿子曹熊之时，又是难产，身子早已大不如从前，所以自然也要比寻常人衰老得更快一些。
原来她已陪伴自己这么多年，可偏偏在此时感慨起。
曹操的心中一阵矛盾，一边是共患难不离弃的夫人，一边又是恋恋不忘吸引着他的心爱女人。
赤壁战败过后，他都未曾觉得有这么难过。这真是世界上最难的抉择，他心中这样想。
“夫君，夫君......”卞夫人连唤着几声。
“嗯。”
“夫君，给，温度正合适。”卞夫人恭敬地递给他，“夫君方才在想些什么。”
“没什么......”曹操索性不再去想，随心吧。
余光瞥见卞夫人正用期待欣慰的目光注视着他，曹操觉得如鲠在喉，他没胃口再下咽了。
他这么做，对得起她吗，对得起被他休回老家的妻子丁氏吗。卞氏的委屈，何尝不是所有后院女人们的委屈。
我曹阿瞒虽然素来脸皮不薄，但今时今日却觉愧对于卞氏。
他挪开了碗盏，朝卞氏一笑：“夫人的手艺越发地好了。”
“是吗？夫君不嫌弃便好，妾身以后每日都做给夫君吃。”卞夫人羞赧垂笑。
“好，只是你也别累着。”曹操握了握卞氏的手。
卞氏痴痴地抬头望他，他已经许久没待她如此温存过。此刻她有十足的把握能挽留住他，但是......
“夫君，妾身见您有几根银发丝跑了出来，让妾身替您藏起来吧，以免妹妹见到会难过。”卞夫人搀扶着曹操坐下，布满茧子的手指细细别理着。
“夫人细心。”曹操心中感动，“她若能有你这份心便好。”
卞氏一提及向夏天，曹操的心思又飘到那座小屋去了。他虽亏待了卞氏，但他会补偿她。不仅将她供奉好，连带着她的娘家也要一并照顾周到。
只是要他再对一位白发老妪提起男女兴致，实在是强人所难。人性如此，也不能怪他曹操。
若能俘获佳人心，他甘愿背上负心汉的骂名。
说来也怪，他身边的众位夫人已逐渐呈现出老态，可她还宛若早年风采，未曾变过。变得也是，更增添了几分韵味。那是妇人家独有的雍容韵味，不是他带给她的......
想到此处，曹操的胸口堵得慌。不过那也无妨，他有自信，总有一日，他会再为她添上几分。
“妹妹她一定也有这份心，只是年轻羞于言表，不似我已一把年纪。”卞夫人微微叹息道，“好了，夫君。将这零星的几根银发丝藏好，夫君仍如当年英雄气概，俊朗夺目。”
说着，卞夫人递给他一面铜镜。曹操左右顾盼，不住地点头，以示满意。
果然如卞氏所说，他年轻时的魅力还在。看来这也是天意，你不曾老去，而我也一样。
“全是夫人的功劳，多谢夫人。”
“你我夫妇之间，何言谢字。”
“夫人，那我......我先去忙了。”曹操才被卞氏夸了一阵，此刻心中正飘然得意，等不及想让向夏天也见识下他的风姿。
“夫君，妾身还有一个不情之请。”卞氏趁热打铁，行大礼请求道。
现在卞氏提什么要求，曹操都会乐得答应。只要不是无礼请求，不过卞氏也不是那种人。
“你起来说，是什么不情之请。”
“妾身斗胆，想替妹妹求个名分。虽说夫君对妹妹的宠爱最重要，可是名分终归是不能少。姑娘家最怕没名没分，夫君莫要叫妹妹寒了心。妾身再斗胆问一句，不知夫君预备何时接妹妹回府里住，妾身也好替妹妹收拾准备着。”
卞夫人这一请可不简单，哪有女人希望自己的丈夫再接别的女人回家住，这不是又多一个人来分宠爱吗。虽说现在争宠的女人也不少，可眼下向夏天的风头正盛，如若将她迎回府里，岂不是更方便了曹操宠幸她。
这些卞氏都考虑到了，可在她看来，这些也都不重要。曹操现在一门心思只放在她身上，即便她远隔千里，也不能阻挡曹操想见她的脚步。她住在哪里，都是次要。与其将她闲置在外，不如招她入了后院，使她在自己的眼皮底下活动，这样卞氏也能伺机而动。而且给她赐名分，迁居院是早晚的事，与其坐等曹操自己想起再去办，不如她来提醒，做一个顺水人情。这样一来，曹操也会另眼看待她。
最主要的是，卞氏也想瞧瞧，究竟是何方神圣，引得曹操如此青眼。都说英雄迟暮，按理来说，曹操都这把年纪了，什么貌美之人没有见过，美色岂还能动摇他的英雄之心。看这几日，曹操对文案的批阅都变得草草，显然曹操将那名女子看得比政事都重要。
卞氏甚至开始怀疑起，是她不了解自己的夫君，还是那位女子魅力太甚呢。
“夫人考虑周到，为夫惭愧。”曹操被卞氏这么一提议，心下立刻有了主意。
之前因为向夏天对他的态度冷硬，他心中有气也不好受，便一直没想起过这事。他想，若是给了她名正言顺的位分，再将她迎娶回府，时日一长，兴许会受后院那些女人的影响，也会开始盼起他。
曹操以为，这是个不错的建议，当下便吩咐下去：“诗经曰：‘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这样吧，便封她为‘夏’夫人。至于何日将她接回府，这个先不急，容为夫思量再三。”
“‘夏’......”卞夫人喃喃着，“此一字，好哉妙哉。夫君如此器重妹妹，妹妹真是好福气。”
“这些事情都由你来操办吧，你办事，我最放心。”曹操搭了搭她的肩，欲向外走去。
忽然又折回身，对着卞氏暖暖道：“夫人，明日得了空我便去看你。还有熊儿那孩子，近日身体可还好？”
“有夫君的挂念，熊儿怎敢不好。”卞氏含笑，使他放心。
曹熊是难产出世，生下来便知是个病秧子，养不养的大都难说。
“那便好，那便好......夫人，我走了。”曹操挥甩袖子，大步朝外走去。
卞氏望着曹操兴冲冲地远去，面上的笑容也随之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一声叹息。里面包含着对曹操的无奈成全，对向夏天的嫉恨，对病儿的忧心。
这一声叹息夹杂着太多太多，卞氏自顾吟唱起：“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她曾是歌伎出声，深通诗经风雅颂。此句之意，她自是明白——无论寒冬与炎夏，洁白鹭羽手中扬。敲得瓦缶当当响，舞动宛丘大道上。无论寒冬与炎夏，鹭羽饰物戴头上。
曹操是有感而发，他倾心仰慕那名女子，却不敢心存奢望。
她没有想到，曹操居然会发出此种慨叹。那名女子，到底是何种人，连她那志比天高的夫君竟也有不敢心存奢望之时。
难不成还是天上的仙子？！
任凭她是谁，以后总有逢面时。那时便能一见分晓，而她也要好好地会会她。
卞氏对曹操的心事只了解了一半，还有另一半。他之所以赐给向夏天‘夏’字的封号，是因为，他也愿他与向夏天之间的情谊，能够冬夏常青。
既然我们始于夏，便也一直停留在夏，可好？
旁的女子都会因为我赐给你的封号而酝酿思绪上半天，不知你也会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