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一直下到半夜才堪堪停住,地上却早已积聚厚厚的一层,冬日天地与万物皆被纯白装点出别样风姿,又被茫茫夜色一时遮蔽。
夜深寂寂,往常清净到不见宫人走动的长春宫,此时似乎比别处都热闹一些。谢岚烟顶着天寒地冻在约定的时间到了地方,站定廊下,眼睛到处搜寻将她约到了这个地方的人。
厚厚的深色斗篷将她包裹得严严实实,风帽下那张往日不变温柔妩媚的面庞似也因寒冷有了少许动容。冷风将她的鼻尖吹得发红,积雪折射出的光亮无法照清楚她的脸,却可模糊辨别出她这会儿大约不怎么舒服。
须臾间暗处走人显出了高大身形,谢岚烟搜寻的目光立时顿住,她微抿了唇,慢慢走朝着那人走了过去。他应是早到了,当下身上不见落了雪片,见谢岚烟发现自己,便转身当先往别处去。
大概是为了方便说话,捡了处无人居住、积满灰土的房间,他与谢岚烟两个人先后走了进去。待站定之后,那人转过身,尽管谢岚烟无法完全看清他的脸,却不妨碍再一次对他的身份进行确认。
想见到赵检远比见章烨要更加地难,入宫之后几乎一年只一次,平时他也不与自己传消息……谢岚烟想到此番赵检亲自写信与她,极大可能将她约在这里是为了宋淑好,抑制不住脸上现出个讥讽的笑来。
“你不怕他发现,这个时候还敢约我来这儿?”谢岚烟不紧不慢说道,视线未从赵检的脸上移开过一瞬。只是赵检似乎不想与她多费口舌,但问谢岚烟一句,“人现在在哪?”
还没有好好说上那么两句话,心中所想已是得了验证,谢岚烟似笑非笑,语气只变得更不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怕是找错了人了。”
“不知道你不会来。”
“你亲自开口,我岂敢不来?”
谢岚烟的针对没有掩饰,一句一句都不顺赵检的意。赵检沉默,没有与她争执,安静看了她片刻。谢岚烟也无话,只觉得外头着实太寒了些,当早点回去。
是沉默,却也是对峙。赵检再与谢岚烟说话,便没有留情面。他说,“你有必要费那么大功夫派人去杀她么?”
黑暗中各自都看不清对方是什么样的神色,但赵检的质问钻进谢岚烟心底,刺得她脸上没了表情。
她没有否认赵检的话却也算不上承认,事实如何却都清楚。
“你当真是与她有了牵扯了。”谢岚烟声音听起来十分的冷静,想到章煜救宋淑好,同她一起跳崖,更是好笑,“你们这一个个的,演什么好戏呢?她是什么人,竟叫你们个个都这样?”
赵检没有给出回应,谢岚烟又道,“你既然有所定夺,何必还找我来说这些,难道我说什么你就都信了?那我说我没做呢?她没有死成,自然是她好命。但你要对她动心,她就该死。不是这一次,也有下一次。”
谢岚烟越说心中越是平和,纵然仅仅抱了一分希望他不是要说宋淑好的事情,却依然只收到了十二分的失望。那么他今天的举动究竟是什么意思?他已认定了是自己,要查不难,根本就不需要……
从来没有考虑过的一种可能悄然冒了出来,谢岚烟难以置信,终是不再淡定地反问赵检,“你害我?”
……
他知道自己还有安平王也就是他的父亲做后盾,便自己不动,要借章煜的手让她活不下去!只是因为一个宋淑好,就恨不得抹杀了她的存在么?明知道她一定会去,明知道……
谢岚烟暗恨自己着了赵检的道,更恨自己愚昧以为赵检知道了也不会敢随便地动自己。以为章煜冷血,赵检与他多少不同,却竟是一丘之貉!
竭力平心静气却无法克制心底情绪,回到碧霄宫,远远见殿内灯火明亮,谢岚烟一再深呼吸,方慢慢走近无双殿,入得殿内。
章煜坐在殿中上首处喝茶,见她回来了,眼底闪过讥诮之意。谢岚烟跪伏在地上与他行礼,章煜搁下手中茶盏,淡淡发问,“这么晚了,外面又这样的冷,谢昭仪是去了哪儿?”
谢岚烟从未如这一刻般感到惶恐与紧张,她贴着冰凉地面的手心都冒了冷汗。微曲了曲手指,她暗自吸气,调整面部表情,抬起头看向了章煜。
“臣妾……”
微红的眼眶再配上欲言又止的模样,似乎真的有无法言说的理由。谢岚烟想,倘若皇帝只要一个无关对错的说法,她还有希望逃过一劫。
见章煜笑又不笑,一对深邃眼眸仿似要看进她心里,谢岚烟暗自咬牙,颤颤朝他伸出手,掌心一团雪球已开始融化了。她但羞涩地笑了笑,低声又似带着些许委屈说,“下雪真好,臣妾终于和其他人一样碰到它了。”
顶着压力和章煜对视,谢岚烟心弦不敢放松。这是她短时间内可以想到的,最有可能让章煜满意的借口了。常年体弱令她冬天几乎无法出门,更没有接触到这些寒凉之物的机会。但谢岚烟只觉得,自己此刻只如她的借口一般幼稚可笑。
章煜的视线从谢岚烟的脸上移到她的手心,看着那个雪球,不知究竟信还是不信她的说法。
谢岚烟忐忑,直到见章煜站起了身,笑着配合说道,“还是小孩么?”走到她的面前,虚扶一把。
顺势起身,谢岚烟还未松气,又听到他说,“若不是小十刚刚一直在朕那儿,朕还以为……”顿了顿,将话说完,“你是找他玩去了。”
于是,顷刻之间,谢岚烟心里头便如同被雪球融化的凉水浇了一场,一寸一寸地跟着凉了下去。
寒风又再起,鹅毛大雪又再飘落,却徒生许多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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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断断续续下了一夜,翌日仍是放晴,昨夜的种种痕迹但被大雪掩盖。阿好在雪照云光里如前一天那般到了苑书阁,一路过来,觉得今天比昨天还要更冷,想必是雪消的缘故。
甬路走到尽头,阿好只见苑书阁宫人来来去去,神色张惶。她疾走几步上了台阶,抓了个小宫女问是出了什么事,小宫女便说,“姑姑,昨夜有个小宫女在苑书阁里头走了。”
阿好没法不想到青儿,心下一阵不相信,追问小宫女道,“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小宫女又说,“奴婢不大清楚,只是听道别人可惜说,似乎是叫作……青儿,还差几天便满十五岁。”
昨天才答应过她不会犯傻的人,今天却已经去了,且听小宫女说的话,应当是悬梁自尽的……阿好觉着有点不能接受,一时呆站在了原地。
慎刑司的大太监见到宋淑好在外面,走了过来,同她问候了一声。阿好不辨情绪点点头,已然回过了神。
那大太监却与她略躬了身子,说,“宋姑姑,昨儿个当值的小太监说曾见姑姑与宫女青儿碰过面,且青儿哭着从苑书阁跑了,不知是否有这么一回事?”
倘使前一刻,阿好还无法理解青儿为什么会突然出事,听到这个太监的话,便没有不明白的了。那个当值的小太监何曾见到过她与青儿接触?只是他的的确确知道昨天到底是有什么事。
再怎么能够算计,她来苑书阁的事,先前没有人知道,便不会是谁设下的套。却可见她的一举一动被人盯死了,抓着一切空子作文章要叫她不好过。她过去竭力规避的这些,终究还是找上她了。
宋淑好冷冷看着眼前同自己说这些话的人,语气比眼神更冷,又含着讥讽,“我方知道我原是个这么好作践的人物,你同我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是准备捉我去慎刑司问话不成?”
那大太监听到阿好这番态度强硬的话,不由悻悻。他再如何的厉害,也不敢与阿好正面对抗,何况是这样没有证据的事。哪怕那小宫女当真因她而死,只不是她亲自动手,必然不会有任何事。
于是他连忙越弯下腰,连忙与阿好陪了个笑,“宋姑姑这话当真是折煞奴才了,借奴才天大的胆子,也绝不敢做这样的事情呐!”
宋淑好冷笑不语,那太监碰了壁,一时未敢继续说话。阿好见他着实没有胆子乱来,便又开口,“你说昨天当值的小太监道亲眼所见我与那小宫女有接触,他人现下是在哪?且喊来与我当面对质,才好将事情说个明白,免得你们私底下胡乱编造,道是我仗着身份欺负人。”
慎刑司的这名太监一时被阿好的话噎了噎,脸上笑容僵了僵,始觉得这也非一位好相与的人物。他瞧着态度越发恭敬,讪讪而笑,“宋姑姑这又是何必?您既说不曾见过,自然便是不曾了,奴才定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