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 虽无人唤她,绮罗还是早早地醒来, 楼八娘也如她一般。
许是初一等人昨日太累,如今尚未起床, 绮罗也想让她们好好休息一会,一路上,李奕并未带丫鬟,多半的事,都是她们三人做的。
过来伺候她们二人的,依旧是罗府过来的丫鬟仆妇。
“绮罗,咱们出去舒展一下身子, 回头再来吃饭。”楼八娘提了宝剑说道。
绮罗忙应了, 心想日后也要早起,不然太过恣意了,往后必定会连床也不愿意起的,那样懒散下去, 肯定会遂了李奕的意。
两人下了楼, 绮罗只看了一眼,便觉楼梯间摆着的蓝彩攀枝大花瓶不是她们昨日见过的。昨日虽疲惫,且天色晚,但她依旧记得那里摆着的是一个粗瓷罐来着。
下了楼,绮罗与楼八娘向二楼看去,果然见着连同帐幔家具,全部另换了新的过来。
“这是谁放的?”楼八娘问道。
罗府留下的管事婆子岑嬷嬷上前说道:“这是表小姐府上送过来的, 昨日晚了,就没跟表小姐说。倘若表小姐不满意,奴婢再叫人去换。”
“不用了。”楼八娘说道,又领着绮罗一同下楼。
草草看了眼二楼,绮罗下楼一路看过去,一楼的厅里,桌椅等物也已然换成了楼八娘日常喜欢的物件。
楼府留在京中的管事婆子冯妈妈过来道:“不知道苏小姐喜欢什么样的,府上也不及准备,怠慢了,还请苏小姐不要介意,以后住着也不要太客套的好。苏小姐喜欢什么直管说,奴婢另叫人送过来。”
这冯妈妈与襄城那边的冯妈妈乃是同母的姐妹,如今京城楼家剩下的丫鬟婆子多由她约束。
楼八娘听了冯妈妈的话,微微蹙眉。
绮罗觑了她一眼,笑道:“瞧您说的,冯妈妈是吧,我看着您就很是亲切。您别忙了,这三春观我也是要长住的,要什么不要什么,等着往后我慢慢说。”
“绮罗,你要什么以后尽管吩咐冯妈妈吧。”楼八娘说道。
那边又要抬进屏风,冯妈妈向楼八娘躬身后,忙去那边看管着。
“绮罗,他们是山中无老虎,逍遥日子过久了,忘了自己是谁了,你别生气。”楼八娘瞪了眼冯妈妈的背影说道。
绮罗笑道:“我没生气,只是听着她的意思,是这三春阁是楼姐姐的,你是主,我是客。她的话怎么听都像是挑拨的意思,楼姐姐也该叫人注意她一下才好,我是没有得罪她的,我不亏心。”
楼八娘闻言,心里也觉得是这么回事,冷笑道:“刚来就遇到这样龌龊的事,我倒要看看是谁看不得我们好,想要咱们分开。”
绮罗伸手挽住楼八娘的手腕,垂下眸子,想了一回,想要她离楼八娘远一些,又不敢光明正大说的,似乎,很多人都有可能。比如李奕,也比如,楼夫人……
“咱们出去吧。”楼八娘又道。
两人出了院子,就见外面一群人转悠,那群人见两人出来,又垂首立在一边。
依旧是岑嬷嬷走出来,岑嬷嬷笑道:“两位小姐出去一日也好,等着你们回来了,就收拾好了。”
绮罗不知还有什么要收拾的,在她眼中,一切都整理妥当了,因此有些疑惑地看岑嬷嬷,问道:“不是收拾的差不多了吗?”
岑嬷嬷笑道:“里面差不多了,外边也要收拾的,又不是住一日两日,这么小的院子如何能住人。长公主已经将旁边的两个院子也给了小姐们,如今就把这院子打通,免得日后蒸炒的油烟熏到小姐们。后面也要弄一道门的,以后小姐们进出也便宜。”
绮罗娴静地站着,心里却起伏不定,她先前便知楼夫人很有底气,也知罗家历经几代不衰,很有些权势,不想在真华长公主的地盘,就这样轻易地说动土就动土。
“既然早晚都要弄,为何我们来之前不弄?”楼八娘问道。
“那时候长公主不说将哪个院子给小姐,府上也不好在紫云观里乱动。为了问院子的事,少爷来紫云观,足足有七八回了。”岑嬷嬷笑道。
楼八娘也不再问,只对绮罗道:“咱们先去给长公主请安,然后去外头吃,前面一路,你也没怎么吃过外面的东西,今日我就带你过去出去尝尝。”
“好,”绮罗应道,心想今日三春阁修葺,她们留下也碍事,“岑嬷嬷,我那三个丫头一路奔波,今日好不容易休息会,劳烦您等会告诉她们不必等我,叫她们好好歇着吧。”
“哎,奴婢等会就叫人告诉三位姑娘。”岑嬷嬷应道。
绮罗闻言放下心来,与楼八娘一同向真华长公主的居室走去。
一夜细雨,石榴花落下无数,便是青杏也落下许多。
穿过游廊,两人到了真华长公主居室院外,隔着十几步远,见着一个男子神情困倦地蹩出来,一张俊秀的脸,因一夜偷欢此时有些苍白,不时地打着哈欠,他见到两人只是懒洋洋地一瞥,又径自离去。
绮罗与楼八娘对视一眼,心里猜到了这人的身份,到了院子外,叫人通报一声。
不一会,还是贾嬷嬷走了出来,“两位尽管出去吧,公主说了,两位不必拘束,一切全凭自己的本意去做就好。”
绮罗在心中嗤之以鼻,她的本意是要离开京城去找楼翼然,限制了这个,其他的再怎样自由,也让人不舒服。
“多谢公主了,请嬷嬷代我们二人向公主问好。”楼八娘说道。
贾嬷嬷点头后,便又转了进去。
楼苏两人自行离去,依旧是经过昨日的大殿,两人上前上了一炷香,又出了道观。
见着几个正经的女道士,绮罗心想幸好还有她们在,不然那三位神仙就吃不到人间香火了。
出了紫云观,听着南山上六合寺里传来的晨钟之声,两人心神一震,那钟声将昨日见过的京城奢靡一扫而空。
踏下台阶,绮罗忽见到楼八娘立住,那条通往六合寺的道路上,从上面走下一群人,一个白衣男子走在前面,后面跟着几顶轿子。
楼八娘微微侧头,向轿子里看去,随后扭头又向前走。
绮罗愣住,见那白衣男子也是一副惊愕模样,心想他与楼八娘应当是认识的。
“绮罗走吧。”楼八娘催促道。
绮罗闻言,不再去看那男子,忙快步跟上。
山下早有人备了马给她们,上了马,沿着石榴花路,两人慢慢向前走,走到前面,就见着一人一身衣衫皱皱巴巴慢慢向前挪着步子,嘴里念念叨叨,似乎是在说自己的脸如何如何。
走过那人,不经意地看了一眼,见是昨日被自己抽的那人,绮罗忙收回视线,有些心虚地不敢回头再看。
“怕是脸毁了,长公主就不要他了吧。”楼八娘叹息道。
绮罗心里的愧疚油然而生,虽是鄙夷,但也不至于这样毁人饭碗,随后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如今若是再将她与绫罗对比,比起绫罗吹弹可破的脸皮,她这脸就是糙得像个乡下婆子了。
“别摸了,你这脸我看着舒服。”楼八娘嬉笑道。
“方才那人楼姐姐可认识?为何不打招呼?”绮罗疑惑道。
“不认得,只是刚才在猜他们是不是去上头柱香才看的。”楼八娘嘴硬道。
绮罗不再追问,心想怕是那人就是花逢君也不一定。
到了街上,此时尚早,街上的摊贩不多,倒是宿醉的富家子弟不少,一个个摇摇晃晃地被家人领回去。
绮罗与楼八娘上了一家小店,楼八娘要了单笼金乳酥还有冷蟾儿羹,绮罗与她吃了,并不觉得味道怎样。
吃罢了早饭,出了那小店,忽闻到一股酒气,绮罗正当是那酒醉之人又来滋事,便听何寻之笑出声来。
“何大哥。”楼何两人向他一礼。
“难怪何大哥一年到头最喜在京城游荡,原来是在襄城有人管着,出来了没有人管。”楼八娘用手挥开面前的酒气说道。
何寻之嬉笑道:“那八娘没事一年到头的在外闲逛,又是为了什么?”
楼八娘撇嘴不理他。
“何大哥,你是何时来的?”绮罗讪笑道,伸手拉了楼八娘一下。
何寻之歪着身子靠在门上,歪着嘴角道:“比你们早两日,难怪人说襄城出美女,两位昨日一来,就叫人给盯上了。”
“谁敢?”楼八娘蹙眉道。
“这样凶做什么,有人看总是好的。”何寻之嬉笑道,随后睨向绮罗,“小妹妹还是还嫩了,昨日人家可是先看上了楼八,才又看到你。”
流里流气的话,让绮罗一噎。但凡是个女子,被人当面说不如别人好看,心里总归是有些气闷。绮罗想起楼燕然叫她不要太绵软,想要说两句狠话,一时又想不出什么,只呆呆地立在一边。
“到底是哪个?”楼八娘问道。
“吴王。”何寻之漫不经心地说道。
楼八娘嗤笑一声,“不自量力的东西,若是他敢来,我就替他将另一条腿打断那么一截。”
何寻之见她如此,心知她心里有了防备,也不多说,只道:“八娘不去罗家请安问好?你虽洒脱,但是有些人情往来还是要注意些的好。”
“没想到何大哥这样不羁之人今日你能给我说这些,受教了。”楼八娘嗤笑道。
绮罗闻言,也劝道:“先前是我怕一个人,不敢劝楼姐姐,如今何大哥在这里,楼姐姐就去见见你外祖吧,别叫人说闲话。”
“小妹妹不怕我?”何寻之探着头说道。
绮罗瞥了他一眼,扭头又去劝楼八娘。
楼八娘微微犹豫,心想罗家的人为她在紫云观另设了门,无论如何也该去道声谢,想完,说道:“有劳何大哥照顾绮罗了,我去去就回。”
“楼姐姐只管放心去吧。”绮罗笑道,然后看着楼八娘上马向罗家行去。
何寻之随意地站直身子,仔细打量了绮罗,随后摇头道:“你跟那画像差地远了,也只有那色中饿鬼能认出你来。”
“何大哥也见过那画?”绮罗忙问道,随后心想若是何觅之晓得他的画让绫罗的名声传到了京城,他恐怕就要恨死自己了。
“豆蔻枝头的少女,也只有觅之能画出那股子青涩。”何寻之默认道,随后,上了马,等到绮罗也上马后,说道:“今日好不容易放晴,出来的人多,我带你随便去逛逛。”
“多谢。”绮罗笑道。
何寻之见她脸上并无忧色,慵懒地问道:“你觉紫云观如何?”
绮罗一怔,随后答道:“我才来,除了见了些不雅的事,并未觉得紫云观有何不好,而且,也没有人约束我。”如此说来,紫云观可谓比苏家好上一百倍。
何寻之嗤笑一声,“你当真觉得好?”
“……何大哥是不是有事要提点我?”绮罗敏感地问道。
何寻之觑了她一眼,随后微微仰头道:“我难得做一回好人,今日就告诉你吧,那些子妇人最喜欢给人拉纤保媒,有为财的,受了人家银子当然要为旁人做事;有为了笼络人的,先前有家夫人为了笼络了我,就将另一位夫人介绍给我……”
“何大哥如今忘了那夫人的姓氏吧?”绮罗插嘴道。
“与你说正事的时候少插嘴。”何寻之面上并无愧疚,说起那些贵妇之间的事,便是何佳人,也未必比他知晓的多。不知为何,他始终觉得那风韵犹存的少妇,要比那青涩腼腆的少女要有趣味的多,“还有自己湿了脚就要拉别人下水的,比如说紫云观的女子都如此,怎能叫你一人跟朵白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楼八她们是不敢胡乱牵线,你可就不同。”
“我想着跟别人说我是跟陛下一同进京的。”绮罗咬牙说道,虽然如此说也很伤体面,但好歹能保住自身清白。
何寻之嗤笑道:“是又如何?能骗得了一日,还能骗上一年不成?若是一年,你当真要跟那位不清不楚?”
原先好好的打算,经何寻之这么一说,又千疮百孔了,绮罗有些丧气地低着头。
“那何大哥最讨厌什么女人?”绮罗问道,在她眼中,何寻之应当便是那些性喜拈花惹草之人的典范,晓得她讨厌什么人,自己就往那路子上走就成。
摸摸下巴,何寻之蹙起眉头,一副认真模样,随后道:“只要是女人,我都不讨厌。”
绮罗忍不住啐了一声,随后又觉自己失态,转而低声道:“那我还是绞了头发去做姑子好了,免得被人惦记着。”
何寻之又嗤笑一声,“绞了头发也难保清净,若是那位将你的事有意这么一说,凭你怎样推拒,那些狂蜂浪蝶也只会当你在欲拒还迎。”
绮罗愣住,喃喃道:“何大哥也知道我的事?”
一时失言,何寻之面上讪讪的,因知晓楼苏两人来了京城,何美人又求他照顾楼八娘与绮罗,更有何羡之也拜托了他几回,如此一来二去,他自然知道了此中的原委,虽不知道李奕将他带到京城的确切目的,但是只看他敢娶了寡嫂,就知他若要绮罗,应当会直接将她接进宫里,不会把她放在紫云观,随后道:“你放心吧,旁人包括你家都不晓得的。”
绮罗咬住嘴唇,她就想李奕不会那么好心,放着她在京城里自在,说道:“让人知道我是楼翼然的人也没什么,只是……总之,多谢何大哥今日跟我说这些话。”一旦有人晓得她与楼翼然有肌肤之亲,凭是谁,都会觉得她是好欺负的,到时候,想要清净也难。一念至此,绮罗醒悟到楼燕然要她凶一些的原因了,不仅是为了不像枫姨娘,还为了能驱走那些狂蜂浪蝶,毕竟他们想要的女子,不管美丑,总是要温柔似水的。
“若是旁人我不会说,若是你,我还是要说上两句,可见小妹妹嫩虽嫩,却还是有几分韵味的。”何寻之嬉笑道。
绮罗瞪了他一眼,“何大哥以后别对我这样说话了,我算是有人男人的人了,何大哥自重吧。楼翼然他不喜欢我听何大哥这样说话。”
见绮罗难得地冷眼看他,何寻之笑的更欢,指着绮罗道:“小姑娘的脸皮果然很厚,果然不愧是曾见过在下与清池……罢了,既然小姑娘要安心守寡,那我就不说了。”
听到守寡两字,绮罗吓了一跳,忙道:“何大哥又胡说,快呸一声。”
“随便说说,就这样紧张,看来那位好心要你潇洒红尘,你是没命享了。”何寻之又笑道,放绮罗在那样一个声色场所中,李奕的目的可想而知了。
“那算是什么潇洒,都是没人要的女人。”绮罗嘟囔道,随后觉得自己失言,又紧紧闭上嘴。
“你这话也不错,只是若是在长公主面前这样说,你就等着断掉自己的小命吧。”何寻之笑道,见着绮罗方才说那话时脸上的傲气,又状似无意道:“你现在很好,但是万一楼翼然不要你了,你还好不好?”
绮罗哑然地望向何寻之。
“若是他不要你,你就要成为长公主那样?”何寻之又问。
“……不会,我另找了人嫁了,找不到就算了。”绮罗顿了下倔强地说道。
何寻之轻轻摇头,女人的傲气大多是男人给的,没了楼翼然,绮罗说这话就不会这样有底气了。
“那个,我跟她好过。”何寻之忽然伸手指向一边一顶华贵的轿子道。
绮罗看过去,见是方才楼八娘看的那顶,问道:“那是谁?”
“卢相家的少夫人,相貌姣好,只可惜身子太娇弱,不禁折腾,性子倒是好的,不会胡说也不喜与那些女人凑成一堆。”何寻之砸吧着嘴回味道,他费尽心思也只跟她好了一回,以后再想,就寻不到机会了。
绮罗后悔方才放楼八娘走,便是跟着去罗家受些委屈,也比在这听何寻之胡言乱语的强。伸长脖子去看前面那位公子,只能看到他清瘦的背影。
“方才说的那样铿锵,如今又忍不住去看了?”何寻之嬉笑道。
“不是,是刚才出紫云观的时候看到他了。”绮罗辩解道。
何寻之浑不在意地一点头,随后持着马鞭,指向前面道:“前面是清池郡主府上,今日她家有宴会,等下浦阳公主也来,你去跟浦阳公主好好说话,多一个人护着你总是好的。”
“可是,先前我跟公主她……”
“羡之与我说了,如今你都是楼老九的人了,还心虚什么,浦阳公主要知晓羡之如何,如今只能通过你了,我不喜跟她那种小丫头说话,你们小丫头凑在一起,正好叽叽咕咕说些体己话。”何寻之懒洋洋地说道。
绮罗闻言,略怔了一下,也觉何寻之说的有道理,便是为了知道何羡之的事,浦阳公主这些日子也会对她好些,况且,她跟楼翼然的事,浦阳公主也该知道个大概的,再者说,如今她嫁不了何羡之,浦阳公主更不会寻她麻烦,想完忙道:“多谢何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