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奚眼里迸射出的怒意,若利箭一般几乎把贾赦穿成筛子。他温雅淡漠惯了的面孔,此时也依旧俊朗,但看起来却格外可怖。
贾赦愣了下,看一眼宋奚,便猫腰钻进车内,冷言喝令车夫走。
宋奚回过身去,也决绝而去。
刘忠良坐在车内,隔着窗纱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一脸发懵。不过他在心里对贾赦的品德评定又高了几分,宋奚在朝中是无数人意欲巴结的对象,瞧贾赦这架势,还敢跟主动讨好他的宋奚吵架,不趋炎附势,真真不错。
刘忠良笑了一下,也打发车夫驱车,他还是留着宋大人一人在这里尴尬好了。
宋奚随即进宫了。
宫门口守卫的侍卫们还是保持着一脸肃穆的样子,但内心却是波涛激荡,感觉他们刚刚目击到了非常不一般的八卦事件。
宋奚在太和殿和皇帝禀告完公务之后,便要告退。皇帝让他等等,用和家里人聊天的语气问宋奚近来贾赦怎么样。
宋奚紧闭着唇,没有言语。
皇帝瞧他一副压抑愤怒的模样,心料这俩人脾气还没闹完,笑了笑,“你这人什么都好,是性子太傲,其实不管女人还是男人都一样,要哄得。”
宋奚冲皇帝行一礼,致谢。
皇帝便以为自己的话有了提点作用,便高兴地打发宋奚退下,让他聪明点解决问题。
宋奚一脸淡漠地回了武英殿后,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完了,便回府,钻进书房里不出来。
“十一皇子来了。”
穆瑞远见过宋奚,便双手呈送一本册子给他。
宋奚冷冷地看他一眼,便随手打开书册,可见上面用密密麻麻的小楷写得致歉书。随手又翻了一页,内容各有不同,且有追忆提及他年少时向自己求学的事。
宋奚冷笑一声,把书册丢在地上,意在让穆瑞远可以滚了。
穆瑞远拾起来,忙跟宋奚道:“小舅舅,我真知道错了,我不该帮着三姐做混事儿。可我真的是好意,我是真心想帮着小舅舅一起扶持十五——”
宋奚蹙起眉头,冷漠地扫他一眼。
穆瑞远忙抿起嘴,知道自己说了不合时宜的话。
“好生回去思过,眼下还不到你可以出来的时候。”宋奚终于开口对穆瑞远说了一句话,却还是赶他走的话。
穆瑞远便不好再讨嫌了,傻愣愣地原地踌躇了会儿,最终还是听话地回府了。
……
《大周朝闻》印刷的第一批共计一万份,因这次的内容较多,一份内容有五大,所有的报纸都转交给户部刘忠良来分配。京城地界,以及附近的州府是第一批收到这期报纸,地方关门都应朝廷下达的指令,召急当地识字且懂得务农之人,负责到本州个个村县讲述宣传种田之法。而今正式夏季农闲之时,事关自家口粮多少的问题,但凡有点上进心的老百姓们,都很愿意来听讲学习。
有的人家听完之后,回家一瞧,自家菜叶上也长了虫,学着朝廷教授的办法,割了些艾蒿草泡水试了试,几日下来,发现果然有效。老百姓们纷纷欢喜不已,直叹朝廷好,地方官也好,为民着想。地方官们得到了老百姓的拥护和敬重,也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大好事儿,遂越加卖力地督促普及大周朝闻上的种田和务农之法。
当然在普及的过程中,也会有遇到药不对症的情况。所以地方官在之后宣传的时候,都会汲取教训改进,教农户们辨别什么药只有对付什么样的虫子才好用,切忌以为一种办法什么虫害都可以对付。
《大周朝闻》里还写了如何耕地,如何施肥上粪,什么种子适合种在什么样的土地更容易丰产。这次虫害去除有效果之后,农户们纷纷都觉得靠谱,回头也愿意去主动学习,把这些东西也都记下来,只等来年学着用。
但因为报纸内容写得广泛,内容杂多,多数农民都不识字,也记不住这些。朝廷也想到了这一点,会分发两份报纸给村子里识字的书生,并会舍给他们讲学的钱,让他们能在来年开春的时候,能够耐心地为百姓们重新讲述一遍。这些尚未考取功名的书生们,因能为朝廷效力,为百姓们谋福的机会,也都觉得是一件骄傲的事儿。有些地方的书生们都争抢着来,需得受地方官考核选拔一下,才能得到这个令人羡慕的活计。
几日后,贾赦和刘忠良过问了一下普及情况,听说效果还不错,便请刘忠良继续在其它更远的州府进行宣传。
从上次三名新任的监察御史被贬黜之后,御史台便一直有监察御史的空缺。贾赦本是无意纳入新人。
今天水溶又带着厚礼来跟贾赦赔罪时,便提起了这事儿。
贾赦转眸看他:“你一连五天来我这里赔罪的目的为这个?”
“你便是这般想我?”水溶反问。
“是你表现如此。”贾赦干脆道,目光一直注视着北静王没有移开。
水溶怔住,蹙眉有些恼,想想便要和贾赦告辞。
贾赦立刻让猪毛好好送他。
“你——”水溶气得满脸无奈,却也没话说,笑了笑,又坐回来,“你这人好生没趣,不过是逗你一逗。”
“我本是无趣之人。”贾赦平淡说道,便端茶来喝。
水溶笑道:“你却是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这两天是真心实意和你赔罪。那个甄大老爷的家事儿还真跟我没干系。是前两日他进京举家拜见我的时候,他见我待他真心实意,便不小心失言跟我提及,他儿子日后可能会在御史台任职。”
“他那个举人儿子,甄珂?”贾赦问。
“是,我也好奇,甄珂的资历才学皆不够,如何一下子便能升了四品监察御史?今日见你忽然想起来,你是管御史台的,故才想问问你。”水溶道。
贾赦垂下眼眸,笑了一声,“我尚不知,许是人家朝中有人。”
“什么人?能把举人一下子升为四品官?我真好奇。”水溶跟着笑道。
贾赦转而看向水溶,“原来我误会了你,该和你道歉。”
“可千万别,你这样倒叫我不好意思了。那天的事儿,我知道你还恼,怪我自作主张,带你去那么个腌臜的地方。本来我想给你出口恶气,但那个杜春笑也不知道有什么门路,倒是很不好对付。”水溶叹道。
贾赦又看向水溶,问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水溶苦笑:“雅风楼的打手倒是比我这王府的侍卫更厉害些。”
“疯了,谁叫你去打人了。”贾赦训他一声,见水溶疑惑地看着自己,贾赦便接着道,“也不嫌脏了你们的手。他那种人,还不屑于我关注。你也别白白的拉低我的位份,让人觉得我跟一个小倌儿抢人。”
水溶听贾赦这话,忙再次致歉,表示自己又多管闲事了。他叫贾赦不必担心,他手下也没怎么真动手,更没有自报家门过,只是去挑衅了一下,反而挨了揍回来。
贾赦冷笑一声,便懒得搭理水溶。
水溶又是几番赔不是,好容易得了贾赦的原谅,又在荣府留了大概半个时辰,才出门。
从荣府正门出来后,水溶走向马车的步伐文绉绉地,连上马车的动作也比平日里慢了半分。坐上车后,出了宁荣街的街口,水溶便隔着窗纱往外望,偶然看到有个穿粗布衣裳的小厮忽然转身过去,面着墙。
水溶把玩着腰间的玉佩,淡淡地勾起嘴角。
恒书得了属下消息后,便把北静王再次造访荣府的事儿告知了宋奚。
宋奚背着手对着窗外。
恒书微微抬眼,只见他家老爷清冷的背影。这些日子,他们老爷越发的不说话了。他略微等了会儿,见老爷没有吭声的意思,才默默退下。转即刚出了门,便有侍卫递上刚收到的密信。
恒书忙进屋,把信递给宋奚。
宋奚看一眼恒书,恒书便立刻识趣地退下。
宋奚方拆开信,信纸上只写了两个字,还有一个类似弯勾形状的奇怪符号。配合前面的名字,宋奚倒是能理解这个符号所要表达的该是疑问的意思。
宋奚提起朱砂笔,在名字上画了一个叉,便把信装了在了另一个信封里,在信封上写了“贾恩侯收”,然后命恒书亲自送信过去。
恒书见自家老爷又写信给贾大人,不禁在心下惊讶了一下。他完全没有想到先前赦大老爷都说了那么狠绝的话,以至于满朝文武都知道他丢了面子,甚至还有人背地里窃窃私语笑话他们老爷,这可是他们老爷从前一直没有的情况。他们老爷已经卑微到这样的地步了,竟然还在写情书,有意和赦大老爷重归于好。
搁在以前,恒书根本不敢相信他清高的老爷会如此委屈自己,心里难受,嘴上却不敢多言,收了信,便立刻骑马,去敲了荣府的大门,把信递了荣府后,然后原路返回。
随着恒书骑马离远了宁荣街街口,卖豆腐的摊贩便跟着收摊不卖了。
贾赦拆开信,看见宋奚在他写的名字上画了一个大大地红叉,觉得这厮比自己还懒。他好歹还知道写‘水溶’两个字,带个问号,结果这厮回个叉给自己,这是报复自己之前说眼瞎的话么。
贾赦随即研究这个叉的意思,应该是指“不是他”的意思。
贾赦把这张纸烧了之后,便在自己的本子上也用朱砂笔把‘水溶’的名字画叉。
巫蛊案是一计里面套着一计,幕后黑手极为谨慎。
贾赦当时直接把这案子掐灭在苗头里,好处是没造成什么人命损失,但坏处也有,便很难顺藤摸瓜查到幕后黑手是谁。哈妲一死,线索随之消失,幕后人的计划当然也被破坏了。
若想让这个幕后黑手再动起来,必须让他看到其它希望。
既然对方如此针对宋奚,那么宋奚身上发生的事儿一定会引起这个幕后人的注意。比如自己和宋奚之间的决裂,在那个幕后人来看,绝对是一件可以利用的好机会。
不过等了这么天,贾赦却没等到这个人,反而日日见得是北静王。
北静王一开始表现的嫌疑的确很大,但是以他目前的能耐,应该做不到养出哈妲这样的死士的能耐。哈妲是两年前出现在真颜部落,加上之前的选拔训练和一系列的准备,最短按照一年算,那至少要三年。
三年前的北静王才十一二岁,正经是个孩子。以他那时候的年龄、身份和地位,只怕难以做到这些事。
通过这几天和水溶的接触,贾赦觉得水溶这个人并不简单。他倒是常表现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待人态度谦和诚恳,从不拿郡王爷的架子,很容易令人对他放松戒备。因为人缘好,他嘴里也的确透露过一些有用的消息。不过他缠着自己的目的,贾赦却没搞清楚。所以贾赦在画叉的水溶名字后面,又打了一个问号。
贾赦接着又在‘淮南王’三个字上画叉。
经过这两天和水溶的接触,贾赦发觉水溶只是表面上和淮南王交好,并且淮南王反而更像是被他摆弄的棋子。比如宋奚以前的那个秘密,水溶若是真害怕淮南王,或是真够义气当他是朋友,便不会那般轻易地对他透漏,被稍作引诱说出口了。
由此可见,水溶并不看重淮南王。巫蛊案的幕后之人十分谨慎,有谋定而后动的思虑。而以淮南王被水溶玩弄于鼓掌之中的水准,他是绝无可能谋划出巫蛊案这般筹谋三两年才能成的大事。而且据贾赦观察,淮南王的性子也的确直白粗暴,是个没什么城府的人。他最多干些纨绔的任*,没那么高深。
再想想甄家这边,若他们真如北静王所言,刚巧在这种时候受到提拔,便耐人寻味了。
贾赦转即提笔写上了甄珂,以及他的父亲甄涉。
甄涉此人贾赦早叫人查过了。据说是因在江南官场上受到了排挤,便一气之下辞官,从江南举家搬到京城来扶持儿子。前段日子因为甄珂的官职,甄家大太太唐氏可没少在京城的贵妇圈里折腾。便是荣府这里,她都张罗过两回了。贾赦近来还听说甄涉也在京城权贵圈里经常走动,倒是挺讨喜,得到了一片好评。
这甄家大房看来是很急于在京城立足。
若是这对夫妻能让他们的举人儿子直升为四品监察御史,那必定是在京城内抱上什么大腿了。人家断没有白白帮他们儿子升官的道理,所以这对夫妻肯定是要做什么回报对方才行。
不过相比于甄珂,贾赦倒是觉得甄涉资历够,学识也好,若是他被人举荐在京做官的话,绝不会是普通品级,很可能一跃为权臣,至少可比他儿子四品监察御史得用多了。所以贾赦觉得,这甄珂的事儿还不算什么,大事儿还是要在甄涉的身上担着。
贾赦便要等等看,这甄家会使出什么奇妙的招数,让甄珂能得以进御史台做官。
耐着心思等几天,且看看他们父子到底是有什么机遇。
……
恒书回到宋府后,小管事刘三见状忙牵住马,笑问:“你这又是去哪儿跑腿了?”
“别提了。”恒书快步跑进府,去回了话,便出来了。
刘三便提着两只烧鸡和一壶酒来,拉着恒书到自己屋子里喝几杯。
刘三蹙眉叹道:“我瞧老爷这两日心情不好,也难为你了。”
“这两日便是多亏你陪着我解闷。”恒书笑一声,将一杯酒饮尽。
刘三又给斟一杯,“喝吧喝吧,喝了之后赶紧歇息,什么疲乏苦恼都没有了。”
恒书苦笑一声应和。
恒书酒品很好,喝醉了便躺下歇息。刘三给恒书盖好被之后,便悄悄退了出来,转而回到正院,见老爷的书房还亮着,有小厮从里面打扫了碎纸出来。刘三忙笑着去问他吃饭没有,便接了他手里的东西,打发他赶紧去吃,“我留了烧鸡在你房里。”
小厮一听,乐得不行,赶紧谢过刘三,便去了。
刘三便还如往常那样,搂着纸屑去了厨房。
……
贾赦过问之后,得知商队那边还是一直没有人来问过哈妲的消息。
贾赦便猜测该幕后人早知道了哈妲之死。如此便更加证实了贾赦之前的猜想,此人该是能从荣府或是宋府的内部探知消息。
幕后人能做到让哈妲在无声无息之中,置办了宋奚产业下所售卖的东西时,贾赦便立刻怀疑此人在宋奚的府邸安插了眼线。因为宋奚的这些产业秉承家族传统,多数都是保密的,并且名字都未必在宋奚名下,比如雅风馆,名义的老板是杜春笑。这些产业并没有直接对外公布过,普通人跟本不可能知道。
宋奚的府邸里有奸细,荣府这边也不能排除可能。不过鉴于贾赦之前只是个无用的纨绔子,荣国府应该不具备早早被人安插死士的价值。所以贾赦觉得自己府里便是有奸细,也该是只受利益诱惑而被收买的人。
是时候诈一诈自家府里的这个了。
下午的时候,猪毛压着一名头裹着黑布的男子送到了荣禧堂,高兴地跟贾赦喊抓到一名哈妲的同伙。
贾赦便命人立刻关上门。
“谁派你来得?”
“小的家中有茶叶要卖,是来跟真颜首领谈生意的。”
接着屋子里传来人倒地噗咚声,过了会儿,又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之后,又传来猪毛的说话声。
“老爷,这人后齿有固定的□□,从形状大小来看,跟真颜商队的首领哈妲的一模一样。肯定是他的同伙!”
随即,一具尸体便从荣禧堂内拖了出来。
过了晌午,荣禧堂的院里更清闲了。
吕婆子扫干净院子后,便拍拍衣裳,回屋用衣角兜着几把瓜子,跟院里的几个看门婆子边磕边说话。
磕完了瓜子,吕婆子跟那些婆子道别,便从荣府后门出去,跟看门的说要给自己的小孙子买糖吃。
贾赦随即便得到密卫来报,说吕婆子出门了。
这个吕婆子是个偷懒奸猾且十分财的人,她原是王夫人身边的眼线,贾赦当初留着她,本是想反利用它对付王夫人的。后来王夫人老实了,她便不受王夫人待见,贾赦也忘了有这么个人存在,她顺势一直留在了荣禧堂。而今她被外头的利益所诱做了奸细,倒也不稀奇。
不久之后,便有密卫来报说吕婆子偷偷进了一户农家院儿,不大会她出来了,回了荣府。密卫们悄悄打听过了,那户农家院里只住着一个卖豆腐的男人。贾赦便吩咐他们不要打草惊蛇,悄悄地跟着。
至第二日天大亮,贾赦便又得到了新的消息。
昨天深夜那户农家院里的男人出来了,直奔了甄家后院。等到凌晨天亮时,甄家大老爷的马车才出来,去了户部尚书曹兰的府上。
监视甄家大宅的人密卫还发现,另有两人也监视着甄家宅院,跟踪过去,那二人最终回了北静王府。
贾赦听了这些回报之后,越发觉得这件事情复杂又有趣了。
……
晌午,贾赦在御史台刚忙完公务,准备叫上秦中路一起吃饭,水溶便来了,身边随行的人还带着食盒。
于是贾赦便改变了计划,在屋内接待了水溶,也用了水溶送来的饭菜。
水溶吃得也很香,但看贾赦放下筷子后,他也放下了筷子。然后便热情地让贾赦尝一尝,他们王府从真真国买来的白葡萄酒。
贾赦用了一口,便说自己不喝。
“可惜了,我倒是喜欢这味道。”水溶一口饮尽之后,便笑称不打扰贾赦,这便走了。
贾赦眯眼看着水溶离去的背影,眉宇间的疑惑越来越深。若说蛊毒案一事真跟他没关系,他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插手进来?贾赦几番都想不通。
下午的时候,吏部尚书谭雪峰便带着甄珂来到御史台,笑着和贾赦引荐这位新晋的监察御史。
甄珂早见过贾赦,而今行礼越发恭敬。贾赦未表异状,只打发梁乐文带他下去熟悉御史台的情况。转而便问谭雪峰,为何忽然领了他来。
“难不成贾大人瞧不上他?”谭雪峰笑问。
“我对着孩子的品行倒还算认可,只觉得突然任他为监察御史一职,对于我手下其他三名才进的新人有些不公平,人家是进士出身,尚还做六七品的活计,他一个举人出身的,才华不及人家,也没有为官经验,因何要直升为四品?”
谭雪峰笑起来,“这事儿昨日我和蔡飞屏知道,没有宣扬出去,你不知道也不奇怪。这个甄珂是受到了圣上的破格提拔,只因他对上了先帝留下的那个绝世对子。”
经谭雪峰这么一说,贾赦想起来了,先帝的确留了一个很难对的对子。先帝还曾说过谁若能对上,便会答应此人的一个请求,作为奖励。
不过也是当时先帝在宴席上一时说的玩笑话,而今人不在了,但是话还被许多人记着。若真有人对上这个对子,皇帝便是处于对先帝的缅怀孝敬,也会答应。
“但怎么不见圣旨?”贾赦问。
“对对子得官这种事儿,到底不好表在圣旨上,遂便是我来了。”谭雪峰无奈笑道。
皇帝,事儿都做了,还怕人家笑话他。
贾赦应承,这便再没有多言。
送走了谭雪峰之后,贾赦便叫人细查这件事。
于是便知昨日皇帝与户部尚书曹兰、户部侍郎刘忠良、刑部侍郎胡文耀以及文华殿大学士蔡飞屏一起闲聊。皇帝得知甄珂竟出口对上先帝的对子,便感兴趣地宣见了他。而后考量其才学不错,性子敦厚,便让其说一个心愿。甄珂便说希望皇上能给他父亲一个官职做,说他父亲当初为了教化他,不惜辞官进京,颇觉自己的不孝。
皇上由此才知他是甄涉之子,便把甄涉也宣进宫来。皇帝因此又念起甄家老太爷的情分,查察之后,得知甄涉是因过于清廉,才在江南官场是受了排挤才赌气辞官,反而欣赏起甄涉来,便干脆赐了他们父子俩人都做官。
所以不仅甄珂做了四品监察御史,甄涉也借机登上了空缺已久的京营节度使之位。当然这其中也少不了几位大臣的趁势恭维和赞美,让皇帝对甄涉越加欣赏,坚定了对其提拔之心。
贾赦当即便找人调查当时第一个提及甄珂的人是谁,本以为会是曹兰,转即得知竟是蔡飞屏。贾赦便不得不起疑心,去查验蔡飞屏一二。
蔡飞屏这人的性情,贾赦多少了解一些。因为熟人之间,是更容易查验他微表情中所表达情绪的真伪。贾赦遂也不必去想什么其它的招数,干脆直接去找蔡飞屏,问他当时的细节。不想自己口还没张,便被蔡飞屏热情地请到屋内喝茶。
蔡飞屏还神秘兮兮的把闲杂人等都打发走了,伸脖子好奇的问贾赦跟宋奚到底怎么了。
贾赦瞪他:“多事。”
“你不说,那你问我的事儿我也不能说。”蔡飞屏耸耸肩,有点任性道。
“说不说随你,反正我也不瞒你,皇上让挖出巫蛊案的幕后主使。而今正好查到你身上,你若是不解释,我便痛快地写进奏折里,跟皇帝说清楚便是了。”
“什么巫蛊案?你可别害我,我这么纯白善良的人,我哪会干那种事儿。你可不能因为和宋奚闹别扭,拿他身边人下手。”蔡飞屏摆出一脸无辜的表情,捂着胸口,让贾赦别吓他。
“那从实招来。”贾赦道。
蔡飞屏想了想,“也是闲聊随口说的,谁都知道先帝那对子难对,我都没对上来,听说有个后辈一口对上了,有些激动,自然而然说出来了。”
“你怎么得知这消息的?”贾赦问。
蔡飞屏感受到贾赦那满目怀疑地目光,揉了揉太阳**,仔细想了想,“好像是曹兰跟我说的,他最开始提了一嘴,然后胡文耀便问是什么对子,听了之后他也觉得十分出彩,附和几句。我听着也觉得好,再者甄珂这孩子的品行我听说也不错,当时情况正合适,便顺水推舟了。”
“你怎么知道甄珂的品行?”贾赦又问。
“对啊,我怎么知道的。”蔡飞屏又想了想,拍了下大腿,跟贾赦道,“好像是前段日子,拙荆跟我提过他,顺耳听了,便在脑子里留了印象。”
贾赦当即明白了,立刻告辞,起身便要走。蔡飞屏不许,忙拉着他。
“话还没说完呢,你跟宋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难不成以后我要在你们二人之中选一个站位才行?”蔡飞屏好事儿地问。
贾赦一脸无奈且漠然地看他。
蔡飞屏被贾赦这表情逼急了,气道:“你们俩有时候性子还真像,问他他不说,问你你也不说。我是怎么这么倒霉啊,跟你们这样的人做朋友,还得跟着瞎操心。我有这工夫要是去好好学一学为官之道,保不齐还有机会当丞相了。”
“你?”贾赦噗嗤笑了,拍拍蔡飞屏的肩膀,让他别多想。
蔡飞屏愣了下,等贾赦离开了,他才反应过来贾赦所谓“别多想”的意思,这分明是笑话他不是当丞相的料!太可恶了!
蔡飞屏本来还想和贾赦而站在一路,而今他竟然对自己这么刻薄,还真不如跟着宋奚混,至少宋家根基深点,他姐姐还是皇后,到底跟着他靠谱点。
蔡飞屏如是想,便颠颠地去找宋奚告状,牢骚贾赦对自己的态度可恨。
宋奚放了手下的笔,目光寡淡地看他。
蔡飞屏继续牢骚:“难不得你会和他闹别扭,他那性子,真真是不开面,太执拗,会惹人生气。”
宋奚的眼里随之腾起了几分冷意。
蔡飞屏还一心的发牢骚,没有注意到宋奚身上的变化,接着跟宋奚道:“现在满朝文武都知道了,你们在宫门吵架,贾赦还不开面的说自己眼瞎了才会认识你。你说你在忠臣眼里,那是多么熠熠生辉的一人,这么一下子被贾赦从神台上拉下来了,委不委屈?我都替你委屈!”
“蔡飞屏。”
“嗳,什么事?”蔡飞屏满心以为宋奚会因为自己这番话而感动,便含笑眼睛发亮地看想宋奚。
“滚。”
宋奚话毕,便垂下眼眸,执笔继续批阅奏折。
蔡飞屏:“……”
他愣了会儿神儿之后,气得整个人都要炸开,然后咬着牙委屈地转身走了。
傍晚的时候,宋奚便势汹汹到了荣府。
在荣禧堂内,关门和贾赦片刻,当即便有瓷器摔碎的声音,接着宋奚便沉着一张脸,又更加气势汹汹地去了。
吕婆子抓着扫帚,躲在荣禧堂院外的树后瞧见这一切,心都跟着抖三抖。
隔日,便是休沐日。
贾赦哪儿也没去,北静王却又上门了。
这次他不是自己来的,而是带上了新任京营节度使甄涉来。
贾母听说人家父子得了势,也不好怠慢了,态度谦和地受了甄涉的见礼之后,便嘱咐贾赦好生招待人家。
贾赦便让人在荣禧堂治宴,款待这两名‘贵客’。
甄涉与贾赦同年,虽然岁数相当,但贾赦因为皮肤好,瞧着比同龄人年轻几岁。甄涉则因为肤色暗沉粗糙,加之本长着抬头纹,遂看起来倒比本来的年纪老几岁。
不过甄涉本人的才学倒真不错,席间说话很应景,夸人的时候却是用平实的语言,但几句话能说到人心窝里去。比如贾赦做御史大夫以来,平了和亲使团案,出了《大周朝闻》。甄涉便能句句戳重点,说出贾赦每一个举动的所带来的意义好处。听得贾赦都不禁有些心情愉悦了,不禁多和甄涉聊了几句。
甄涉很谦虚,临走前仍要几番行礼,请贾赦以后在官场上多多提点他。
“甄大人客气了,大家彼此彼此。其实我在朝堂上混得未必如你好,前两天刚得罪了一位权贵。倒是想劝你们俩以后少和我走动,免得受连累。”贾赦道。
水溶忙问:“可是他近来又难为你了?”
贾赦脸一沉,苦笑一声,并不说话。
甄涉看了看水溶,转而对贾赦行礼,“道不同不相为谋,贾大人也不必多虑。您官拜御史大夫,有掣制监管朝政之大权,他便是如何厉害,也不敢轻易动您这样的一品大员,更何况您还深受皇帝器重。再不济,还有北静王和我能帮忙。我们三家自祖上便有深厚的交情,相互扶持都是应该的事儿,请大人放心,我甄涉绝不是忘恩负义之人。”
“听你此言,我倒是安心不少,那多谢了。”贾赦拱手谢过甄涉,便送目送他和北静王离开。
二人走后不久,便有密卫来告知贾赦,二人的马车在离开荣府后不久,便停靠在一处僻静的小巷内,北静王随即上了甄涉的马车。
贾赦蹙起眉头,真有些弄不清楚北静王在折腾什么,目的为何。说他是幕后主使,他还不够格。说他跟这个案子没关系,他却几次三番出现在他面前,透露了甄涉的线索给他,还派人去监视甄涉和曹兰,而转头他又和甄涉交往的亲厚,看起来关系匪浅了。
再有便是户部尚书曹兰了,他的位份倒是够,不过曹兰在朝廷里的人缘并不算好,所以他实力不太不够。再有是曹兰这人的性格,也如淮南王一样,很多小事他便都表现在脸上,不大像是筹谋者。
在贾赦疑惑之际,他便收到了一封信。
信上依旧是贾赦岁熟悉的字迹,内容则是简单描述了曹兰与三皇子之母贤妃的关系。
原来曹兰与贤妃是亲梅竹马的玩伴。曹兰祖母的弟媳的大哥的孙女正是当今的贤妃。当年曹兰的祖母便如而今的贾母一般,喜欢把一些小孩子们凑在一起闹,当时贤妃去曹家,犹如史湘云也时常来荣府串门子一住便是三两月的情况。所以当时曹兰和贤妃的相处时间是很长的。
贾赦恍然明白了许多。若此事是出自贤妃的手笔,她为了远在京外守陵的儿子一搏,倒都解释的通了。而且凭贤妃的年纪和地位,在两三年前谋划个死士去真颜部落潜伏,等待日后在合适的时机再启用,也很合情合理。再者,贤妃很清楚宋家人在朝堂之上的影响力。而且宋奚与三皇子对立多年,朝堂上的大臣们又多以宋奚和乌丞相马首是瞻。贤妃嫉妒其才能,恨其辅佐十五皇子,令十五皇子地位牢不可破,遂欲除之而后快,这些都是很合理的逻辑推敲。
巫蛊一案最妙的地方在于,玩的是借力打力,计中计,挑起两国的矛盾之后,先嫁祸给真颜太子,之后再转嫁诬陷到宋奚身上。
而这种挑起两国矛盾从中得利的情况,似是很有心计的谋划手法,很容易让人觉得像是宋奚这样的人能干出来的事。
一旦事发,真颜商队库房里的那些‘蛛丝马迹’被翻出来,隐约指向了宋奚,便是不算证据,世人恐怕也会相信便是宋奚所为。毕竟他那般聪慧有才华,如果真留下了铁证被人握住,才不像是他,没证据反而会令大家觉得宋奚最可疑了。这种真真假假的脏水泼到宋奚身上,便是不会置他于死地,也会让他在帝王心中生了间隙。疑窦一旦生出,整个宋家势必都会被忌惮,只要再出一桩类似的事情,皇帝一定不会放过宋奚和整个宋家。哪怕皇后是他的心头好,但终究是好不过他的江山。因为皇帝从不是个专情的人,不然皇子怎会一路排到十五号。
至于甄家的崛起,只怕是贤妃不舍得直接动用户部尚书曹兰,想多一重保障,可能也有退一步留一手的思虑。毕竟她要算计的对象一个是皇帝,一个是宋奚,两个人都是大周朝内足够聪明的男人。而且之前还有三公主一事作为前车之鉴,她得知巫蛊案筹划失败之后,遂转而利用急于在京立足的甄家,让甄家作为整件事情的出头鸟。
它日大业若真的成了,她再让可以名正言顺继承大统的三皇子站出来,自然十分安全。
贾赦现在毁了贤妃的巫蛊计划,贤妃想借机挑拨大周与真颜的关系,最后陷害到宋奚身上的目的达不成了。但也是刚好因为贤妃设计诬陷宋奚的‘小线索’,让一直被皇帝称赞的凭证据办事的贾赦与宋奚之间产生了矛盾。
看来贤妃应该是觉得她巫蛊一事不成,却无意间挑拨了贾赦和宋奚的关系,大概她是终于发现宋奚因为贾赦的情绪变化很大,贾赦是宋奚的软肋。她干脆弃了前面的方法,转而直接拉拢贾赦,遂打发甄涉又来拜见恭维贾赦。
至于北静王在整件事里面掺和的程度,贾赦不太确定。他这个人做事没章法,贾赦因为他的存在,起初有些理不顺。要说北静王真跟贤妃是一伙的,他之前是真不知道巫蛊案,和甄家也是刚刚接触,而且他和甄家老爷说的话,他也不� �讳的全部告诉了自己。
贾赦从发现商队库房里存放的都是宋奚名下铺子售卖的货物,有算计宋奚的嫌疑之时,贾赦便才意识到整件事情背后的阴谋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巨大。
这幕后黑手不仅想要挑起大周和真颜之间的矛盾,趁机显出自己的能耐在朝堂上夺势,他还要一石二鸟,直接把宋奚和整个宋家都诬陷进去。
这种城府的算计,一定会有很多人暗中配合哈妲的行动。比如他们这些外人是怎样知道,这些货物都是出自宋家的商铺。宋家产业很多都是保密的,名下很多铺子用的都是家丁的名字,并非直接挂名。比如雅风馆,名义老板是杜春笑。所以能得到这些产业消息的人,必定在宋府之内。
宋府如何难调查,贾赦在为《邻家秘闻》第一期备稿的时候,已经尝试过了。宋府简直如铜墙铁壁一般,里面的下人都是训练有素,守口如瓶,几乎很难找到突破口。由此可见这个奸细反而不好抓,因为此人必定在宋府蛰伏很久。如果明面上挨个筛查,很容易打草惊蛇,未必能抓到人不说,还很有可能令幕后黑手胆怯,干脆罢了手躲藏起来。
贾赦是从真颜商队出来去宋府的路上,想了这么多。最后等他到了宋奚书房之后,他便起草了一封信,放在了宋奚的抽屉里,告诉他要配合自己演一场戏。
既然是演戏,那要有情趣一点,不要一会儿真一会儿假,这样很容易失策,露馅前功尽弃。故而贾赦在信里特别对宋奚讲明,做戏要全套,要认真来。
贾赦先是把想法写在一张纸上,放在了抽屉里,而后又在上面盖了一张纸,在这张纸上面用大字写清楚不要让他对任何人声张,独自往下看。
之后贾赦便开始设想合理的情况,认真演戏,‘搜查’宋奚的名册,借着之前他和宋奚计较的柳之重一事,假装继续生气,进而升级。
不过起初俩人之间闹矛盾是在小范围内,也是意在测试彼此身边最得用的亲信之人是否有嫌疑。见恒书、猪毛等人都没有异常状态之后,他二人便将吵架继续升级,波动范围扩大,继续搜索身边可疑之人,同时也等待那个幕后之人上钩。
要说整个‘演戏’的过程中,最让他惊讶的收获,便要数贾赦从北静王嘴里得知了宋奚当年的那件事。
淮南王、镇北王等人当时耍的手法真真是太下作了。
当时宋奚才刚满十岁,在宫宴上和淮南王、镇北王等几个同龄人玩耍,结果被镇北王等人下药算计,扒光了送到了成年宫女洗澡的浴房内。
至于宋奚之后在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没人知道。而今有的只是猜测,因为当事者都已经死了,便是淮南王也不知道具体的情形。他只知道在那之后,宋奚如常般平静,只不过对他们不理不睬了而已。谁知几天后,不知道用了宋奚什么残忍的处置方法,逼得那些宫女们都陆陆续续自尽了,一共三十二条人命。
便是从那时起,镇北王等人在心里留下了极大地恐惧,非常害怕宋奚,但他们又因为自己干了坏事,不敢说出去主动承认。几个孩子每天都怕极了宋奚的报复,头几年活得真真是心惊胆战。便是成年了,他们对宋奚也是退避三舍,不敢有半分靠近,更不敢对他的话有半分反抗。
据说镇北王有一次看到宋奚,甚至怕得直接吓尿了裤子。不过便是这样怕,镇北王后来还是没有管住自己的嘴,酒后胡言,最后落了个被驱逐身死的下场。这件事合该是镇北王能力不够,加之运气不好,才会死在战场上。不过此事却被淮南王等人认定为是宋奚的‘谋害’,对其便越发忌惮了。
贾赦没有告诉宋奚,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搁在谁身上都不会好过,谁也不愿意揭旧伤疤,总之宋奚不主动提及,贾赦没必要去戳破这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