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天空, 从四四方方的庭院,变成一座城, 如今又从那座城,变成了浩无边际的疆域。
房舍花草, 村人俚语,陌生的周遭,便连草丛中虫子的鸣泣之声,也带上了新鲜。安于成为井底之蛙的绮罗,在离开让她舒心,又让她忌恨的襄城后,看着道路边, 不断更换的草木, 心中既有激动又有畏惧。
“绮罗,看那边。”楼八娘伸手指向一处水潭。
水潭里,几只白鹭伸着细长的脖子,在那清浅的水池里漫步, 水潭边, 陌生与熟悉相夹杂的野花静静开放。
“楼姐姐,襄城也有白鹭吗?”绮罗开口问道。
“自然有,只是你没去看。”楼八娘笑道。
绮罗微微抿嘴,嘴角的梨涡淡去,最后消失与无形,襄城不是没有风景,只是她没有看到。
“绮罗, 别怕,我们跟你一起呢。”楼八娘又道,伸手指了指身后那辆宽大的马车,楼燕然,无碍大师,都被李奕叫进去下棋观棋。
“我没怕,只是有些陌生。”绮罗笑道。
楼八娘闻言,点头道:“我刚开始出门的时候也这样,一会就好了。幸好遇到了无碍大师,大师虽是出家人,但是他什么都会做的。”
“大师在广源寺就不喜人服侍,自然会的要多些。”绮罗说道,说完,又有些惭愧,她威胁苏老夫人的时候,一字一句无不是说她离了丫头就会死,事实上应该也差不离,便是被锁在后院的时候,她也不曾动手洗衣煮饭,只是会熬些汤水做些食物罢了。花逢君不来,楼八娘除了方才惆怅了一会,如今又恢复了以往的英气洒脱,绮罗忍不住疑惑道:“楼姐姐如今不想花逢君了吗?”
“想有什么用,又不是我想了他就会来。”楼八娘撇嘴说道,心中的怅然还在,但她不会让那久等不来的惆怅麻痹了自己观看景色的心,“绮罗,他们不来,咱们得自己活着。别跟个怨妇一样把自己折腾的形容枯槁,成天抹泪抱怨的。他们越是不来,咱们就得把自己意恋脑狡粒绞焙蚓腿盟亲约汉蠡诶赐砹恕!
“楼姐姐说的对。”绮罗抿嘴笑道,嘴角,两粒小小的漩涡再次浮现。
官道,茶棚,驿站,不曾去过的每一处都新鲜无比。
因见绮罗不再忧心忡忡,依仗着她度日的初一等人也笑了起来,休息时,也能坦然自若地或说笑,或去摘花。
绮罗看着她们,越发地不敢再露出胆怯退缩的神色。
一路向北不曾停歇,直到到了黎城,车队才停了下来。
“这是去京城的路?为什么要停在这?”绮罗疑惑地蹙眉道。
楼八娘看她一眼,忽然醒悟到绮罗不知这是什么地方,忙道:“这是去京城的路,不过向东边略微拐了一下,之后再向西去,才能到了京城。黎城是秦王的封地,陛下要去看看秦王的。”
一座城中尚能分出南北东西,一个国,她只能茫然无所知地看向楼八娘,便是襄城,她也只知在南边,具体的位置也不知晓的。倘若此时烈日中空,没有了参照之物,她是连东西也分辩不出的。
“秦王,我想起来是哪个了。”她知道秦王李思远,因为他曾跟张大娘斗过嘴,只是倘若秦王不曾出现在她面前,她连宁国里是否有这么个王爷也是不知道的。看着楼燕然无碍大师一副了然的神情,绮罗微微咬唇,先前不觉,待到出门时,她才晓得她对自己生存的国家所知甚少。
以前尚可,即便不知道皇帝的姓氏,她也能安度一生,如今那生杀予夺的帝王就在她身边,楼翼然也被那些她不了解的事关“天下”的阴谋羁绊,心中猛然战栗,她隐隐觉得倘若她对眼前的一切一无所知,那么等到有一日,即便她跟楼翼然挣开一切走了,也会有一天,家门被人劈开,家人被人夺去,而她,也只能如先前被人坏了姻缘一般,茫然无所知地感叹自己的无辜。
“楼姐姐,回头跟我说说京城里的王爷公主郡主的事吧,那太子是陛下的几儿子?”绮罗轻声问道。
绮罗会问与她无多大关系的独孤娘子的事,会问旁的零零碎碎的小事,问这种“国家大事”还是头一会,楼八娘诧异之后,笑道:“太子是大儿子来着,没想着你会问这些,罢了,总归进了京城要注意些的,晚间我跟你说。”说完,见绮罗点头,怕她心里害怕,又道:“你不知道也没事,我跟你在一起呢,到时候提点你就好。”
“还是知道吧,京城里的贵人多,还是注意些,有个防备的好。”绮罗笑道,一时间,她有些后悔自己不该像往常那般忽略楼翼然话中“他们要的”,她应该问清楚。便是无能为力,她也该知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这样倘若楼翼然不能来寻她,她也能顺着线索找回去。由此,她又想,或许自己也该问清楚她被人断了姻缘是怎么回事,即便那惊涛骇浪与她无关,她也该知道那浪是因何而起,如此,日后也不会再次被那浪花掀翻,便是再一次被人掀翻,她也算是死的明明白白了。
前面一阵马蹄声,随后一人一马驰来。
见着马上一身紫红色衣衫的李思远,绮罗恍惚了一下,看着棱角比楼翼然柔和许多的李思远,心想这颜色只有楼翼然最衬,随后收回视线。
楼燕然看着李思远身后,跟着他回来的侍卫,那侍卫是李奕派出去给李思远送信的。在襄城的时候,李奕装模作样地微服私访,如今到了黎城竟直截了当地叫人把李思远唤出来,可见,李奕对自己的每一个儿子都是了解的,依据对儿子的了解,他妥善地处理与他们的相处模式。
情不自禁地,楼燕然将目光转向李奕,或许,他也是知晓自己的性子,才能这样轻而易举地逼着自己疏远楼家,随着他同去京城。
“爹,你来了。”李思远唤道,竟是直接冲到李奕面前才勒马。
祝先生唯恐李思远冲撞了李奕,上前护住他,待到李思远止住了马方又退到一边。
“孽障!”李奕叱道,襄城里的慈父,到了黎城就成了严父。
“爹,也不早跟儿子说一声。”李思远嬉皮笑脸地说道,翻身下马,自顾自地说道,瞟了一眼楼燕然,忍不住疑惑起来,又将视线投向绮罗与楼八娘,更疑惑楼家姐弟跟着李奕做什么,“这位小娘子好生熟悉,仿佛是在哪里见过,不知你可是……”
“不是。”楼八娘蛮横地打断李思远的话。
“这位小娘子也好生熟悉,不知你可是……”李思远又转向绮罗。
楼燕然看着李思远一副与他们初相见模样,含笑道:“这位是我八姐,殿下可唤她楼八娘,这位是……”
“苏大娘,殿下唤我大娘好了。”绮罗微笑出声道,因李思远穿了与楼翼然一样的颜色,更兼两次三番,他出言调戏且私自将绫罗的画像送人,绮罗心里对他更是不喜。
“原来是八娘,大娘,小生这厢有礼了。”李思远斯文有礼道,随后状似茫然地问:“不知两位娘子跟着我爹爹做什么?莫非……”
“混帐,见了爹爹还不过来,还去与她们胡言乱语。”李奕叱道,面上却无多少怒色。
李思远又嬉笑着凑到李奕面前,“爹去我家里吃点好的吧,瞧都瘦成这样了。”说着,伸手捋了下李奕的胡须。
“进城不必上车了,骑马吧。”李奕说着,觑了眼楼苏两人因连日骑马黑了许多的脸庞,微微蹙眉,又扭过视线。
李家父子上了马,在前面慢慢走着。
绮罗悄声问楼燕然:“不是说陛下最宠的是李思齐吗?”称谓举止,不论哪一样,李思远都比李思齐与李奕密切的多。
楼燕然眼中的阴影慢慢淡去,说道:“亲疏远近,本就难以断定。谁知道他何时是真情流露,何时是逢场作戏。”随后也看了眼绮罗的脸色,虽说不一定,但是防人之心不可无,还是及早防范的好,“绮罗,你过来一下,我有话跟你说。”
“好。”绮罗应道,向楼八娘一点头,然后上马,同楼燕然并骑,在车马之后慢慢走。
“绮罗,你凶一点,就像刚才跟李思远说叫他喊你大娘一样。我知道你不是好斗之人,只是此一时彼一时,出门在外,对人对事不必那样温柔腼腆,虽不说睚眦必报,但也要以牙还牙,别忍着。”楼燕然轻声说道。
绮罗疑惑地望向他。
总归,只要绮罗跟枫姨娘不一样就好,若是那人起了龌龊的心思,到时候再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别在别人面前提你喜欢燕子想做燕子,也别说你喜欢桃花,以后也别穿曳地长裙,芙蓉牡丹芍药,总之你别在头上簪花……跟着八姐多晒晒太阳也好,别怕黑,如今黑了,以后还能白回来。”若是被那人盯上,以后就再难清白了。
“楼燕然,”绮罗略微低下头,她依旧能觉察到楼燕然话语中的善意,她也想像以前那般不寻根究底地顺从地听他的话,不让他为难。只是心中隐约猜到的事情,让她胆颤,忍不住想寻了人求证,不然她安不下心来,“楼燕然,你究竟跟陛下是什么关系?”说完,不敢去看楼燕然的神色。
她了解楼燕然,即便是帝王遗落的子嗣,与他也是深深的耻辱,将这耻辱在自幼熟悉的人面前揭穿,不亚于将伤疤揭开。
“……你早察觉了吧,”楼燕然叹息道,身边绮罗低垂着的头,让他心中的耻辱尚未成型,又化作坦然,身世,是他不能选择的,“他把我姨娘扔在了楼家,害了我姨娘一辈子。”即便离开了楼家,枫姨娘在他口中依旧只是姨娘身份。
得到证实,绮罗为楼燕然心疼了一下,随后却觉应当将这些话告诉楼燕然,说道:“陛下说过,一个女人答应等他三年,之后他试探了她,然后她就变心了。”
轻声细语,亦如往常那般,虽猜到了,但从李奕口中证实,楼燕然还是忍不住收敛脸上的笑容,怨恨地瞪向那隔着几辆马车他看不到的帝王。有什么人,会在别人达成承诺之后,不想着兑现,反倒要再一次的试探。
不禁,楼燕然又想枫姨娘不是他想的那样懦弱,倘若懦弱,她怎敢再听从自己的心,与宋先生重归旧好。错就错在,她遇人不淑,一生之中遇到的两个男人都不是好人。
“我把姨娘喜欢的事都告诉你,只要是姨娘喜欢的,你离开紫云观之前,都不要喜欢。”楼燕然低声说道。
失去了刻意的温润,往常温柔的声音里也带了几分肃杀。
只是楼燕然声音里的肃杀,却不叫她害怕,只为他难受,将枫姨娘与李奕联系在一起,绮罗领会了楼燕然的意思,心中更加厌恶那位面目慈祥的父辈,轻声应了一声,左右想想,又道:“等你理清楚了,你会告诉我为什么我会被逼着出家的吧?”
“会,等我弄清楚了,我就告诉你。”楼燕然微微颔首,再抬起头,嘴角又恢复了笑容。
“多谢,”绮罗应道,见着前面祝先生催促两人快些,微一犹豫,也不知这事是否对楼燕然有用,只说道:“听说有个吴王过两年就要被陛下圈禁了,还有独孤家,他们家不好……要通敌卖国的,你也小心些。”
楼燕然怔忡住,见绮罗并非玩笑,且那“听说”,以及“有个”两词,说明她不过是听旁人说的,知道的并不确切,甚至,连吴王李思谨,她也是不甚确定有这么个人存在的。但是,谁会对一个深闺女子说这些不着边际且莫名其妙的话?
“当真?”楼燕然蹙眉问道。
绮罗肯定地点头,传言有误,但总要有些引子才能有这些传言,“我也是听人说的,京城里人乱七八糟的,你跟何羡之都小心些吧。”
那些让人头昏脑胀的权势利益纠葛,剪不断理还乱,她也不知自己前世活了一辈子知道的事哪些对他们有用,只能绞尽脑汁地,将她心中以为与京城相连的事告知给楼燕然。
“多谢了,我会注意的。还有,这些话,以后别跟旁人说了。”楼燕然浅笑道。
“我信的只有你们几个,便是对旁人说了,他们也不信。”绮罗笑道,将自己不能告知旁人的事,与楼燕然分享,在有人与她患难与共的踏实之中,心中对京城的畏惧,又淡去了大半,见前面楼八娘向她招手,驱马向前赶去。
楼燕然微微闭眼,倘若是旁人说这些空穴来风的话,他必定是要嗤笑一声,只是这话是绮罗说的。她自幼聪慧,只是那聪慧不是像他那般,而是,一种天生的成人的聪慧,那聪慧是要历经世事才有的。且她莫名其妙的会杨致之的字迹……绮罗先前唆使楼翼然破坏楼八娘与独孤函定亲,应当也是怕独孤家连累了楼八娘。想了一通,楼燕然决定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总之先在京城里防范了那些人才好,至于绮罗古怪不古怪,那又有什么关系。
看不到熟悉的地方究竟有何特别之处,待到了新地方,一经对比,便能知晓熟悉的地方,究竟有怎样的风景。
因知晓这又是一个皇子的封地,绮罗便特特地去打量黎城。
比起襄城,黎城要朴素许多,城门上,没有襄城城门上精致地浮雕,只有两个简单的字,“黎城”。
黎城里的百姓,也比襄城看起来要淳朴许多。在襄城里随处可见的华丽穿着,在黎城里竟是遍寻不着,而且,春暖后,那些女子胸前的右谰杀唤涣於倘旖艚舻匮诨ぷ牛宦冻鎏液炝痰囊唤恰
“看到了吧,再偏一些的地方,前朝的装扮也是有人穿的。”楼八娘嘀咕道。
绮罗疑惑道:“这个地方不是距离京城更近的吗?怎看起来这样。”不甚富裕的模样,便是□□附近,应当是最奢华的大街上,也寻不到能够引人注意的东西。
“没有你喜欢的吗?”楼八娘问道。
绮罗觑了眼,随口道:“东西也有新鲜的,但是看起来粗糙了些。”
“大娘有所不知,这些东西虽粗糙但是耐用的很,就连一件木雕,也要比襄城的坚固。”李思远忽然插嘴道,竟是又将李奕撇在了前面。
绮罗听人喊她大娘,愣了一下,之后又听李思远热情地介绍黎城的山水,一副堂倌招徕顾客模样,心想这位王爷真不愧是能跟张大娘斗嘴的人物,这样能放下身段。
李奕并不训斥李思远将他招过来,见着他与街上的摊贩一副熟稔模样,嘴角挂着一抹笑,细细地听他说话。
楼燕然看着眼前的父子,心里也推算不出,李奕心中究竟是下什么棋。
随着李思远进了□□,□□也与魏王府一般朴素,只是朴素中,更显厚实,就如李思远所说的黎城木雕,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坚固。
李奕寻了李思远父子夜话,绮罗与楼八娘随着秦王妃说了一会子话,便携手告退,之后去了厢房说话。
躺在宽大的紫檀木床上,听着楼八娘将京城里的人事说了一通,绮罗隐约知晓紫云观是什么地方了。
“女子怎能那样!”绮罗叹息道。
“这你有所不知,天地阴阳相辅相成,男子能三妻四妾,女子又为何要固守着一个男人度日?况且她们有钱有势,又与人无尤,为何不能逍遥自在的度日?”楼八娘见绮罗目瞪口呆的模样嗤笑道,随后又叮嘱道:“见了她们别做这土包子模样,她们虽放荡,但是性情也有好的,比如清池郡主,她虽骄矜些,也是因为家世,人倒是不错的。”
绮罗暗自点头,想起何羡之说京城贵妇逮着空子就要红杏出墙的,便将此话说给楼八娘听。
“何三郎逗你玩呢,便是有,也要看那贵妇娘家是谁家,夫家又是谁家。若是本就是高攀进了夫家,本就兢兢业业,哪里能瞅着空子偷欢。”楼八娘枕着手臂说道。
“我就说甭管到了什么地面,也不能有那样乱糟糟的。”绮罗笑道,心想自己是该凶一些,不然,等楼翼然到了京城,她若软了,他指不定就被人抢回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