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淑好的小声安慰中,徐氏渐渐平静了下来。她在阿好的面前,完全是个只能够依靠大人的三岁小孩模样,两手揪着阿好的衣服,刚哭过两眼仍是泪汪汪的,十分无措。
阿好始终面色温和,让人送来热水,替徐氏擦过脸、洗净手,又帮她重新绾了发,怕她伤着自己没敢添什么首饰,只是髻了朵绢花。徐氏生得白净而气质温婉,稍事打扮,铜镜便里映出了一张仍旧可见昔日俏丽的面容。
虽然哭过一场,但徐氏的精神头还不错,阿好在旁边她也镇定,见着铜镜里的自己反而羞赧得笑了起来。徐氏的心情好转,阿好心中安定又再趁着天气怡人,带着她到外边去走一走散散心。
院子里恰好种着两棵枣树,这个时节枣子已经熟透了,黄澄澄红艳艳且沉甸甸地坠在枝头,很是诱人。徐氏瞧见了非想要大枣吃,两手拽着阿好的胳膊一顿摇晃,不给吃便要哭闹。
阿好神情瞧着无奈,眼底暗藏情绪却更多的是宠溺。招了个婆子取了根细长的竹竿过来,阿好拉着自己娘亲往旁边站了站,瞧着下人敲起枣子。
不多会儿枣子滚了一地,徐氏很是高兴,在一旁拍着手傻呵呵的笑。两个丫鬟在下面捡枣子,间或有枣子砸在她们头上、身上,也不过是笑着哎哟两声。偏偏是徐氏觉得有趣,离了阿好跑到枣树底下也去挨通砸,且乐不可支。
望着有如孩童的母亲,宋淑好不觉想到自己今后的打算。因为徐氏是这样,她才没有怎么考虑过留在宫里这件事。若留在宫里,几乎只有那么一条路可以走。可如果那样,她就不可能再有机会每个月就出来看自己娘亲了。但凡不是成为陛下的后宫妃嫔,到底更方便多照顾自己娘亲。
没多会的功夫便装了半竹篮子的大枣,丫鬟拿了东西去洗。徐氏眼馋看着却不高兴,非要跟着一道过去,阿好只得带徐氏去亲眼瞧丫鬟洗好了枣子,再将她带回来晒太阳。
婆子提前挑了处不那么晒的地方,将桌椅布置好,小几上备下了茶水,再并着两碟阿好回府路上买的糕点。丫鬟将洗好的枣子搁在小几便退到远处,这会儿,徐氏手中抓了几个枣子,嘴里还塞了一个,吃得满足。
瞧见桌子上的东西,本啃着枣子的徐氏霎时间两眼放光,更直接丢了枣子伸手去抓点心。想要就这么往嘴里送,可枣子还没吃完,于是呸呸呸直往外吐嘴巴里的东西,反而弄脏了衣服。
阿好连忙喊徐氏慢些,掏出帕子替她擦去身上的脏物,并不见一丝嫌弃或不耐烦。
·
这一日的早朝,倒是有些不平静,盖因长公主章嫤遭了大臣的弹劾。
章嫤是皇帝陛下嫡亲皇姐,要比章煜大上两岁。她背后,既有太后娘娘撑腰,也有陛下撑腰,除去这两个人再没有人敢得罪她半分。驸马前年因病而逝,长公主未再改嫁。今时今日被言官指摘,亦有多方面的缘由。
听着大臣愤慨至极的话语,章煜看起来却有几分漫不经心。那大臣的话倒还算为长公主留了脸面,可言语之间关于章嫤在长公主府养面首、频繁出入英国公府与府上少爷有染的暗示已颇为明显。
显然,长公主章嫤这般做派是令这个大臣很难以接受的。他说得激动,唾液横飞,涨红着脸,“长公主殿下做下这样的事,实在是……实在是有损皇家体面!”临到最后,留着一撮白胡子,年逾五十的老臣子下了这么一个结论,义愤填膺地看向龙座上的人。
章煜神色淡淡看不出太多情绪,他扬眸望向阶下躬身立着的老臣子,沉默半晌,直叫殿内气氛变得分外诡异,反倒是一笑。
“韩老今日的话,朕怎么听不明白了?”他不疾不徐的发问,自带着一股帝王的压迫之感,反问之下的话语更似透出两分荒谬。
“若朕不曾弄错,韩老后宅妻妾加起来少说有七八人吧?朕的后宫,妃嫔一样不少,如何倒从来没有人说你的不是,也没有人说朕的不是了?”
“朕的皇姐一不曾强抢百姓,二不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究竟是碍着了谁?嗯?”话说到了这里,皇帝脸色已重新变得严肃,而眼神更凌厉扫过下边的一众大臣,以致于众人越发低下头去。
韩大人因为章煜的这番话,脸涨红得更加厉害。被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评论了后宅里的事情,他下意识想要反驳,却不知是否多少被皇帝的话惊吓,略有些结巴,替自己辩解了一句,“可……可,长公主殿下终究为女子!”
他话语方落,章煜的一声哂笑也跟着进入了耳朵,越叫他脸上烧得厉害。活了大半辈子,却再不曾有过如今日这般觉得丢脸的时候了。
章煜或懒得同他多说,但讥笑着起身说道,“敢情你们这些人,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便拂袖而去。
留下殿内的一众大臣,面面相觑,目瞪口呆。
·
阿好与往常一般,亲自下厨为徐氏做了一顿午膳。两个人一起用过饭,她哄着徐氏睡下了,再待上一会便准备回宫。因答应替薛良月带些东西,她先走了一趟朱雀大街。
章煜坐着马车从朱雀大街经过时,闲来无事随便撩起车帘子往外看了眼,便恰好注意到刚刚走进一间铺子的宋淑好。他当即喊停马车,心思稍转,决定等一等。
方做完买卖从店铺里出来,阿好的视线便叫一个人给吸引住了。
他是身量修长,又带着一股卓然气质,即使只是随意站在街边依旧叫人无法忽视。可他的神色淡漠,以致于俊朗面庞平添了几分疏离,兼之眼神锋利,令人不敢逼视。
乍一看见穿着一身寻常锦袍的章煜,宋淑好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可她很快反应过来不是那么回事,更不说章煜很快与她投来视线,叫她认得更加清楚。
这个时间,皇帝陛下出现在这个地方,阿好没法不奇怪。但即使心底有些怪异感觉,她这会儿也顾不得,唯有赶忙迎了上去。
因是在人潮涌动的大街上,并不好直接行礼,阿好略一犹豫,章煜已是先开口询问道,“好了?”本应是略显熟稔的话,因为语气太过冷漠而变得有些僵硬。
阿好点头,又听到对方淡淡说道,“一起回去。”简单的话却并不给人任何拒绝的余地,一贯的霸道,更没有任何亲昵或是亲密。
丢下两句干巴巴的话后,章煜先行上了马车。留下阿好在原地愣了愣,更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抬手拍拍额头,看向一旁的吕川,对方无任何的话,她只得深吸一气,旋即跟着上了去。
“坐。”
甫钻进马车内,章煜的声音已经传了过来,又免去她的礼。马车里行礼请安比起大街上没有方便多少,阿好唯有谢过恩典,硬着头皮在角落坐了下来。
过去再怎么与章煜有过接触,也没有这样独处的时候。摸不透章煜的心思,此时此刻,宋淑好便很难觉得自在。她绷紧了心弦,坐得笔直,始终低着头,安安静静的,一副听凭吩咐的姿态。
垂首之间,青丝掩映下的一截白嫩细腻的脖颈暴露在章煜眼前。章煜看向她时,视线总不忍错往那半遮半掩之处,既想伸手去拨开那缕头发,又莫名感觉心里头被轻挠了几下。他抿唇,干脆不再看宋淑好,闭眼轻靠着车壁。
马车很快重新上了路,走得平稳。章煜不开口,宋淑好更没有主动说话的权利,两个人便是各自揣了心思,沉默相对。
正是章煜什么话都没有,宋淑好才更加奇怪。她本耐得住,可后来感觉到对方不时打量她几眼,那种头皮发麻的感觉便又冒出来了。
以前必须面对眼前的皇帝陛下时,没有一刻是她不提心吊胆的。有什么话,痛痛快快地说也就罢了,这么一言不发地……难道她真摊上了什么大事而不自知?
“你母亲如何?”
宋淑好心里刚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还没来得及否掉,已先听到章煜的问话。她将注意力都收了回来,认真且恭顺答道,“回陛下的话,奴婢的母亲无什么大碍,多谢陛下关心。”说话间,她已是离了座,略行了个礼谢恩。
还没有来得及再坐回角落,原本走得平稳的马车忽然一阵颠簸。
车里的空间只有这么大,突来的动静使得阿好当下失去了重心,整个人都不受控制朝着章煜的方向扑了过去。
她心中惊措,脑袋嗡地一声只感觉糟了……可根本来不及稳住自己的身形。而对面的人毫无动作,没有帮她一把,最终阿好还是无法挽回地倒在了章煜的身上。
这一刻,所有的事物,甚至时间似乎都骤然静止了。阿好的一张脸,更是隔着衣料直接埋在章煜的大腿间。
外面很快响起了吕川告罪的声音,惊慌失措的宋淑好猛地抬起头,表情无法维持淡定,脸更是烧得厉害。她不敢抬头去看章煜的样子,唯有退了两步跪伏请罪,心却扑通扑通跳得十分地凶,忐忑至极。
章煜垂眼紧盯着趴在他面前的宋淑好,因眼前的人扑在他身上而导致的下|体反应清晰无比。即使面上还绷得住,依旧掩不去眼底闪过的怪异神色。
“吕川,领罚。”
没有对宋淑好说什么的章煜,但丢了这么句语气并无波澜的话出来。吕川即刻又应了一声,而此时深觉羞窘的阿好越感到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欲哭无泪。这么丢脸的时候,将近二十年也就这一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