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是完颜斜哥觉得过的最漫长的一夜,若小乘倔强着脾气又是一天不吃不喝的话,就已经是两天了,天一亮无论如何得赶紧出宫回府,总觉得晚回去,会有什么事情在等着他,他不知道的是王府此刻早就是一团混乱了,全因为那个逃跑掉了的深泽岩井。
而这一夜对于展夕来说,也是既喜悦又担忧的一夜,喜悦的是这么多天以来,为晴儿的悲伤和痛苦终于稍稍缓和了些,她还活着,临睡前,铁卫终于带来了确实的消息,已经找到了艾小翠在内的五个人的全部尸骨,且那屋子的窗棱破碎的痕迹,也确实是由外物大力撞击后留下的,地板上还有着隐约的磨痕。只是之前都被忽略掉了,所有的这些,无不证明着他的大胆猜测是正确的,他的晴儿是受了重伤和虐待,但是人还活着。
担忧的是,如今强抢走晴儿的是金国刚登基的皇帝,如何才能从他的手里夺回晴儿,成了他此刻最大的难题,手中的墨玉珏几乎要被他揉碎进掌心一般,明天一定要想办法混进皇宫去,他再也不能继续等待下去了!
而六年来,第一次真正离开了完颜斜哥身边,睡在了陌生地方的深泽岩井,也无可避免的失眠了,想象着此刻斜哥究竟是在怒还是已经安睡下了?
与此同时在皇宫里的向晴,本以为她今晚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却无奈到三更刚过的时候,自动醒了过来,看来托完颜乌禄的福,半夜的惊醒都成了她的生物钟了,看了看依旧是两盏残灯孤火,向晴转了个身,终于再度闭上了眼睛,只是这后半夜却再也没能睡熟过!
天还未亮的时候完颜斜哥便已经容止得度,服饰得中的侯在了完颜乌禄的寝宫外,他要赶在皇帝上朝之前,告退求去,这虽然于礼有些不合,不过如此也更说明他没有君临天下的野心,相信他的皇兄对此也会满意的,何况他已经知道自己与小乘在吵架,所以应该不会在为难他,留他在宫中。
卯时刚至,服侍皇上起身的奉职和奉御(注)便都6续忙碌了起来,卯时一刻之时,完颜乌禄终于宣在寝宫外,至少已经候了一个时辰的完颜斜哥进殿觐见了。
“臣弟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完颜斜哥一撸袍摆,大礼跪了下去。
完颜乌禄轻声道,“斜哥平身,这大清早的何事候在寝宫外啊?你看看你,连眉毛上都结冰了!”
“斜哥谢皇兄关心,斜哥是来求皇兄允许斜哥立即出宫回府的!”完颜斜哥明知他不是真的关心自己,然而听着他此刻轻声慈和的语调依旧有些忍不住微微动容,回想起多年前,他们还同在海陵王压迫下时共患难过的日子,那时他们彼此心中还未有如现在这般形合神离,而那时这个堂兄也的确很照顾和庇护他,若非有他,自己恐怕未等自己有实力保护自己时,就已经被完颜亮杀掉了,所以对于这个堂兄,他既怀有感恩之心,又怀有戒惧防备之意,这一张皇位,不管是什么样的人,一旦坐了上去,都免不了变了。
他不怪完颜乌禄防备于他,谁让他们祖宗就有制,可以“兄终弟绍”,所以海陵王石杀了同是堂兄的熙宗皇帝,自己做了皇帝,如今眼前的皇兄又取代了海陵王堂兄的江山,将心比心,自己在他这个位置,也是会防备同样可能杀死他,而取代他做皇帝的自己的。
所以他不怪,不怪却不等于自己愿意甘心等着受死,他不想做皇帝,可是他想活,活的更自由更潇洒更平凡一些,这些年,他一直在为这个目标而暗中努力着,眼看再有几年便可真正的功成身退了,他可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而此次小乘要管展家之事,无疑会把自己和他全部卷入漩涡中心,他是定然要阻止的。
“才一个晚上而已,斜哥就相思如此了,看来斜哥还真是对他上心了,行了,本想让你等朕早朝过后一起用早膳的,既然你已归心似箭,朕也不多留你了,你回府去吧!”完颜乌禄见他瘦长的身上仅着了一件裘袍,丝之上的霜因为进了室内都已经热化成水珠了,也不由叹了一声,不论如何,他都是自己曾经最疼爱的堂弟,只要他不思谋反,自己一定会保他终身富贵的,“来人,去把朕的金龙围披取来!”
一名奉御很快的捧着一个托盘无声到了近前,托盘之上是一件明黄色的厚重围披,金丝镶边,明珠为扣,玉带为绳,完颜乌禄亲自把这围披给他围上,“寒风中站了这么久,可别着凉了,披着回去吧,皇兄今天也跟你说句交底的话,只要你认朕这个皇兄一天,朕就依旧会是永远最疼你的堂兄,斜哥,你可记住了?”
完颜斜哥低头看着身上这金丝绣龙围披,眼底涌现出了几分热意,立即单膝跪了下来,“皇兄!斜哥记住了!请皇兄永远疼爱斜哥,这天下只会有皇兄您一个明主!”
“好斜哥!回去吧!朕也该早朝了!”完颜乌禄亲自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道。
两人相视一笑,似乎又回到了从前美好的时光一般,随后完颜斜哥才转身离开寝殿,这趟皇宫竟然会稍稍缓和了两人间紧张的关系,这对完颜斜哥来说真是个意外的收获,不管这一刻过后,皇兄是不是会后悔,但是至少那一刻两人的心似乎有贴近了一些,而他却得尽快的远离这政治中心才好,否则难保皇兄某天又改变主意,决定学海陵王般对宗室子弟赶尽杀绝,所谓伴君如伴虎,在他看来,伴君可比伴虎可怕多了。
早朝前的好心情没有持续太久,契丹人移刺窝斡的犯上作乱,竟然还未被平定下来,且南宋刚登基的皇帝,竟然也在这个时候派兵北伐,这简直是对他皇权的一种挑战。完颜乌禄当即便进封了官拜尚书右丞的仆散忠义,为平章政事,兼右副元帅,立即率兵平定起义军。同时又加封同为太祖孙的完颜可喜为兵部尚书,带兵前往南京(今开封),迎战宋军。
散朝之后,心情有些郁闷的完颜乌禄,想也未想便往向晴的墨阳宫而来,每次只要看到她,心里的烦闷就消去不少,也能平静许多,虽然她对他似乎依旧是如最初的冷淡和恐惧,即便如此,他也喜欢看到她
此刻该是她的早膳时候吧,正好可以赶上与她共进早膳,右手挥了挥,“你们都退下,不用跟着了!”
“是,皇上!”近侍们立即躬身原地站住,低头恭送着他完颜乌禄的身影离开。
一脚踏进墨阳宫的大殿,几个内侍立即跪了下来,“奴才等叩见皇上,万岁……”
话声还未念完,完颜乌禄高挺的身材已经来到了内殿寝宫,桌边两个宫女已经先一步跪接了,而向晴也已经站了起来,见他的身影到了眼前,才缓缓福了福身子,没有称呼,不敢称呼他皇上,怕他怒,也不想叫他的名字,太显亲昵,惟有无言的行了个礼。
“晴儿,怎么不继续吃?”看了看桌上才刚刚起筷的小米粥,再看了看她,完颜乌禄连忙道,“快坐下,正好朕也没用早膳呢,可欢迎朕与你一起用?”
向晴不自在的点了点头,本来就不佳的胃口,更是提不起来半分,地上跪着的品红和紫玉这次机灵的多了,立即从地上爬了起来,小跑着出去,不出半响,便取来皇上御用的金碗银筷,添好米粥之后躬身站立到了一边。
“你们都退下吧,这里不用伺候了!”完颜乌禄侧头轻冷的道,紫玉和品红立即‘是’了一声,无声的退出内殿,还把门给关上了,偌大的寝殿,就只剩下他们两人,让向晴的心里更是有些七上八下。
“晴儿,现在闲杂人等都已经出去了,你可以不必对我这般拘谨了,我记得在临安见到你时,你可不是这般神情,我记得你那时胆子大的很,我拿刀子架在你的脖子上,你都敢用冷冷的目光看着我呢!你可还记得?”完颜乌禄突然抓住向晴放在自己腿上的手,对着她戏谑的笑道,带着几分激将又带着更多的欣赏的目光。
向晴一惊,挣了好几下,也没能挣脱,不由脸涨的通红,“那时情况和现在不一样,那时你是闯进门的不之客,而如今你是金国的皇帝!”
“你总算说话了,我还以为你不打算对我说话了呢!先吃饭吧!”完颜乌禄见她终于开了口,之前的坏心情一扫而光,握住她的手,另一手把筷子塞进她被握着的手中后,才终于放开她的手,自己也拿起了筷子,夹了一块枣泥糕放进向晴面前的碟子里,“不管我是不之客也好,是皇帝也罢,我对你的心从开始到如今就未曾改变过,否则我也不会派人去南宋接你了,没想到晚去了一步,竟然让你受了这般痛苦,你可知当日我看到昏迷不醒的你,是多么焦急和心痛?”
向晴盯着面前碟子里的枣泥糕,听着他悠悠的叹息,心里也乱成一团,强制压下感动,抬眼看他,“你已是一国之君了,要什么样的女子没有,我不知道你喜欢我什么,我自忖没有过人的美貌,也没用惊世的才情,我只想过平凡的生活,我知道我这么说又会惹怒与你,可是乌禄,我还是想坦诚的告诉你一次,我的心已经为自己找到了归宿,所以我不可能再爱上你了,你即便囚禁我一生,到最后也只会换来满心的恨,何必呢?放了我吧!”
“晴儿,你说的太晚了,早在我送出墨玉之时,已经注定了沦陷了,我不年轻了,我的长子允恭都比你还要大一些了,我知道我自己要什么,你或许不美貌,也或许没有才情,可是你吸引了我,让我的心莫名其妙的就跟着你转了,我现在并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在命令你必须爱我,而只是以一个男人的心喜欢着自己的女人,我知道你现在一时没办法接受我,我可以答应你,我会等,等你有一天终于能接受我,哪怕给我的只是怜悯,晴儿,即便如此,你依旧要拒绝我吗?”
完颜乌禄这辈子未曾对一个女人如此妥协过,几乎已经到了低声下气的地步,她怕见到他,他又何尝不怕听到她次次要求离去的话呢?
向晴何尝不知作为帝王,他已经让步到了无路可让的地步了,可在自己而言,他所有的让步都还是毁了她和展夕一生的幸福,若爱情可以随便就这么施舍了的话,她早就在若云为她几乎连命都丢了时候,回头爱他了,可是,她真的没办法,她的确会为他的这些话感动,可是与她想到展夕隐隐楸痛的心相比,这样的感动实在微不足道,他这般单方面的强给,自己不情愿却又不得不受下,到最后只会酿成悲剧。
“乌禄,若你真的是以一个男人的心爱着我的话,那我们做个约定吧,若一年之内,我依旧没有办法爱上你,你就放我离开吧!好吗?”向晴柔柔的看向他,眼里满是期盼。
“晴儿,这样的约定恕我做不到,这辈子我是不可能放你离开我身边了,若你永远都不能爱上我,那我也希望每天能见到你,等到我死的一天,我就放你出宫去寻回你的幸福,若你的丈夫那时还记得你的话,不要责怪我残忍,得不到爱人感觉,我也希望你与我一起品尝一下,我们之间差别在与我得到了你的人,而得不到你的爱,而你得到了心中的爱,却看不到你爱的人,不知道是哪一种比较痛苦,当然,你有有一天改变主意了,那我们就都幸福了,毕竟你在你爱的人眼里,已经是一坯黄土了,你若再爱上我的话,是多么完美的结局啊!”
完颜乌禄定定的说完,向晴的脸色一片死白,“我会恨你的,我不想恨人,可是你真这么做,我会恨你一辈子的!”
“既然不能爱我,那就恨吧,越是恨我,心里才会更记挂着我,过阵子,我会让讫烈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身份,你就等着接受我的册封吧!”完颜乌禄边说着,也边流露出几分痛苦和无奈,更多的却是不可悔改的决心。
向晴手中的筷子清脆的滑落到地,她早该料到这样的男人的爱是决绝的,也是毁灭的,他得不到的,别人也休想得到,哪个女人爱着他,又同样被他如此爱着的话,那可能是幸福,可与之相反的,绝对是比毁灭更可怕的绝望。注:奉职和奉御都是金朝的官名,也叫“寝殿小底”,顾名思义就是近身服侍皇帝的人,金朝的内宫是没有太监的,而这两种人做的便是太监的工作,只是不需要净身而已。两者的区别在于前者是‘不入帐’的,就是只能在寝殿外殿伺候,而后者是‘入帐’的,就是可以在龙床前服侍,他们都是率属于近侍局的毫末微员,虽然如此,却也是个正八品的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