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喜欢你……”牧单昏昏沉沉睁开眼望着怀里的人,纵然脸色苍白却无比的坚定和认真,他是病了,病的是只有眼前这个人能医治的相思病。
云隙抿着唇沉默起来,他活了的这么多年来也曾遇到过这般向他表明心迹的人,当时他还跟着师父在仙凌山修行,在一次大雨中救起了一名年轻的僧人,那人额心泛着一点金色,如同姑娘家用朱砂点上的一枚朱砂痣般耀眼,他在僧人身边陪了五日,待他助那人寻找一处灵山宝刹时,僧人站在佛心禅语的袅袅青烟中问他,他若愿意归家还俗,问云隙可否长情相依。
身后的黛山清溪中钟声杳杳,佛音朦胧,云隙持了一支青梅枝朝他笑着摇摇头,低声道了句,快些进去吧。说罢他看见那人额心的金色婉转如泣慢慢化成了血红色,在这落寞的光芒中,那人淌下一滴眼泪,于云隙的目光中转身走进逶迤清净的佛塔之中。
直到如今再想起此人此事,云隙发觉心境大有不同,那时他能云淡风轻的拒绝僧人,只在他离开宝刹的最后留下一株青梅枝桠,现在瞧着将他抱在怀里的男人,竟是生生说不得半分否决之话。
云隙想了想,估摸着是自己先前见过这小娃娃,后来又因为过失而心存歉疚,所以听来他这番真情才心里百转纠结拒绝不得,他垂眸说道,“单~儿~,你~病~了~。”
病了,会说胡话的。
牧单神志不算清楚,浑浑噩噩的抽疼之中剥离出云隙的这句话,便闭了眼将云隙往怀里收的更紧了,喑哑道,“我病了,但我你,云隙别离开我,你是我的。”
云隙在他怀中倏地睁大眼睛,口舌发干,在发觉这人说的不是胡话时心头呼的刮起一片狂风暴雨,将一颗蜗牛心吓得砰砰直跳,不等牧单寻来他的唇去吻,眨眼间在这人怀中化成了一只铜钱大的小蜗牛,然后怂巴巴的躲进了壳中。
牧单将吻落在那只透白小壳上,手心拢着小壳无声的笑了笑,他的云隙小妖何时这般怂过,何时这么胆小怕事畏畏缩缩了。
他闭着眼昏沉睡着,因为风寒而浑身无力,手心贴着一动不动温凉如玉的东西,牧单喃喃说,“……云隙,我不会对你做什么的,你且出来吧。”
出来让他抱一抱,像当年四岁的小奶娃受了委屈抱着他的云哥哥一般,撒个娇,讨个笑。
云隙在小壳里电闪雷鸣,轰轰隆隆的心跳声将他震的耳畔发疼,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这一颗极小的蜗牛心跳动起来是怎么的震天撼地,激烈的差点将他吓死。
可算心跳如鼓,云隙还是从纷纭杂声中听到牧单对他说,你且出来的,听得清清楚楚一字不差。
云隙掰着触角想,出来出来,他活的这么大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事可曾怕过,可这么气势汹汹的想着,云隙仍旧怂的一团蜗牛肉怎么都不肯探出来,直到牧单药性上来,几乎快睡着时,云隙才在小背壳里闷闷的说,“你~会~恨~让~你~毁~容~,遭~受~日~夜~鬼~哭~狼~嚎~折~磨~的~人~……或~者~是~妖~吗~?”
牧单眉间紧拧,额头发了一层冷汗,声音却温柔有些沙哑,“如果是你,不会”
云隙在壳里长舒一口气,伸出一根触角探了探牧单的手心,“睡~吧~,等~你~病~好~了~,我~~告~诉~你~所~有~的~。”
青瀛揣着阿团要往大理寺中爬时,在路上遇到了个黑脸挡路神,“将他给我。”绪卿口气发冷。
“让阿团陪同听审可是云隙的意思,你若不愿意,找他说事去,”青瀛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闲闲的揣着阿团,还在绪卿越来越黑的脸色下抚了抚躲在他手心发颤的阿团。
“阿团,你真要去见他?”绪卿放缓自己的声音望着那一团小刺,“别去见他好吗,我……不想你见他。”
阿团要见的人他知道的,能让他的小刺猬在与他缠绵之际喃喃唤出的名字定然不是绪卿想的那么简单,当时他还是项薛棱的时候发誓要让这小东西忘掉那人,彻底断了与那人的恩怨,现在绪卿望着青瀛幸灾乐祸的脸,心中暗暗更改誓言,最好能让小刺猬忘了这些所有人,只一心一意看着他才最为妥当。
阿团抖了抖胖乎乎圆圆的小屁股,翻个身子扭过来,爪子握住青瀛的手指,忐忑害怕的说,“公子答应我了……大人不能阻拦……”
绪卿眯起眼朝青瀛逼近一步,青瀛笑呵呵用一只手挽起袖子道,“哎,打一架,来,好久没活动过了。”
阿团叽叽叫两声,“不要打。”
绪卿环胸居高临下的望着他,“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
阿团撅着嘴,呜呜呜含了半晌,一阵深秋凉风从大理寺前的幽谷中袭来,两只小青鸟叽叽喳喳落在青瀛肩头,绪卿与青瀛皆是极有耐心的等着阿团回话。
阿团想了好大一会儿,想起前些日子大人给他做的糖醋鱼肉,糖醋排骨,糖醋茄子,糖醋肉丁,然后吸了吸口水,突然问,“大人,你是不是只会做糖醋的?”
原本正深情款款等阿团回答的绪卿得到这只问题,忍不住一愣,抿唇咳了声,“嗯。”
阿团了然点点头,小模小样的抱着爪子含蓄说,“都担心的。”
“最担心谁?”
阿团仔细又想了想,咬着小爪嘟囔说,“担心大人。”
绪卿冷硬的唇角划开一抹**般的笑容,青瀛在心里直呼三声没眼看,老树要开花了,然后将阿团轻轻抛了出去,看着绪卿小心翼翼的接住飞过来的刺球。
绪卿抱住阿团,使出一招绊子咒将青瀛绊摔倒,冰冰瞧着他,再扔一个你试试!
青瀛从地上站起来,拢了长袖,姿态俊美不是风雅,好像刚刚狗啃泥的不是他,风度翩翩的朝大理寺中走,说,“阿团这小东西本仙真心喜欢,知晓本仙功夫卓绝,打起架来不会吃亏所以才不担心本仙。”青瀛笑盈盈,“哎,这不是承认本仙的神力比你更胜一筹嘛。”
绪卿黑着脸低头看了眼阿团,阿团捂住软软的肚子,黑豆小眼瞅着他,可怜兮兮说,“我饿了。”为了表达自己真的饿了,他还把白色茸毛的肚子露出来给绪卿瞧,瞧见了吗,是真的饿了,都要饿扁了。
青瀛瞥一眼阿团胖乎乎的肚子,甩手往前走,眼风扫着闷声不响从怀里掏出来一只苹果喂阿团啃的男人,感慨一声,明明冬天已至,为何周身处处春风洋洋。
云隙怂了吧唧在小壳里辗转一夜,直到天色大亮才醒了过来,他醒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皇帝手心里,温热的手掌因为趴着个他所以被粘了不少蜗牛特有的粘液,湿哒哒的。
他自顾自的检查了一遍小壳的花纹,瞧瞧那只墨色束绳挂的流云珮还在不在,翻出来等候化成人形时带上。他听着皇帝压抑着咳嗽与朝中几位大臣低声交谈,大理寺卿将两个月前牧单在去往文白山时在驿站遇到的那个女子被鬼杀害刨出成年男人脸的胎儿的案子重新回禀给皇帝。
云隙听他说着扯到了朝廷中的臣子的名字,心中思虑几番,在壳中捏了个决召唤鬼大鬼二回来,协助牧单查清此事。
他懒懒散散在牧单手心趴着,过了会儿,寝殿的门吱呀一声掩住了,殿中染的木槿香氤氲飘入小背壳中,云隙正想事想的出神,听见小背壳外有人轻轻敲了敲,牧单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木槿的香味传了过来,“有妖在家没?”
云隙抖着触角无声的笑,朝外面伸出去一只触角,望着脸色还有些发白的男人,“没,出远门了。”
“那孤能进屋中等候他吗?”皇帝一手持着奏折,边看边问。
云隙笑着化出人形坐在床侧里面,将青丝拢在肩后,拂了拂袖口,端正道,“擅入者,死。”
牧单将柳山黄芽泡好的茶端给云隙,微笑的望着他,眼中有几分欲说还休的静谧。
墨色纱帐被秋风微微扫起,雕廊窗台中跌落进几缕浮动的阑珊光影,云隙把一杯茶叶都干干净净吃了下去,又趁着牧单喝药的时候眼巴巴的喝了半碗,才意犹未尽的说,“还~想~喝~”
“不喝了,让于述送进来些花骨朵做的花糕你尝尝,没有放米,你看看能吃的下吗。”牧单扯了方小毯披在云隙肩上,“还冷吗?”
云隙捏着小毯摇头,垂眸叹了一声单~儿~,他指尖覆上牧单的左脸,微微撅起嘴,慢慢道,“一~百~年~前~我~做~了~错~事~。”
云隙说起这件错事时懊恼的厉害,在心中将千面王佛罗鬼扒拉出来颠三倒四的摔打一番,才算稍微解了气。
若非这鬼当年挑衅他,害得他在海泽花的腥湿的沼泽丛中睡了近五十年,睡得头脑发昏浑浑噩噩,一抬眼瞧见了摆在壳门口挡光遮风的挑战书。
云隙想,千面王佛罗鬼下战书的日子不凑巧,而自己这般醒来也不凑巧,若他晚上五年十年的醒,或许冤魂釜也不会落在了牧单的身上。
那会儿,他勃然大怒,卷起三界沧海吞没鬼王宫殿,将世间残存的千千万万怨鬼厉鬼的鬼魄浇的支离破碎,修罗道中刮出无数裂痕,浮生世生鬼无门可入,堆积在人界与鬼界交错之处日夜啼哭嚎啕不停。
伫立在东决之境的冤魂釜为了避免人间鬼界的不平衡,开始大肆吸收冤魂怨鬼,为民间清出一方清净之地。
云隙被青瀛揣回宫住了两三日,等怒气消失之后,青瀛才拉着他的手坐在小塌上认真对他说,他中了海泽花的毒,神识受了干扰,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气干了不小的错事,不过幸好他师父千年前炼制的冤魂釜帮到了作用,帮他吸纳天地之间的怨魂,才让人界鬼界不至于大乱。
但冤魂釜因为怨鬼厉鬼积聚太多出现了裂缝,现在三界神子早已不知下落,唯独留下的妖界妖神还在青西海下封印着,若这道裂缝不及时修补,釜中千年万年的厉鬼迟早会将冤魂釜毁于一旦,到了那时,云隙这错更加无法弥补了。
云隙知晓自己脾气不好,还气性大,却也从未做过如此出格之事,连累了无辜鬼魄,海泽花的花香能使修行的人妖仙神识错乱,出现幻癔,他原本是小心翼翼的等着的,却谁也没料到出了千面王佛罗鬼这档子事,让他忘了海泽花的毒,晕乎乎的睡了近五十年,出来之后便控制不住自己的怒意了。
秉着自己做的事哭着也要解决完的精神,云隙在青瀛宫中消耗了近千年的修为炼制了一道封闭符带着青瀛专门为他求来的往生咒下凡去了东决之境修补冤魂釜的裂缝,为无辜的鬼魄超度往生,将其送回修罗道中转世为人。
他的修为与妖神钦封颇有渊源,而他又一脉相承人界神尊崇虚门下,理应来说炼制的这道符定然会修复好冤魂釜的裂缝,却哪知他贴了裂缝,坐在东决之境休息并超度鬼魄之际,一道青光尤然炸裂,自那道符咒中央穿了过去,青光顶天立地如汹汹天柱下踩阴阳两界,上耀三十三重天的娑罗生门。
云隙被这道青光刺了眼,半晌之后眼前望景还带着朦朦黑影,等他彻底能看清楚时,只见金光闪闪的冤魂釜上露出个手指尖大小的洞,据他面前排队等往生的鬼魄说,有一道青烟带着冤魂釜的碎片逃跑了,它们都瞧见了,真真的。
他连忙将那小洞下了符咒暂时封好,将所有需要往生的鬼魄送入修罗道转世,蜗不停蹄的赶往天上的渊源宫中请青瀛帮忙寻找那枚破碎的冤魂釜碎片所去何地,青瀛笼统一查,给他了二十九个名单,上面皆是青烟炸裂冤魂釜破碎之际人界出生的婴儿,婴孩是四界最纯净之魄,那道青烟该是藏在了婴孩体内,借人身还于阳世。
向来慢吞吞的云隙拿着这二十九个名单在偌大的凡间寻找了一年,日夜探寻冤魂釜的碎片下落,在他寻到第二十九名婴孩,瞧见一岁多的胖娃娃乐呵呵的坐在他身前朝他伸出小胖手时,云隙这才知晓,这二十九名婴孩竟无一与冤魂釜有关。
他哀怨的躲了一处闲凉之地想法子,还未想到法子,被一群不知从哪里来的道士和捉妖之人趁他愣神之际捉了去藏在一樽酒葫芦中,而所带的地方,便是祁沅大国的都城王宫。
牧单曾说过先皇有段时间曾邀请各色清修道人到王宫讲经习法,也是那时的误打误撞,让云隙在踏入皇宫那一刻,知道自己可能已经找到了要找之人。
那人坐在金碧辉煌的大殿中,十丈红毯一路铺到殿外,殿中燃着清淡的香坛,朦胧烟雾随佛经道法飘了出来落在云隙手中,他抬头望去,看见四岁大的牧单摊开手接住一位高僧洒落下来的祈福好运的冬青水。
云隙低头望着指尖下的面具,抱歉的望着牧单漆黑的右眸,他在这里待了半年,治好小牧单的病,夜夜为他洗涤魂魄,他离开之际原以为冤魂釜已从牧单魄中消失,却哪曾想,自他离开之后,才是牧单真正受冤魂釜折磨的开始。
他垂着眼道,“单~儿~,对~不~起~啊~。”
若他不吃海泽花不会有那么多事了,若他脾气再好些,是不是不会受了千面王佛罗鬼的挑衅而被海泽花扰乱神志犯下错事。云隙后来一直在想,如果知道将来有一日自己犯的错会降临在牧单的身上,他早该让自己戒了吃花这一瘾,自此辟谷,宁愿饿着,也不贪吃了。
牧单将云隙额间垂下的一缕青丝别在耳后,握住他的手,须臾之后,牧单温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