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炎认错之后就一声不吭,对祖父的训斥充耳不闻。
他每年就回来那么一两趟,祖父见了他,从来不会觉得欣喜,但凡他哪做得不如意,马上就能换来劈头盖脸一顿骂。
赵熙见薛尚书怒红了脸,开口制止道:“三少爷还是个孩子,顽皮些也无可厚非,况且这个年纪的孩子容易叛逆,训斥多了恐会适得其反,薛尚书既然是祖父,何不对他多些耐心?”
“殿下说的是。”薛尚书应着赵熙的话,眼风暗暗斜向薛炎,意在让他赶紧走人,别在这儿丢人现眼。
薛炎捡起自己的蹴球,慢吞吞地顺着游廊离开。
赵熙看了眼少年单薄的背影,很快拉回视线。
薛尚书问:“殿下大驾光临,不知所为何事?”
“为解除婚约一事,那日在茶馆,我是单独跟云六郎谈的,薛尚书想必已然知晓此事,今日不妨把所有人聚在一块儿说个明白吧。”赵熙道。
一听要解除婚约,薛尚书脸色就不怎么好,“我家二郎死的那日,殿下主动提出让欢儿入宫,如今这才过去不到半年,殿下是想反悔吗?”
赵熙闻言,突然顿住脚步转过头,目光打量着薛尚书,“难道薛云两家没提前商量好?”
薛尚书哑了片刻,摇头,“老臣那天是下衙后才得知云家擅做主张要退婚的,欢儿是薛家人,婚姻大事怎么可能轮得到外祖家来插手,这要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这时,游廊那头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堂堂正二品尚书、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阁老,多少年来对嫡亲的孙子孙女不闻不问,临到婚事了横插一脚,这也就算了,还主动把嫡孙女送去做妾,这事儿不用再传,坊间不知已经笑掉了多少人的牙,薛尚书就不怕,我姐姐姐夫泉下有知亡魂会不安吗?”
来人正是云淮,一身勾云纹白衣在满园花石林木的映衬下格外惹眼。
薛尚书嘴角肌肉抖了抖,眉心蹙紧,“云淮,当着殿下的面,请你注意自己的身份措辞!”
这二人一碰上,空气中好似在无形中电闪雷鸣,对彼此那股强烈的敌意,赵熙一个外人都能很清楚地感受到,他出言道:“云六郎说的也没错,就算是入宫当侧妃,说难听了终归为妾,是我当时考虑不周,给薛姑娘带来困扰,眼下最要紧的,是想办法把婚约给解除了,往后薛姑娘能嫁到别家做个有头有脸的正妻,也是我乐意见到的。”
赵熙都发话了,薛尚书自然不好再反驳什么,暗暗瞪了云淮一眼,几人走向厅堂。
云淮吩咐守在门边的婢女,“去把四姑娘请来。”
几人落座没多久,薛银欢就来了,随她一块的,还有薛炎。
薛炎刚刚被祖父训斥了一顿,不太敢露面,一直想往薛银欢身后躲。
云淮见状,轻喝道:“躲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行的端坐的正,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过来。”
薛炎这才挪开步子,朝着他小舅舅旁边的位置走。
云淮又道:“抬头,挺胸!”
薛炎不敢不从。
嫡亲孙子当着大皇子的面对云淮言听计从,薛尚书觉得很没面子,他眼疼得很,沉着脸对薛银欢道,“你也过来坐下。”
见薛银欢顺从地落了座,薛尚书心里才觉得好受些,尔后把所有下人遣出去,“如今人都齐了,殿下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赵熙侧过身,对着薛银欢,“薛姑娘,令尊出事那天我一时冲动,做下让你入宫的决定,以至于给你带来不好的影响,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在此给你赔个不是。”
其实他当时想许诺的是正妃位,可后来他父皇和母妃怎么都不同意,他没办法违背,才会造成如今的局面。
薛银欢迎上赵熙的目光,脑海中有一瞬间的恍惚。
她已经不是懵懂无知的小女孩,很快就想明白这些天牵引着自己情绪的原因。
究竟从什么时候起对他产生了原本不该有的情愫呢?
薛银欢想,大概是上元节那天晚上就埋下的种子。
当时整个京城的大街小巷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花灯,各街各坊热闹非凡,唯独尚书府,因为刚出丧不久,冷冷寂寂。
他在那时候来,披着满身月光,暖黄灯火温柔了眉眼,对她说会一直照顾她。
在最脆弱的时候听到这样一句承诺,再坚冷的心也难免被触动。
“没关系。”她牵动唇角,慢慢将视线挪回来。
赵熙道:“如果你没异议,我会对外说咱们俩八字相冲,无法合婚。”
薛银欢低垂着眉眼,点点头,“你决定就好,我无所谓。”
“等你成亲,我再给你添妆。”
赵熙的声音还在继续,薛银欢只剩下点头,再没出口半个字。
对面坐在云淮旁边的薛炎趁着大人们说话小声喊她,“阿姐,阿姐……”
薛银欢听到,先看了眼祖父和小舅舅,见他们注意力不在自己身上,这才看向薛炎,用口型问:“干嘛?”
薛炎道:“你明明就不开心,为什么要答应解除婚约?”
薛银欢还没说什么,云淮就偏过头来,问薛炎,“嘀嘀咕咕的说什么?”
薛炎立即讪笑道:“没,没什么。”
云淮瞅了眼他的坐姿,轻蹙眉头,“挺腰,收腹!”
薛炎马上坐端正,再不敢跟姐姐说悄悄话。
小舅舅平日里对他的训斥并不比祖父少,但他知道,小舅舅是爱之深责之切,而祖父对他们姐弟俩,多多少少带着厌恶和不喜。
这份不喜,源自于他的阿娘,云宓。
……
哪怕薛尚书再生气,这桩婚约到最后还是解除了。
众人陆续走出厅堂。
谢氏一直候在外面,没敢进来打扰,好不容易见到公公,她忙上前去,给几人行礼之后看向薛尚书,“爹,欢儿的婚事……”
薛尚书冷哼一声,“云家都敢明目张胆上门来插手了,你还问我做什么?找云六郎去!”
谢氏不得不将目光转向一旁的云淮。
云淮没搭理她,跟赵熙说了句什么,二人朝前走去。
谢氏张了张嘴巴,仍不死心,想问薛银欢。
薛银欢面无表情道:“我的婚事自有外祖家会安排,就不必母亲操心了。”
谢氏一噎。
等薛银欢姐弟走远,她恨恨道:“爹,这云家人也太嚣张了,您就这样放任不管吗?”
薛尚书不满云家不是一日两日,但他不允许一个续弦小妇来指手画脚,因此听到谢氏这么说,薛尚书面色不善,“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该你管的,最好少过问,二房当家的不在,嫡子嫡女全跟了外祖家,你一个外来妇,不妨先担心担心自己。”
谢氏直接被吓懵,薛尚书走了好久她都还立在原地,妆容浓厚的脸上一片惨白。
——
云淮和赵熙被薛银欢领着去了观景阁。
尚书府的观景阁很大,站在二楼打开轩窗,四个方位能看到四种不同的风景。
云淮站在窗边吹了会儿凉风,十六年来,他从来没有一日像今日这般痛快过。
转过头,吩咐薛银欢去拿两坛酒来,“让我看看你这些年的手艺有没有长进。”
薛银欢有些为难,她酿的酒还有,倒不是不乐意拿出来给他们喝,只是那日在宫里,赵熙明显不喜欢,她怕取来了他喝不下去。
云淮见她杵着不动,“没酒了?”
“有,有酒。”薛银欢支吾两下,深吸口气,“我怕殿下喝不惯。”
赵熙马上反应过来,薛银欢在介怀那日给他送酒送点心时他的反应,想了想,解释道:“我如今接手衙门事务,若非必要场合,平日里几乎滴酒不沾,怕误事,那天你送的酒我尝了,入喉甘纯,手艺不错。”
不管是不是敷衍,起码薛银欢是松了口气,她点点头,“那你们稍等,我去拿酒。”
薛炎不想留下尴尬,忙跟上薛银欢,“阿姐等等我,我也去。”
那对姐弟走远之后,赵熙站起身,走到窗边与云淮并肩站着,开口问:“你打算如何安置她?”
云淮笑道:“江南人杰地灵,总有一位儿郎能入她的眼。”
赵熙点点头,“我能感觉到,你坚持要解除婚约,不想让她为妾只是一方面的理由,更重要的,是你不想让我因为愧疚而纳她,我能否知道背后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