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宦官自然会意, 随着她走远了几步,躬身禀道:“皇上并无大碍,原也只是风寒,太医精心诊治着,已好了大半了,娘娘不必担忧。”
随着这句话, 莺时与小禄子已领着宫人们退远了些。那宦官言毕看了看两侧, 压音继续说:“燕妃娘娘会过来, 还是为着外头那些个风言风语。”
夏云姒轻笑一声:“说什么了?”
那宦官说:“入了殿就是一味地哭, 说娘娘您不顾圣体康健。下奴瞧皇上听着也不耐,只是燕妃娘娘是带着皇次子殿下来的,皇上顾念皇次子, 总不好直接将她斥走。”
夏云姒淡声:“她两三个月也未必见得着皇上一回,轮的着她来指摘本宫?”
“是。”那宦官赔了笑, 抬眼迅速打量了一下她的神情,又道, “下奴多句嘴——下奴觉着,燕妃娘娘这是……‘着急了’。”
是啊,她自然着急了。
她原算是个能忍的, 知道皇次子不受皇帝喜欢, 便一直按兵不动。反正皇子们都还年幼, 皇帝也还年轻。
谁知这么等着等着,太子倒就立下了。她再不急,大约便也没了着急的机会。
夏云姒没说什么, 脱了只玉镯递到这宦官手里。
她手里的东西都是宫里头最好的,这宦官直连眼睛都一亮,千恩万谢的作揖。
这样的事,她不知不觉地已做了七年。
一开始只是如常人一样赏些散碎银两,在御前宫人眼里算不得什么,收下便也没什么顾忌。
后来,这银两就慢慢添了分量——今天多半钱、明天再厚两分。不知不觉又变成了银票,有时一张下去便顶寻常宫人一个月的俸禄。
胃口就是这样慢慢养起来的,等他们惊觉之时,早已是“吃人的嘴软”。
同时,旁人再赏的那些散碎银两在他们眼里也就入不得眼了。横竖一算,她钱是花了不少,却是一举两得的买卖。
这一点,她着实得感谢家里。
饶是她与家里再怎么不亲,也得承认多亏家中富庶,她才在钱财之事上从不吃亏。
否则这样的小计旁的嫔妃也能想到,怎的却就没人做得起来呢?
安静地折回殿门口,夏云姒略作思量,还是提步就要进门。
那宦官一怔,忙伸手拦她:“娘娘?”他忐忑不解,“您就这么……进去?”
“不妨事。”夏云姒含着淡笑静看殿门,“你不必为本宫忧心,本宫也不会牵连到你。”
那宦官就不好再说什么,躬身退开,由着她进了殿去。
夏云姒只消抬眸一睃,便见守在寝殿外的宫人们也都死死低着头,见她进来更有意避着目光,可见里头对她是真没什么好话。
夏云姒只做未觉,信步上前,正听到里面压着愠意的男声:“舒贵妃无罪,你不要偏听偏信。”
又闻燕妃的哭腔:“臣妾知道皇上宠爱舒贵妃,可眼下已流言如沸,皇上难不成还要包庇舒……”
吱呀一声,殿门推开,淡泊女声随之而来:“‘流言如沸’?燕妃竟觉得皇上需为流言杀人?”
坐在床边垂泪的燕妃蓦地回头,那片刻里,她屏息看着夏云姒,夏云姒微笑着,也看她。
她终是先一步心虚了,气势弱下来,离座深福:“贵妃娘娘万安。”
皇次子也随之长揖:“舒母妃万安。”
夏云姒自也要向皇帝见礼,病榻上的人撑坐起来,含起笑意:“你来了?坐。”
她遂起身,边走过去边打量宁汜:“倒有日子没见到宁汜了。”
宁汜抬眸看她,恭敬之下隐有不忿。
过了年关,他也有十二岁了。比之底下年幼的弟弟们,他自是懂了更多事情。若再有个争强好胜的母妃日日在他耳边煽风点火,他指不准就要觉得那太子之位是大哥抢了他的。
夏云姒笑容和善地打量着他:“听闻你的一干兄弟都常去东宫玩,独不见你去。这事舒母妃得劝你一句——昔年之事早已过去,那时你们都小,不懂事也不足为奇。你兄长不会与你计较不敬嫡母的事,你更不要反为了这个与他生隙。”
话未说完,余光中就见燕妃紧咬了牙关。
燕妃自然明白,她这话实是说给皇帝听的。
夏云姒睇她一眼,恍惚这才记起方才还有事没说完:“哦……‘流言如沸’。”
她定定地看看燕妃:“那流言本宫自己也听着了,不曾在意,满后宫也都无人在意,燕妃倒上了心了。”
燕妃脸上仍挂着泪,眼底却透出一股凶狠:“事关圣上清誉,臣妾自然上心。”
“这世上背后捅刀子的法子有千般万般,唯有打着这为旁人好的旗号捅出来的刀最教人恶心。”夏云姒面色倏然狠厉,盯着燕妃,口吻倒缓和下来,“——今日是有人传本宫的流言,你为了皇上的清誉便可劝皇上要本宫的命。那来日若散一波太子的流言出去,是不是也还可故技重施将太子的命也夺去?”
燕妃骤然窒息,怔怔地瞪着她:“臣妾纵有思虑不周之处,贵妃娘娘也不需这般颠倒是非。”
夏云姒复又笑起来:“你的‘思虑不周之处’是冲着本宫的性命来的,倒还嫌本宫颠倒是非?”
视线上下一划,她睃着燕妃,眼底添了三分玩味:“倒是燕妃姐姐你……本宫倒是今日才知你有这般颠倒是非的本事。”
燕妃锁起眉头:“娘娘这是什么话!”
“蛊惑皇上降罪于本宫,还敢说是为了皇上的清誉?”夏云姒轻嗤一声,“你这实是要皇上向天下人承认自己当真受了后宫蛊惑,用了那些不该用的东西。”
“皇上如是听了你的,一世英名都要毁尽了。”
“动这样的心思——燕妃,你究竟是为了谁?”
燕妃如何担得起这样的罪名,蓦然跪地,却是下意识里揽去了身后挡着:“皇上,臣妾绝无那样的意思……”
“行了。”皇帝面上只余不耐,摇摇头,“你先回去,朕有话同贵妃说。”
燕妃自有不甘心,可自知这般硬碰硬决计碰不过夏云姒,再不甘心也只得忍了。
夏云姒冷淡地看着她退出去,面色仍不好看。忽而一只手握过来,在她手上捏了捏,她看过去,见他笑说:“好了,别生气。”
她轻哼一声。
“燕妃也着实不是心思那样深沉的人。”他哄她道,她美眸微翻:“那倒是臣妾的不是了?”
“你也没错。”他失笑摇头,“不说这个了。”
她却委委屈屈地倚过去,将他胳膊抱住:“也是臣妾的不是……臣妾不该给皇上喝那鹿血酒。”
“又不曾多用。”他轻吻她的额头,“和那酒无关。只是寻常生病罢了,你不必挂心,更不必理会那些流言。”
她仍是委屈着,他听到隐隐的抽噎,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又听她道:“还是臣妾不好……臣妾一时只当有趣,却忘了皇上比臣妾年长近十岁,已不是能受得住这些东西的年纪……”
正说着,她如料感觉他身形一滞。
唇畔勾起禁不住的笑意,可他看不着,她的声音也还是在抽噎。
贺玄时心头倏然被一股恼火包裹,却又无处宣泄。
近来的病症,太医说只是风寒,但他看出了太医的欲言又止。
他便也不止一次地想过,是否是因为那些事情?
他又一次次打消了这样的念头。
因为他过了年关才三十四岁,他告诉自己他还没老,风寒便也只是寻常风寒。
可现下,她也这样说。
这是什么意思?是他什么时候显出了不支,让她觉得他不成了么?
他忽而莫名觉得挫败,长吸口气,语气克制不住地有些冷:“没有那样的事,你不要多想。”
缩在怀里的她滞了滞,蓦地肩头一颤,猛地直起身。
她脸颊上还挂着泪痕,泪痕下掩着失措:“……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有那么一瞬,他想把那股无名火发出来,发到她头上。
可看着她顺颊而下的泪珠,他又说不出一句重话。
他最终也只是抬手,把她脸上的泪珠擦了:“朕也没别的意思。”他笑笑,“只是想让你放心罢了。”
她仍是一副惊魂未定的模样,这般模样在他们的相处间已不多见。让他只觉得自己错了,不受控制地去哄她。
夏云姒享受着他的每一句温言哄劝,让他好生费了一番工夫,才终于破泣为笑。
氛围可算轻松下来,她环顾四周,眼睛一亮:“臣妾陪皇上下盘棋?”转而又噎声,自顾自摇头,“不好,皇上需好生养着精力。臣妾寻本书来读给皇上听吧!”
她每一个字都说得情真意切,可正因为这份情真意切,他反被“精力”两个字刺中。
于是在她欲起身去寻书时,他拉住了她的手:“读什么书?朕也想下盘棋。”
说罢就示意宫人去端了棋盘来,与她各自执子,对坐拼杀。
她的棋技,其实原也是极好的。在宫中的这些年可做的事又不多,她平日读多是读些史书政书,读得累了想换一换,便也会看些棋谱,棋艺愈发精进。
只不过平日与他对弈斗不过玩乐,她也就不多上心。
今日这一场她却格外费了些神,拿捏着步调,张弛有度,虽做不到势如破竹,也能让他明显觉出不似平常那般赢得轻松,或多或少总有些吃力。
这个时候觉得吃力,会让他更加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精力不支了。
但一个而立之年、又素来有雄才大略的男人,不会轻易服输于此。
那便会一步步走进深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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