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清和担惊受怕了一夜, 第二日在床上迷迷糊糊地醒来,就察觉到小杨氏正拿着帕子给他擦脸。
“阿姿……”苏清和握住小杨氏的手说道。
小杨氏红肿着眼, 脸上虽抹了胭脂也掩饰不住煞白,从苏清和手中抽出自己的手, 又湿了帕子给他擦脸。
苏清和见小杨氏神情专注,一时怔住,复又感动道:“阿姿,我对不住你。”
“老爷说笑了。”小杨氏声音沙哑道,拿着一个罐子给苏清和涂药膏,又道:“老爷快洗了,吃了饭去给娘亲认错吧。”
“是是, 我待会就去。”苏清和笑道, 心里的惊喜掩盖了脸上的疼痛,心想小杨氏还是舍不得他,一时又想起苏华严不知怎样了,便又试探问道:“阿姿, 华严他……”
“华严是谁?可是昨日在街头胡言乱语, 污蔑你我之人?”小杨氏说道,又探头轻轻吹了吹苏清和脸上的伤口。
苏清和愣住,看着小杨氏镇定自若的收拾药,又给他换衣服,只是一瞬间的怔忡,精明的苏清和便悟到小杨氏是在尽最大的努力来挽救他们这一房的利益,因此闭上眼, 又将苏华严抛到脑后,说道:“娘子说的是,左右是不相干的人……”
“老爷知道就好。”小杨氏也看向苏清和笑道,她恨眼前的男人,这个男人将她作为一个女人最宝贵的名声全毁了,她可以想到如今襄城人的眼里,她是一个□□,绫罗慕轩也都是□□的孩子,苏清和毁了他们一家,她恨不得将他掐死,只是她不能,她可以闭门不出,但绫罗慕轩不能,为了他们她也该尽力的挽回局面。
“老爷从娘亲那回来,就写个贴子给知县老爷吧,要他好好惩治那胡言乱语满嘴喷粪的小子。”小杨氏又柔声说道。
苏清和一僵,须臾答道:“……好。”
经过小杨氏等人的努力,苏华严又多了一道污蔑的罪名。虽是如此,但苏华严当日所说之事还是流传开来。而陷入那流言恶果中的苏清和,自身尚且难保,便也没有心思去救苏华严,苏华严最后的下场,没有人关心。
小杨氏多番周旋,奈何杨老太爷恨死了苏清和,咬牙以不孝之名将他的应试资格除去。小杨氏最后无计可施,眼睁睁看着苏清和连读书这条路也断了,心中更对苏清和失望,只是想着绫罗慕轩两人,便依旧与苏清和“相敬如宾”,小杨氏院子里的丫头见识过苏清和落魄的样子,也将攀龙附凤的心息了,如此小杨氏也省了不少心,人较之从前反而发福了许多。
绮罗旁敲侧击,最终也知道了这事。前世与小杨氏姐妹相称的钱氏,如今再也不会出现在她的视野中;苏慕轩的长子之名再也不会被人抢去;温文儒雅的苏清和,也再也不会有意气风发之时。
午休时分,听着蝉最后的鸣泣之声,绮罗叹了口气,心中却不再有赵姨娘出事时的那般灰心丧气。
“姐姐,看蝴蝶。”苏睿轩捏着一个团扇般大小的绿色翅膀过来。
绮罗看了眼,那短而臃肿的身子一看便不是蝴蝶,说道:“那是蛾子,不是蝴蝶。”
苏睿轩看了眼,见那蛾子扑棱了一下翅膀,翅膀上的粉飞了下来,短短的爪子抓向他的手,苏睿轩啊的叫了一声,将蛾子丢在地上,待到蛾子就要飞起时,又一脚踩了上去。
绮罗看过去,就见那蛾子黏在地上,已经被碾成了一团恶心的绿色。
苏睿轩嫌鞋底粘了蛾子的汁液,就将鞋子在一边地上了下,然后跑到另一边追蝴蝶。
绮罗转过身去,见诸葛先生正坐在廊下休息,便走过去,道:“先生。”
“嗯?”诸葛先生抬头看她,见她脸上有悲凉之意,问道:“大小姐有何事?”
“先生,究竟人之初是性本善,还是性本恶?”绮罗开口道。
诸葛先生一愣,思索半响,说道:“你姑且相信是性本善吧。”
“姑且相信?”绮罗蹙眉,随后一笑,说道:“多谢先生。”不管人心怎样,还是姑且相信了吧。
大杨氏去楼家探看了只破了皮的楼翼然,楼苏两家都将那亲事抛在了脑后,又有新的传言说出楼翼然并未伤到绫罗,不过是场误会;绫罗几日后,脚伤未好,便被何家送回来了,再次回来的绫罗,看起来又与当初不同。一身崭新衣衫,言谈更加谦和有礼,与绮罗看起来气质更加两样。
福儿也跟着绫罗回来了,只是第二日,苏老夫人便将福儿的身契给了福儿,又偷偷叫人送她到何府。听说几日后,何老夫人便认了个干女儿,回乡下老宅。
之后苏清远的生意便有些不顺,几家古董店都折了很大一笔银子。
这一年的中秋,苏清词没有回来,杨家只叫几个婆子送了节礼过来。
中秋当天,苏清和如今的第二女又夭折了,本就不怎么热闹的苏家中秋更显冷清。
苏老夫人看着有些萧条的苏家,趁着众人不注意,偷偷抹了把眼泪。
回忆当初她嫁过来时的兴盛,晚宴之后苏老夫人对着苏老太爷的牌位跪了一夜。第二日苏老夫人又拿起当初苏老太爷刚去世时对付苏家各房的狠劲,立誓要重振苏家,因此又要人收拾了她院子右边的院子,亲自换了匾额,起名为朝霞院。又叫绮罗绫罗绢罗绡罗住进去,由她亲自教养,另请了绣娘、女先生专门教导几人针线等。
大杨氏对绮罗三人搬出她院子浑不在意;小杨氏也因着自己的名声,生怕连累了绫罗,对苏老夫人此举更是大力支持。
因住着近了,几人屋子里一举一动,苏老夫人都能知道。不过几日,苏老夫人便换了绡罗的奶娘,见春芽年龄大了,又将她嫁出去。因春芽平日与孙妈妈等人交好,又有禄儿为她说情,春芽虽未嫁给姓胡的,可到底也不差,嫁给了府里二管家的儿子,苏老夫人见她办事周全,又要她管着朝霞院里的事。
见几人身边只有四个大丫头,略有些单薄,苏老夫人便叫孙妈妈给每人挑了四个丫头补进去。
转眼过了年,第二年三月,吃过午饭,绮罗绫罗两人站在苏老夫人面前听她教诲。
“明日,去了学堂,不可惹是生非,不可乱了学堂的规矩。倘若有何不懂的只管去问学监。”
“见了同窗要谦和有礼,不得傲慢目中无人,更不能仗势欺人。”苏老夫人吩咐道,略停顿后,又说道:“见了其他几家的小姐少爷,更是要跟他们和睦相处。时常邀请他们来家玩,若是他们请你们,也只管答应了,别畏畏缩缩的小家子气。”
“是。”绮罗与绫罗应道。
绮罗无论如何也压制不住脸上的喜气,明日她终于可以去学堂了,若是去了学堂,她就可以每日出了苏府。
苏老夫人打量着绫罗与绮罗,见平日沉稳的绮罗如今乐的眉开眼笑,绫罗却依旧是往日那般模样,颇有些从容不迫的感觉,当下叹了口气,心想绫罗还是很不错的,只是被小杨氏拖累了,当下又说道:“绮罗去你娘那吧,你娘指不定有话要说。”
“是,奶奶。”绮罗应道,出了门,伸手捂住自己的脸,极力让脸上的笑容少一些。大杨氏本就不喜她出门,之前也是多有阻挠,只是敌不过苏清远和苏老夫人,这才作罢。
绮罗走后,苏老夫人叫绫罗坐到她身边,扶着绫罗的背说道:“你爹娘前年的事,我也并未叫人瞒着你,想必你听着那些风言风语也都明白了。”
“是。”绫罗低声应道,虽不知小杨氏具体做了什么,只是那些骂人的字眼,她还是明白的。
“明日去了学堂,恐怕会有人看低你,又或者冷嘲热讽,你可受得住?”
“孙女受得住。”绫罗答道。
苏老夫人叹息一声,说道:“这样就好,别被人说上一句两句就哭鼻子,你只管跟他们说一句清者自清,旁的不要搭理。”
“是。”绫罗颤着声应道。
苏老夫人又拍拍绫罗的后背,鼓励道:“去见见你娘吧,听听她要嘱咐你什么。”
“孙女不去了,孙女在这陪着奶奶。”绫罗趴在苏老夫人怀中说道,小杨氏告诉过她,苏老夫人不喜她与自己接触,叫她无事尽量不要回去。
苏老夫人笑道:“明日就要出去上学堂了,哪能不过去?明日要早起,来不及向你娘磕头,今天先去磕个头吧。”
“是。”
绮罗见了大杨氏,果然大杨氏怏怏不乐的坐在椅子上,嘱咐了两句便叫绮罗坐在一边看书,自己算起账。
绮罗心知她这是怕自己回去的早了,苏老夫人又说她不经心。
“夫人,药好了。”锦屏说道,端着一碗药走了进来。
大杨氏放下手中的笔,皱着眉头,端起药,略吹了一下,便一饮而尽。
玉叶又递上漱口水,大杨氏漱了口,懒懒的靠在椅背上,见绮罗看她,便斥道:“看书怎能如此散漫,当初我读书的时候身边别管有什么事,也不曾抬头看过一眼。”
“娘亲也去过那学堂?”绮罗问道。
大杨氏嗤笑一声,说道:“也只有你这般没见过世面的要去那学堂,当初我在杨家的时候,请的先生哪一个不是博学大儒?便是启蒙的先生也是有功名在身的,哪里像现在这般……”
“说的是,当初夫人在家时,那才是真真正正的千金小姐。”柳妈妈忽然掀了帘子进来。
大杨氏见了柳妈妈,笑道:“妈妈来了?也不叫人吱一声。”因又转向玉叶,“去看看外头是谁当值。”
玉叶应声是走了出去。
柳妈妈瞥了眼绮罗,又对大杨氏使了个眼色。
大杨氏说道:“绮罗回奶奶那吧,万事都要听奶奶的交代。”
“是。”绮罗应道,猜测柳妈妈这是又有坏事要跟大杨氏说。举一反三,经过小杨氏之事,柳妈妈也聪明的没事找事告诉大杨氏,一心要大杨氏重用上她。
绮罗带着禄儿回了朝霞院,院子门口就见绫罗也过来了,见绫罗双眼红肿,面上带着水迹,显是又哭过了。
“绮罗。”绫罗开口叫道,声音里带着哭腔。
绮罗点头应了。
绫罗又走上前来,拉住绮罗的手,说道:“我有话跟你说。”
“好。”绮罗应道,拨开绫罗的手。
绫罗便收了手,正各处巡视的春芽见了,笑道:“恭喜两位小姐了。”
“有什么好恭喜的。”绫罗蹙眉道。
绮罗看向春芽,见她满面春风,猜想又是她家那位得了什么好处,便说道:“看春芽姐姐这样,定也有事要我恭喜的。”
春芽一笑,说道:“回头跟小姐说话。”说完欠了下身,便又转向右边去了绡罗屋子。
“你过来,到我屋里来。”绫罗又拉着绮罗进了左手第二间屋子,又叫禄儿等等在外面。
绮罗平日与绫罗也并不亲近,只是进过她外间几次,并不曾进到里间,今日绫罗直接将她拉到了里面纱橱之内,心中诧异不已,又想定是小杨氏又跟她说了什么。
进到里面,绮罗打量着绫罗的屋子,见也是与自己屋子一般布局,只是被绫罗收拾的更加雅致,屋里早早的便插上了一枝含苞桃花。
“绮罗,当初是你害我被楼翼然打的。”绫罗开口道。
绮罗一怔,也不辩驳,说道:“是。”
绫罗见绮罗心无愧疚,便冷笑道:“你就不害臊?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在床上躺了这么久,你就不能说声对不住?”
绮罗在桌子便坐下,说道:“你真的是要我说声对不住吗?”若是这样,今日就该去找苏老夫人给她做主。
绫罗下巴动了动,没了方才的凌厉,委屈的瘪瘪嘴,随后在绮罗对面坐下,开口道:“明日,你就说你是我吧,这是你欠我的,你该还回来。”
绮罗愕然的看向绫罗,半响说道:“这是二婶教你的?”
绫罗见绮罗说破了,便有些恼羞成怒道:“你管我怎样,这是你欠我的,不然我就先告诉奶奶,然后在学堂里告诉其他人。”
绮罗捂着嘴笑了起来,说道:“那你欠我的要怎么还?”
“我欠你什么!”绫罗低声叫道,一双美目便是恼怒起仍仿佛带着笑。
“绫罗,你是襄城的才女,你要顶着你的才女之名吗?”绮罗眯着眼笑道,有借就有还,绫罗此时说的真爽快。
绫罗一怔,一番思量后,开口道:“只是假装几天而已。”
“绫罗,”绮罗扶着绫罗的肩膀,一寸寸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样的脸,说道:“绫罗,即便是我装作了你,你也会想着那些窃窃私语之人说的是你,不是我。”
“……不公平,不公平……”绫罗落泪说道,明明绮罗与她是一母所出,为何众人说的是她而不是绮罗。
绮罗用手撑着自己的脸,笑了起来,说道:“绫罗,就算你将楼翼然当初认错人的事说出来,我也不怕,大不了我被他打一顿。不如我教你个办法吧,你偷偷跟别人说这件事,然后说你不怨我,这样你也能得个美名,我也能受到惩罚,这样就公平了。”
绫罗诧异的看向绮罗,泪珠挂在鲜红颤抖的唇上。
绮罗盯着绫罗脸上的泪水看,小孩子易哭,而她却有几年没有哭过了,许是,她的灵魂早就老了。
绮罗出了绫罗屋子,便见自己屋子前春芽正与禄儿及新来的丫头初一、十五四人磕着瓜子说话。
初一、十五只有七岁多。
见绮罗出来,四人都向绮罗问了好,春夜用下巴指着绫罗屋里,问道:“那边又怎么了?”
“没事,她害怕。”绮罗开口道。
春芽将粘着唇上的瓜子壳抹下,又对拿扫帚过来扫地的初一说:“还是初一最勤快,明日我带点心给你吃。”
初一说道:“不是几两银子一斤的我可不吃。”
春芽嗤笑道:“我还能给你不好的吃?”
绮罗见春芽如今十分大方,便说道:“你如今是发了大财还是怎的?”
春芽低声说道:“我那口子如今跟了老爷,你们若是要什么,只管跟我说。”
绮罗拍手道:“若是不要银子,春芽姐姐便见了什么给我们捎带什么吧,我们也不挑。”
“就是。”初一、十五起哄道。
春芽嗤笑一声,说道:“你这个小姐还要讹我们几两银子不成?若是叫老夫人听到了,又要打你的嘴。”
又说笑了一会,春芽便出了院子,绮罗进了屋子,见案几上放着一个包,便问道:“这是什么?”
“春芽姐姐贺你读书的礼,她这样周到我没有反倒不好,另外放着的一样是我叫我爹买的笔筒。”禄儿笑着说道,又站在一边等着绮罗看。
绮罗一笑,春芽果然办事周全,都不在她房里了,依旧叫自己不忘了她。
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是一整套木雕的笔筒镇纸等物,虽做工粗糙,但看着也有些野趣。
禄儿拿着自己送的那个,撅着嘴说道:“春芽姐姐太厚道,竟不留着一点余地给我们。”
“多谢了,这两个我都喜欢。”绮罗笑道,又拿着禄儿送的看,问:“是松木的?”
“是,我爹没眼力劲的,找了个福禄寿的笔筒,他还当是送老夫人的啊。”禄儿抱怨道。
绮罗笑道:“你爹这么忙还替你找笔筒已经很不错了。”
禄儿也跟着笑了,又说了许多她爹的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