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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三十二 烽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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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大老爷握着铜钥匙像是握住了主心骨儿,一反常态地坚定了起来,带着苏锦瑞进了自己办公室,谨慎地反锁房门,拉上窗帘,这才小心翼翼地推开靠着墙边的法兰西边桌,露出一色如常的青砖。他蹲下去,在青砖那儿拨弄了一会儿,只听得“啪嗒”一声,青砖凸出两块来,原来这是两块活动的钢板,只不过浇铸成青砖的模样。大老爷打开它们,露出里头的保险柜钥匙孔,他对苏锦瑞招招手,苏锦瑞过来蹲下,仔细看他拿铜钥匙插入,以特定的方法左右各几圈转动,打开了保险柜门。

“我们南北行自搬入这栋房子,就专门留下这里做暗格保险柜,只有长房的人知道,你二叔三叔他们都不晓得。只不过这里头不是用来藏金银财宝,而是拿来藏我们苏氏重要的契约文书,对我们来说,这些纸比金银珠宝要紧多了。”

苏锦瑞点头,苏大老爷起身将案头的账本等物整理好,亲自锁入保险柜,这才又道:“这里四周都是钢板,涂了厚漆,水淹火烧都不怕,只要不是整栋楼被炮弹炸塌,这里就会安然无恙。因为隐秘,所以一般不会开启,而老太爷此番叫我打开,那是因为他觉着事态已经严重到把这些东西带回家,也没放在这里面安全。”

苏锦瑞震惊地道:“父亲,您的意思是……”

苏大老爷冷静地把青砖推回去,把法兰西边桌挪到原来位置上,站起来想宽慰女儿两句,却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拍拍她的肩膀道:“别太担心,这只是多份保障,局势也未必就坏到那个地步。但你要记得怎么开锁,等省城太平后,总有需要打开柜门的那天,万一到时我不方便来,那就需要你顶上……”

他突然说不下去,尴尬地闭上嘴,大概是察觉这突如其来的托付透露出以前从未流露过的软弱,这与他向来的父亲形象不符。可他又禁不住想,自己在苏锦瑞心目中算个什么样的父亲呢?从小到大,同她的相处不是太随意,便是太严肃,总也掌握不好那个度,有时候刻意避开她,冷落了又愧疚;有心想对她好一点,可稍有动作却又用力过猛;每每想管教,可张嘴一训斥便底气不足。

事到如今,拿女儿当儿子使唤,明明父女俩对彼此都没来得及多了解,却要匆忙把苏家长房的担子压到她肩膀上。危机离乱之际,她接受也得接受,不接受也得接受,说到底还是他的错,他拿父女亲缘,拿苏家血脉强行难为了这么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苏大老爷心里涌上一种真正的愧疚,他头一回仔细端详大女儿。他想,这个大女长得一点不像她生母,谁说像了?她轮廓分明,眉眼刚毅,分明就是活脱脱的苏家人,分明就是像自己更多。为什么以前从没发现?白白浪费了十来年,他原本可以亲手教导这个没娘的孩子许多事,把她当成男孩儿,让她知道自己并不是个只会高兴了给零花钱,不高兴就板着脸训人的爹。他原本可以让苏锦瑞了解自己,正如原本可以让自己也了解苏锦瑞一样。

可惜时局紧张,这一场父女亲缘转眼就不晓得还能维持多久了。

“记住我刚刚说的话了?”苏大老爷声音有些哑,“记得的话就先走,我还要再去查一查。”

“父亲。”苏锦瑞红了眼眶,“别查了,只要人在,有什么损失不起的?”

“你错了,百年南北行,几代人的心血,人算什么?”苏大老爷突然笑了笑,“好了,我们也不要讲得这么严肃,放心,我随后就来,时局又不是顷刻就乱……”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突然听见窗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惊呼声。苏大老爷脸色一变,打开窗户往下一看,原本涌出去十三行街的人们又纷纷涌了回来。

“傅老板,傅老板,怎么回事?大家为什么往回跑?”他向下朝相熟的人问话。

那人慌里慌张抬头,捂住脑袋,表情比哭还难看:“不往回跑难道去堵枪口啊?政府派兵包围前面,前面出不去了!”

苏大老爷大骇,忍不住问:“商团的兵呢?不是讲了要保护我们十三行街的安全吗?”

“都这时候了您还信啊?外头的可是俄国装备的精兵强将,学生军、警卫兵都有,商团联防兵拿什么同人家拼啊?我不跟您说了,我得赶紧走,您也听我一句,逃命要紧啊!”

那人说完急急忙忙扶着帽子跑掉,苏大老爷回头,正看到苏锦瑞白着脸看他,罕见地叫了声:“爹……”

不知何时起,这声爹就再也没有从女儿那听到过,她都是能不叫便不叫,不得已就喊“父亲”或“父亲大人”,这样的称谓苏大老爷不是听不出冷漠疏离,可他也无法,索性只当女儿懂规矩来自我安慰。这会儿冷不丁又听到这声“爹”,虽然时候不对,却令他感慨万千,也令他前所未有地感觉到自己身为父亲的责任。他想,这个女儿自生下来自己就很少抱她,一天都没教过她,养到这么大,连为她花钱的时候都少。可就在这一刻他顿悟到,不管以往父女间有多少嫌隙,这一刻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在这里出事。

“别怕,跟爹来。”苏大老爷顺手拿起边上的毡帽戴到苏锦瑞头上,命她低着头跟着自己迅速往楼下跑。还未到门口已闻外头一阵兵荒马乱,人们这时也顾不得手上的货,掌柜伙计们都顾着逃命,街上凌乱不堪,到处都是丢弃的物品。有那身体瘦弱的被挤倒在地,发出惨呼哀号,有女子抱着孩童夹在人流之中艰难前行,不住哭着求人帮忙,还有的店铺门洞大开,柜台上被砸被翻,显见是遭人趁乱哄抢。苏大老爷还想找自家伙计,可店里空空荡荡的,伙计司机都顾着自己性命要紧,哪里还有人在?

就在此时,他突然间瞥见斜对面一伙抢红了眼的人正在四下瞧着。苏大老爷心里一突,急忙拽着苏锦瑞一猫腰躲到店铺门侧,再飞快地关上大门,父女合力将门闩扣上。同一时间,外头已响起纷纭杂乱的脚步声,不一会儿即传来“砰砰”的砸门声,伴随着威吓咒骂不绝。苏大老爷吓得面无人色,抖着身子却不忘低声安慰苏锦瑞:“没事的,他们砸不开门,当初这两扇门是你祖父花了大价钱在南洋买回的原木做成,多少年都没坏过……”

他话音未落,门闩已经被撞得摇摇欲坠,苏锦瑞跑过去吃力地将厅堂里摆着的长条桌推过来,奈何力气不足推不动,急得冲她父亲喊:“爹,快来帮忙!”

苏大老爷如梦初醒,忙不迭地扑过去,父女俩使出吃奶的劲,合力将条桌推过来顶住门扉,双双躲到条桌之下。苏大老爷还想说“别怕”,可这会儿他自己都怕得要命,只能搂住女儿的肩膀。苏锦瑞勉强冲他笑了笑,哑声问:“爹,等咱们都平安出去后,把南北行的事撇一边,歇息几日吧?”

“你想歇几日就几日,由你。”

“是不是只要我们这一回大难不死,您什么事都由我?”

苏大老爷转头看女儿苍白却强自镇定的脸,心里酸涩得紧:“由你,但你不能太出格。”

苏锦瑞笑了:“多少年了您可算通情达理了一回,可惜我此刻却没什么想要做的事……”

“会有的,慢慢想,只要不过分,爹都应承你。”

“我想嫁穷小子你也肯?”

“要是人穷志不短,咱们苏家也不少一碗饭吃。”苏大老爷说着,忽而警惕起来,“你说笑还是说真?不要乱来啊。”

苏锦瑞叹了口气:“我倒是想乱来,也得先出去再说。”

头顶身后,门板砸得“砰砰”响的声音无处不在,在极度的惊恐中,这样的闲话反而显得弥足珍贵。父女俩都存了没准儿今日便交待在这儿的念想,豁出去了,人反而如同剥离了此刻险恶的环境,重新置身苏公馆后园小桥流水之中随意交谈。这时父亲慈爱,女儿娇憨,过往日子中他们从未有过的温情,竟然在劫匪就要破门而入、生死不知何去何从的现下发酵出来。这一温情难免催生得急,带了刻意的宽宥,带了勘破世情后的绵柔,可他们都觉得足够了,一世人两父女,所求不就是这点相安无事,我好你好?

不知过了多久,砸门声骤然安静下来,门外嘈杂中夹杂着威吓,随即传来一声尖锐的枪声,苏大老爷与苏锦瑞浑身一颤,皆不敢动弹。枪声过后,外头一个男人大声拍门,边拍边问:“里头有人吗?开门,我是苏家世交叶家的人。开门,我不是来害你们的,我是来带你们走的……”

“是叶二哥!”苏锦瑞大喜过望,迅速从桌底下钻出来,吃力挪开条桌抬起门闩,一开门,外头站着的果然是叶棠。

“阿瑞!”

苏锦瑞也顾不得那许多了,扑过去抓住他的手喜极而泣。叶棠一把揽住她,足足抱了一会儿才松开,嘘出一口长气,却又随即板着脸道:“你担心死我了知道吗?兵荒马乱的为什么不在家待着?要不是我不放心跑回城里找你,你在这儿怎么办?靠两扇木门和一张条桌顶着就万事大吉?你知不知道新省长胡汉民调了多少军队过来包围西关一带?”

苏锦瑞赧颜无话,苏大老爷脸上也不好看,他咳嗽一声道:“先进来,进来再说。”

叶棠这才发现苏大老爷也在,忙松开苏锦瑞问:“伯父,您没事吧?”

“没事,得亏了这两扇门够硬。快进来,我们从长计议。”

叶棠拉了苏锦瑞进门,苏大老爷谨慎地重新把门关上,打量着他们两个欲言又止,终于还是道:“你们两个先把手松开,成何体统?叶贤侄,外头的情况怎样?你快跟我们说说。”

“是,外头来的主要是粤军总司令许崇智的部队,还有部分桂军、滇军、湘军、豫军,相当于驻省城的各路军阀都派兵参与此次镇压,我甚至看到军校同期有两班同学组成的学生军也被派来西关这边。连学生军都出动,孙大元帅是下定决心要清除商团军这颗毒瘤了。”他看向苏锦瑞,无奈摇头道,“我怕你们不晓得事态的严重性,赶忙从黄埔跑进城来通报,哪知道还是晚了一步,你还是跑到这里来。”

“她都是为了我,我们都没料到一日之间时局就紧张成这样。”苏大老爷替女儿讲了一句,又侥幸起来,问,“叶贤侄,你看现下外头并没有真打起来,这里头、这里头兴许未尝没有回旋的余地……”

“还没打起来是因为许将军在给陈廉伯他们下最后通牒。”叶棠微微一笑,“伯父,您是买卖人,想和气生财最是正常不过,然而镇压叛乱却不是做买卖。许崇智命人告诉陈廉伯解除商团军,即日开市,这种条件陈廉伯怎会答应?许崇智等的就是他的不答应,不然师出无名,对英法等国也交代不过去。”他顿了顿,道,“况且许长官铁血强硬,新任省长胡汉民也不像廖仲恺先生那样有怀柔之心,他们俩坐镇总指挥,这事没法善了。”他迟疑了一下,看着苏家父女,低声道,“我担心一旦交火,不知道会殃及西关多少无辜的商户,所以我们得尽快走。”

“适才想砸咱们店的不过是群趁火打劫的地痞,兴许还有这条街上忧心拿不到工钱的伙计,所以叶二哥一开枪就能吓跑他们,可要来的是联防军或政府军呢?”苏锦瑞皱眉道,“爹,别犹豫了,这里不安全。”

苏大老爷本就不是胆大之人,被他们一人一句说得不由得点头,问:“行,怎么走?”

“我来的时候抄的小路,有些地方须翻墙,你们跟着我便是,只要跑多两条街就是石室教堂,那边常年有洋人往来,基本算领馆区范畴,我认识那儿的一位神父,找他帮忙安顿一下今晚,明天天亮后街上安全了你们再回去。”

他安排得甚为合理,苏大老爷也无话说,忽而想起一物,转身到柜台下一摸,摸出一盒四色点心,道:“前几日有人来拜访时送的,我嫌味道不好,分给了伙计们,这会儿还剩一盒,权当充饥吧。”

谁也不知道一出去什么时候才能到家,叶棠点了点头说:“带上,走吧。”

苏家父女二人跟着叶棠推开门飞快跑出,十三行街上的人流已没有适才那么多。他们一个拉着一个正前行没多远,突然前头的人又回转身往后退,后面跟着一大帮荷枪实弹的商团联防军,联防军边跑边喊:“退开,退开,闲杂人等快些退开!”

人流把他们冲到街边,叶棠拉着苏家父女迅速退到骑楼的廊柱后,只见那些联防军迅速砸开各间商铺的门,将里头装着货物的麻袋拖出,扛到前头街角依次筑起防御工事,后头又陆续跑步前来许多兵,有的肩上甚至扛着机枪。叶棠睁大眼,悄悄将枪收到衣襟里藏好,对苏锦瑞道:“不好,他们要在这里做据点,打起来这边就会吸引政府军许多火力。我们往那边跑。”

他指的是边上的岔路小巷,此刻许崇智的粤军与陈廉伯的商团军一前一后占据了十三行街两处出口,还没来得及跑出去的人们,也只能往岔路小巷那儿涌去。苏锦瑞他们顺着人跑过去,哪知才进窄巷没多久,那头又跑过来一队商团军,用铁栅栏围住出口,为首的朝天射击,喊道:“所有市民全部回去,就近躲入建筑,此处禁行!”

“凭什么?我们要出去!”

“就是,我们都是交了联防费的,让我们出去!”

为首的人也不废话,举枪朝问话的人说:“奉联防军总指挥的命令,不得让政府奸细混入西关,违者格杀勿论,你是不是想试试?”

众人顿时想起双十节的开枪流血事件,纷纷后退,然而多数人并不甘愿留在此地,双方正僵持之时,人群中不知是谁抡起砖头砸了过去,“砰”的一声正中那个带头人的额角。那人随即举枪就射,有人惨叫一声,更多的人蜂拥而上,冲上去抢夺那几个兵的武器,几声枪声响起,混乱中也不知道打中了哪里。叶棠护住苏锦瑞,冲苏大老爷喊:“我们快跟上!”

他们混杂在人群中疯狂朝前跑,路过那个被打得不省人事的联防兵身边时,苏大老爷还不忘踢了一脚,朝看得目瞪口呆的女儿道:“交联防费给这样一群畜生,想想都气!”

苏锦瑞困难地道:“爹息怒。”

“没事。”

他们跟着人跑出窄巷,却出不了西关,各个主要路口均被商团兵把持,那儿都不是几个人了。而几十个手无寸铁的人不敢再冲过去,只能四下流窜,自寻生路。一路所

见,莫不是街面凌乱,商铺不少被抢,门洞大开,地上到处是被砸下来的广告牌、花牌碎片。苏大老爷突然道:“前面是邵家的裴德利行。”

邵家一家都好洋货赶时髦,铺子名称也洋气,只是用广东话一讲,“裴德利”恰如“赔得利落”,生意还没做就先准备要赔,再赔得起也不算好意头,同行们背地里笑了许多年,邵家却充耳不闻,只骂那些土老帽不懂欣赏。此刻的裴德利行门口纠缠着几个人,有男有女,有人揪住一个女子脖子间的项链要扯,有人围着边上一个男人开揍。苏锦瑞仔细一看,那女子竟然是苏锦香,被打的男子是邵鸿恺,不知这两人怎会兵荒马乱之中凑一块,她赶忙拉住苏大老爷道:“爹,快快,是阿香!”

苏大老爷急道:“她怎么在这儿?还嫌事情不够乱是怎的,叶贤侄……”

这话已经有相求之意,叶棠点了点头道:“稍等。”

他说完快步冲过去,三拳两脚便打跑了抢劫的人。苏锦香捂住脖子上的珍珠项链微微发抖,苏锦瑞忙跑上前揽住她。苏锦香问:“你怎么在这儿,还拖着父亲出来,我不是给你报信了吗?陈恭受把他的民团都调上来了,这回他们是真要开打了……”

“那你呢?你明知道外头乱,你跑出来干吗?”苏锦瑞又气又急,“怎么就你一个人,陈五爷呢?你身边跟着的那些老妈子丫鬟呢?”

苏锦香带了哭腔哽咽道:“别跟我提那个挨千刀的王八蛋!没情没义、没脸没皮,他一接到粤军总司令出兵围西关的消息,立即自顾自跑了!临走还哄我说出去办点事,让我等着,外头风声这么紧,我哪里敢待宅子里,就带着用人出来找他。哪想到西瓜园路找人也不在,荔湾陈公馆那边也没人,车子开到十三行街这头完全开不动,前头有政府军,后头又有联防军,还有人砸我们的车,不得已只好弃车下来。开头还有司机老妈子护着,后来人一乱就走散了。我一个人跑到这头,又遇上人抢东西,正好抢到裴德利行门口,撞见了邵表哥……”

她说着说着,突然间就掉下泪来,却又强撑着笑了笑:“没什么损失啦,邵表哥受的伤反而重些……”

苏锦瑞看过去,邵鸿恺难得地衣衫凌乱、嘴角乌青,他整了整衣领道:“伯父同二位表妹还有叶世兄,不如进来我们铺里说话,外头实在是乱。”

一行人也没有其他选择,跟着他进了裴德利行,这里的格局同苏家的南北行差不多,因为地段不在热闹的十三行街上,造价便宜,占地更大一些,里头黑洞洞的空无一人,柜台地面一片狼藉。邵鸿恺伸手习惯性要去开灯,叶棠阻止道:“邵兄,且慢,一开灯便无处遁形了。”

“叶兄说得是。”邵鸿恺收回手,“委屈诸位黑灯瞎火地坐一坐了。”

天色渐暗,众人缩在裴德利行大厅摆着的一圈交椅上,越发觉得这里狭长阴暗,外头却时不时传来零星枪响,骚乱惨叫,惊心动魄。坐了一会儿,苏大老爷突然像是想起来似的,将手上拿了一路的点心匣子打开,是豆沙蛋黄酥,放了几天,酥皮软了,豆沙硬了。这点心换成平时苏家两姐妹碰都不会碰,可此刻坐在黑暗中静静地咬这样一块豆沙蛋黄酥,连咀嚼都不敢用力,每一层味道都在口腔中千回百转地反复品味,完了再悄悄咽下去,这一块普通的点心,此时竟然尝出了平日里无法想象的美味。

吃完手里的豆沙酥,邵鸿恺起身摸黑进了后面屋子,回来时变戏法似的带来茶壶茶杯,倒了几杯冷茶,抱歉道:“没法烧火,只能将就一下。”

苏大老爷叹息道:“有吃有喝,已经很好了。”

吃完东西,困乏之意涌上来,苏锦香最受不住,拿头巾裹住自己就靠在椅子上打盹儿,苏大老爷披着邵鸿恺寻来的伙计干活用的罩衫也闭上眼。叶棠与邵鸿恺道:“不如你我各值夜一半,我先去,到时你来换我?”

邵鸿恺点头道:“就依叶兄之意。”

叶棠替苏锦瑞拉了拉披在她身上的罩衫,微笑道:“你闭眼歇会儿,这里也不知道能待多久,抓紧时间休息。”

苏锦瑞有些不舍,伸手拉住他的袖子。

“我就在那边,靠着窗户好看外头的动静。”叶棠顿了顿,又摸了摸她的头发,“别怕,有我呢。”

“我知道,我不怕。”

叶棠点点头,转身走到门边,将一张方桌顶到门上,翻身而上端坐着,掏出手枪来开始擦拭。

微弱的光线中,他的轮廓线条利落,令人看着便莫名多了几分心安。

“他就是你选的?有什么好?”邵鸿恺突然问。

苏锦瑞转头看着他:“若我不认识你,还要以为你是拈酸吃醋。”

“我倒希望你这么想。”

“邵表哥。”苏锦瑞笑了笑,“咱们都心知肚明,你若是会拈酸吃醋,咱们之前何必闹出那么多事?”

邵鸿恺没有料到,他以为两人之间终其一生也抹不去的芥蒂,已经能如此轻描淡写地从苏锦瑞口中说出,想来对苏锦瑞而言,两人间的事是真个过去了。他垂头怅然道:“阿瑞,之前有一次,我曾在大马路上见到过你。”

“哪次?我怎么不知道?”

“你没看见我,因为你当时正在哭,当街大哭。”邵鸿恺缓缓道,“我们青梅竹马,可我从未见你那么哭过,而且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顾忌地哭得那么难看。我在一旁看着看着,心里虽然想过去把你拖起来带走,可不知为何我就是无法上前,只想远远走开,就当不认识你。”

“于是你便跑开了?”

“是,于是我便真个跑开了。”邵鸿恺自嘲一笑,“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人,在你不晓得遇见多大的难事,不晓得自己如何应对的时候,我却只会瞻前顾后,装不认识你。不仅这样,我还会找很多为自己开脱的理由,比如怕你会连累我丢脸,比如怕王小姐就在那附近,比如怕我嘴笨不晓得怎么安慰你,甚至我那天穿的大衣是新做的,我怕你扑过来弄脏它。”

苏锦瑞温和道:“别说了。”

“不,让我说。阿瑞,”邵鸿恺看向她,“我一直很努力,我努力不要成为我父亲那样的人,我读书比他多,眼界比他宽,野心比他大,头脑比他好,手段比他高,人面比他广,不出意外,我将来一定比他有成就。可这些都是虚的,一遇上事我才明白,原来我真不愧是我父亲的儿子,我跟他一样冷心冷肺,对待你,我就像他对待我母亲一样,血液里流着冰碴儿,原来我毁了咱们的婚约,大概是我能对你做的,最好的一件好事……”

“邵鸿恺,你住嘴吧。”苏锦瑞打断他,“你同表姨父不一样,你若一样,就不会为当初没在大街上拉我一把耿耿于怀到现在,你也不会在我三婶抗税的时候,假公济私带了联防兵去帮我们解决那个大麻烦,你更加不会在之前苏锦香被歹人抢劫时挺身而出。你不是冷心冷肺的人,如果你是,那我从小到大认得的那个鸿恺表哥哪儿去了?你只是有些事忍不住想替自己打算,这没多大罪过,我们都会忍不住为自己打算,谁能幸免呢?”

邵鸿恺哑声道:“真的吗?”

“真的。”苏锦瑞回他,“所以不管咱们往后各自会走多远,再遇上我还是会喊你一声邵表哥,你也还是会回我一句阿瑞,不是吗?”

邵鸿恺沉默良久,终于抬头道:“我知道了,谢谢你!”

到后来,苏锦瑞终于抵挡不住睡意,抱着膝盖沉沉睡去。邵鸿恺眯了一会儿眼,猛然惊醒,摸出怀表借着微弱的光线一看,已经过了凌晨。他忙起身,正了正身上的西服,走到叶棠那边去。

叶棠猛然回头,目光凌厉如出鞘宝剑,看到是他顿时收敛了锐气,温言道:“邵兄醒了?”

“对不住,睡过头了。”邵鸿恺道,“辛苦叶兄了,你去歇息一下吧。”

“我自幼习武,刚刚也有盘膝调息,没有大碍。”叶棠笑了笑,“兵行诡计,两边在上半夜都静悄无声,没准儿下半夜便会见真章,我就不歇息了,邵兄若疲累继续睡会儿。”

他这么说,邵鸿恺怎好真的去睡,忙道:“我陪叶兄。”

叶棠没有拒绝,邵鸿恺坐在另一边,两人于黑暗中只能朦胧见到对方的脸。十月的天气,白日不觉着,下半夜却尽是凉意。外头鸦雀无声,似乎连空气都静谧凝固,却又在黏稠中孕育着不知何时会爆炸的巨大声响。在不安定中,邵鸿恺看着叶棠稳稳端坐的身影,却莫名生出了几分安定的意思,似乎这样的人生来便是为了这乱世纷扰、枪林弹雨,若生在太平盛世,反倒要埋没了这与生俱来处惊不变的能耐。邵鸿恺突然就有些醋意,他想这大概是自己所没有的,而且是苏锦瑞所期盼的。可他一个世家子弟,港大的高材生,哥伦比亚大学的准博士,怎肯在叶棠面前示弱?邵鸿恺盯着叶棠问:“两军对垒,不知叶兄看好哪一边?哦,对不住,我这话问错了,叶兄身为黄埔一期生,自然是效忠孙大元帅这边。”

“军人若无忠诚可言,与政客何异?”叶棠微笑着问,“我的立场毋庸置疑,没什么好问的,倒是邵兄你看好哪一边?”

“我不过商贾之子,升斗小民,我看好哪一边都无关紧要。”

“邵兄真是过谦,你看好哪一边可要紧得很。”叶棠微笑道,“邵家与陈家本就是世交,你与陈廉伯又是中学校友,听闻陈大官待你极为客气,商团在荔湾的俱乐部,在西瓜园的指挥所,只要邵兄愿意,莫不是出入自由,你怎么会是升斗小民?谦虚过甚便是妄自菲薄啊。”

“那是陈大官瞧在家中长辈的面子上抬爱罢了。”

叶棠摇头道:“邵兄放心,我对你并无敌意,陈廉伯的商人政府能否成立,就看这场仗打得如何。可值此商团危急存亡之际,你身为受陈大官青睐的同学仔,既不随同伺候左右,也不像陈五爷那样慌忙逃走,反倒只身跑回裴德利行,不能不令我好奇。”

邵鸿恺沉声道:“我忧心家中生意,恐其遭受池鱼之殃也是人之常情。”

“原来是这样,只不知邵兄是来转移货物,还是转移货款?可我看店里空荡荡的,显然早已收到风声。”叶棠笑着看他,“裴德利行与苏氏南北行的年月大抵相同,想当年我叶家在省城也有一家屹立百余年的老字号,可惜家道中落,烟消云散。但我记得小时候,祖父在世时曾同我讲过叶家昔日的盛况,有个细节我记得很清楚,祖父讲我们家的百年老店中有一面夹墙,中间挖空,漆上厚漆,安上钢板,专门用以藏东西。我当时问祖父,留这样一个地方是防贼吗?我祖父说,贼倒是其次,防的是兵祸匪乱,火烧水淹。据说这是从乾嘉年间老十三行传下来的,昔日的行商大班们几乎都这么做,他们不在夹墙中藏银子,因为挣得太多,他们藏的是文书契约账册这些要命的东西。邵兄,也不知道你们裴德利行,是不是也有这样的地方?”

邵鸿恺定定地看着他,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放心,你回这里拿什么要命的东西都不关我事。”叶棠淡淡地道,“看在你与阿瑞青梅竹马的分儿上,给你一个忠告。藏东西在前腹不若藏在后腰,你动作太僵硬,宁可在女士跟前缩成一团睡也要紧紧穿着西服外套不肯脱下,破绽太多了。”

邵鸿恺脸色微变,挣扎许久,反而豁出去了一般,大大方方解开西服外套,果然贴着腹部绑着一个布包。他把布包解下,反过来绑到后腰,勒紧了再穿回外套。叶棠瞥他一眼,问:“如何,是不是好多了?”

“还好,你不问我冒着生命危险来拿的东西是什么?”

“我为什么要问?”

邵鸿恺被他问住了,竟然无言可对,半晌才道:“陈大官确实待我算客气,我订婚几成笑谈,许多亲戚朋友皆不来,他却率着一众商界大佬亲自登门,给足了面子,我永远感激他这点。”

“可那也只是感激而已?”

“那也只是感激而已。”邵鸿恺平静地道,“这点知遇之恩,还不值得我邵某舍命追随,尤其明知对方穿龙袍都不像太子,我怎还会拼命把他拱上龙椅?不,那不是效忠,那是害人害己。”

叶棠微笑道:“说说看。”

“我在香港读书时便想做名外交官,可各省军阀割据,连年混战,国力式微,便是厉害如顾维钧大使,所能做的也有限。陈廉伯眼界就那么点,所思所想不过偏安一隅,据守广东捞钱。他倒是很坦白,想成立一届商人政府。可什么是商人政府?只凭利益行事,唯利是图。你晓得陈廉伯多有做生意的头脑吗?他连跟洋人订购军火时都能看到商机,暗地里将订购数额扩大一倍,盘算好了哪些机枪多进几挺,准备暗地里高价卖给滇军湘军,牟取暴利。一个生意人这样做事,定然会赚得盘满钵满,可一个生意人这样去管理一届政府,他定然要数典忘祖,狭隘短视。果然,为了商界的地盘之争,他私下里同香港英国海军达成协议,割让省城外贸利益求英国军舰入白鹅潭。你说,这样的人我怎能效劳?我怕邵氏的先人要从坟头里爬出来打我。”

叶棠赞许地点头,问:“你既已改变立场,想必也备了投名状,就是你绑在后腰的东西?”

邵鸿恺微笑道:“是,你若是强抢,倒是可拿去给自己记一功。”

叶棠笑着问:“这么讲是笃定我下不了手?叶某可没觉得与你有交情。”

“你我是没交情,可阿瑞在这儿,你不会做这等事。”邵鸿恺坦然道,“实不相瞒,我身上绑的是商团联防总部资产清单,往来账目明细,由你呈上去不过是自己人偶然挖到宝,由我呈上去,却是弃暗投明,效果好很多,你就不要同我抢了。”

最后一句话语气已软了许多,倒像是相熟多年的老朋友一个随口的要求,由不得人不答应。叶棠含笑道:“邵兄,你如此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叶某也不好夺人之美了。”

“等的就是你这句。”邵鸿恺不客气地道,“如此多谢了。”

“你倒是拿得起放得下,也许换个场合,没准儿咱们可以推杯换盏做个朋友。”叶棠伸出手,“邵兄,幸会!”

邵鸿

恺一愣,随即也笑了,同他握手:“叶兄,幸会!”

他们的手握到一块不出片刻,外头突然枪炮声大作,巨大的轰鸣声令整个墙体都瑟瑟发抖。苏锦瑞与苏锦香惊醒过来,一起去推苏大老爷,苏大老爷惊跳过来,茫然问:“怎样,杀过来了吗?”

叶棠一跳而起,身后“轰”的一声巨响,街对面突然半边墙壁都被人凿开,随即倾倒一片,许多穿着粤军军服的士兵猫着腰背着枪迅速强攻进来。不少躲在二楼窗户的联防军开枪射击,对方边找掩体,边几人一组迅速还击,显见是训练有素的。叶棠眼中露出惊诧,猛然一把推过邵鸿恺,“嗒嗒”的枪声响起,已有流弹扫进店铺里。

“快找能挡的地方!”

邵鸿恺焦急地四下张望,随后喊道:“柜台,大家躲到柜台后!”

苏锦瑞与苏锦香一人一边扶着苏大老爷先跑到柜台后,随即邵鸿恺也跑进去,众人一起背贴着又高又厚的柜台。叶棠还没过来,苏锦瑞急得想起身看他在干吗,刚一抬头,就看到叶棠从地上打了个滚过来,流弹“嗖嗖”射入屋内,镜片瓷缸皆被击碎,摔到地上发出尖利的脆响。

叶棠一过来,苏锦瑞立即问:“你怎样?有没有受伤?”

“没事。”叶棠一手捂住手臂,上头已经鲜血汩汩。

“呀,他中弹了!”苏锦香尖叫一声。

苏锦瑞急得脸都白了,抖着手开始撕罩衫,一时半会儿哪里撕得开。苏锦� �忙过来帮忙,两姐妹合力撕开几条布条,用力绑住叶棠上臂流血处。

“子弹擦过而已,没事。”叶棠低声安慰她,“别怕。”

“我没怕!”苏锦瑞吼了他一声,“我学过的,以前学校里有教,我学得可好了!”

她气势很足,奈何眼泪不听使唤,叶棠好脾气地道:“对对,你没怕,是我说错了话。”

苏锦香掏出手帕给她,苏锦瑞接过狠狠擦了擦眼泪。

外头机关枪都出动了,只听子弹“嗖嗖”飞过的声音,还时不时有惨叫声传来。不一会儿,外头又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隆”声,像是有哪里倒塌一般,叶棠白着脸道:“凿壁推墙,这是要总攻了。”

他话音刚落,外头已经传来尖利的号响,无数士兵自被推倒的墙壁处冲进来,随后“轰轰隆隆”的巨响不停,想来不只有一处墙壁被凿开推倒,烟尘迷茫,硝烟滚滚。事到如今,躲在裴德利行柜台下的几个人,只好互相靠在一块,莫名其妙有了几分生死与共的意思。好在裴德利行的东家虽然好洋货,唯独这柜台还是自前清留下的,样式古朴、又高又厚。当初为了讲究富贵亮堂,外头又请铜匠拿黄铜包裹上去,上头仔细刻了招财进宝四喜图案。想不到老物件上留下的老规矩,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临时的避难所。

外头炮声“隆隆”,厮杀声四起,裴德利行内柜台之下,一行人却过了最初的恐惧,反倒沉淀出一种随遇而安的平静。只是这平静带了悲壮的意味,因其朝不保夕,反而显得愈加温情。苏锦香攥着苏锦瑞的手,苏锦瑞握住叶棠的,叶棠目不转睛看着她微笑,苏大老爷到这会儿也不讲规矩了,索性装没看到女儿与叶棠的情意绵绵。邵鸿恺不想就近观赏他二人,转头仔细看这栋邵氏祖宗留下的商行,这才发现处处有讲究,处处有念想,百年光阴浓缩成一瞬。裴德利行养了邵家三代富贵,到得这会儿还在枪林弹雨中尽力庇佑子孙。邵鸿恺心中酸涩感慨,他从小立志便是不要做商贾,此刻却喃喃讲了句:“待我日后发达,定要重修裴德利行。”

他讲的是雄心壮志,可这话听在旁人耳里却不大吉利,苏大老爷先就皱眉:“贤侄,别说得好像你裴德利行就挨不过今晚一样。”

好像老天便偏要应验好的不灵坏的灵,到天色蒙蒙亮之时,近处的枪声渐次稀落下去,众人原本感到些许希望。可没过多久,忽而觉得鼻端开始闻到烟火味,苏锦瑞惊诧地慢慢起身往外偷看,却见紧闭的门户外,隐隐约约映着火光。她呆了呆,过了一会儿,意识到发生了何事,失声道:“放火,他们在放火!”

其余人被这话刺激得纷纷起身,一个个苍白着脸,呆呆地看向外头。隔着门扉尚且看到火光闪烁,那起火的地方可见火势之大。叶棠因失血过多,此刻起身也有些晕头转向,恍惚之间,他突然想起怀仁巷巷口的那个算命先生“南北寻”去年卜的一个卦,卦象他推出来是兵临城下,半城火光,大凶。老头当时自己把自己吓得够呛,同别人一讲,却被半条街的人取笑了许久。

没人想得到,原来算卦基本不准从来靠蒙的“南北寻”,竟然真叫他算对了最要命的一次。

苏大老爷此时却忽然间醒悟过来,踉踉跄跄地扑到门边,一把推开了顶门的方桌,众人还来不及阻拦,他已经用力推开了门。隔着两条街的地方,此刻浓烟滚滚,烟熏火燎,间或有士兵还在巷战,交火零星,可起火的地方却枪声密集杀声震天,伴着灰烬吹过来,显见那边攻势更为激烈。老西关人一见都晓得那是什么方位,苏大老爷呆若木鸡,脸上表情由震惊渐渐转为痛苦,一眨眼,泪水刹那间流了满面。

“十三行街,起火的是十三行街,整条街都着火了,完了,老铺保不住了,我苏家南北行保不住了……”

他哭出了声,养尊处优了一辈子,讲究形象好面子了一辈子的大老爷,此刻却惊慌失措,痛哭流涕得像个孩子。

苏锦瑞与苏锦香慌忙过来,只听他喃喃地哭道:“乾嘉年间建的老铺,传了多少代,没叫洋人搞垮,没叫军阀土匪抢光,倒叫一把火给烧没了,在我手上没了……”

他犹自悲痛,苏锦瑞他们却急起来,这会儿巷战仍在继续,流弹可不长眼,哪有在此哭的道理。苏锦瑞赶忙去扶大老爷,想把他拉进去,她还没动作,苏锦香已经尖叫一声,扑过去将他们俩推倒。

“砰”的一声,一颗子弹擦着头皮飞了过去。

角落里突然蹿出来两个联防军,提着枪对准他们,面容狼狈,大抵经过这一夜被打得够呛。这种散兵游勇最可怕,因为穷途末路,反而会无所顾忌,这两人当下便拿枪顶着他们的脑袋,逼着苏锦瑞他们退回裴德利行内,一进去便关上门,一个紧张注视外头,另一个拿枪吆喝道:“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快!”

苏锦香哆哆嗦嗦地解下项链,苏锦瑞犹豫了一下,将手表解下,那边苏大老爷也解下金表链,邵鸿恺摸出几块银圆。

“你们俩,把衣服脱了!”拿枪的男子喝道,“快!”

他指的是邵鸿恺和叶棠两个,想换上他们的衣服佯装市民逃跑。邵鸿恺脸色一变,他西服下便扎着布袋,若脱下就会顷刻暴露,而叶棠身后别着手枪,要脱衣服就要先解枪。叶棠与邵鸿恺对视一眼,一个慢吞吞地开始佯装解腰带,另一个摸向自己外头的纽扣,突然之间,邵鸿恺猛地扑向窗边守卫的兵,而叶棠迅速拔枪朝对着他们的那个射击。“砰砰”两枪,那人被击中倒下,可邵鸿恺到底是公子哥儿,手下力度不够,不足以一下将那个兵制伏,反倒被他拿枪托砸了回去。就在此时,只听“砰”的一声巨响,苏锦瑞当机立断抄起板凳猛然砸向那人的脑袋,一旁的苏锦香还嫌不够,抓起一个瓷瓶用力挥过去,两姐妹合力,终于将他打晕。

邵鸿恺愣住,吃惊道:“你,你们竟然……”

苏锦香道:“别啰唆了,你想不到的多着呢,快把他捆起来,省得醒了麻烦。”

他们又合力将其捆起,捆人的时候,苏锦瑞的手一个劲儿发抖,苏锦香也有些力不从心。邵鸿恺晓得她们到底是娇小姐,泼辣劲头一过,又是杀人又是捆人,到底心里会害怕。他随即起身,吃力地将中枪的那个尸首拖到一旁去。几个人配合默契,竟然不约而同忘记了整个十三行街被火烧毁这回事。唯有苏大老爷仍旧神情恍惚,苏锦瑞看不下去,蹲到他跟前道:“爹,我出门时祖父千叮万嘱让我把您带回去,他说铺子别管,货物也别管,人才是最要紧的。可见连祖父都看得开,他对老铺不比您感情更深?可他老人家讲,货物就算没了,您也赔得起,只要您还赔得起,这事就不算穷途末路,难道祖父看错您了吗?”

苏锦香也道:“父亲大人,您就别难过了,你亲生女儿我被赶出家门,被您登报断绝父女关系都没哭,好容易把自己给嫁了,大难当头嫁的男人自顾自跑路,把我一人撇在这儿,我一下成这里最惨的那个,我还是没哭。您对比对比我,心里头就好受了,老铺是没了,咱们想办法再建一个便是。邵表哥都有志气讲要重建裴德利行,我们苏家还比不上他?不能够吧?邵表哥可是打小儿只会花钱不晓得挣钱的……”

邵鸿恺听到这儿,无奈地插嘴道:“阿香,你劝便劝,拉我下水做什么?”

“总得让我父亲大人有点盼头啊。”

“你们俩别争了。”苏锦瑞起身,嘘出一口长气道,“这一夜就算比我过往活的十几年日子还长,可那又怎样?我们都熬下来了不是吗?不管如何,人还在就好。”

民国十三年十月十五日凌晨四时,以粤军总司令许崇智为首的平乱司令部下达总攻令,攻入西关镇压粤商团叛乱。该战斗仅持续一日便将商团联防军全部缴械,陈廉伯、陈恭受被通缉,逃往香港。李福林率麾下“福军”凿墙穿壁,攻入十三行街大肆焚掠,将这片当时广州最繁华的地带烧个一干二净,叛乱平定后,十三行街一片焦土,此后再难恢复昔日荣光。

这一年,在距离省城千里之遥的前清故都北京,清废帝溥仪被迫搬迁出宫,作为整个中华帝国最后象征的故宫,正式成立故宫博物院。谁也不会专程去联想,在那个金碧辉煌的殿堂里,曾经有一个皇帝下了一道上谕,明令外国商船只许在广东收泊交易,从此开启了一个历史上称之为“一口通商”的十三行时代。

而两百多年后,十三行街彻底被焚烧殆尽那一晚,四个年轻人静默着相守在一起。他们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晚的火光连城中,历史上一个辉煌的行商时代真正落下帷幕,他们也没有意识到,当曙光真正降临的那一刻,苏锦瑞那一句“人还在就好”,竟然要用后面几十年亲身经历的无数动乱与灾难来证明它所包含的朴素道理。

很久很久以后,久到昔日金碧辉煌的陈公馆被充公、做公房分租给十几户不同的人家,又被文物部门鉴定,再度关闭紧锁后,已经荣光不再,破败不堪。这一日天气尚好,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拄着拐杖来到这儿,吃力地踏上台阶,从门缝往里看。

“老爷爷,你在看什么?”

老人回头,几个跑到这边玩的小孩好奇地围过来,一个胆大的小孩问:“这是鬼屋啦,没人住的,你看什么,看到鬼吗?”

“胡说什么,青天白日哪来的鬼?”

“那你看什么,里头有什么好看的?”那小孩好奇地跟着踮脚瞧,什么也没看到,失望地道,“我跟你说了里头啥也没有。”

“怎么会没有?来,我指给你看。”老人把小孩拉到胸前,凑近门缝,“看到那个旋转的楼梯没?那个叫五重天。”

“为什么叫五重天?”

“因为它高啊,它有五层楼呢。”

“五层楼有什么了不起?我们省城早就有几十层一百层高的楼啦!”

老人悻悻然,举拐杖一威吓,小孩们笑嘻嘻地撒欢跑开。

“叶棠,你还在那儿看什么,小心站久了腿疼。”

老人笑眯眯地转头,对着不远处的老伴摇摇手,慢吞吞地拄着拐杖晃过去,坐在老伴身边,笑道:“阿瑞,我见到五重天了。”

“那有什么好看?当年也没见你多留意一眼。”

“当年全盛时期,这是陈廉伯的老巢,满眼看过去全是纸醉金迷,醉生梦死,有什么好看?可现如今不同了,现如今看过去,那是往事如烟啊。”叶棠抬起手,指着外头一个地方,“那,你当初是不是就在那儿摔的跤,我过去扶你,你才对我印象好了,肯喊我一声叶二哥,对吧?”

苏锦瑞“扑哧”一笑:“都多少年的老皇历了,你怎么还记得?”

“还有那个台阶,邵鸿恺就在那上面人模狗样地挽着他的未婚妻,那千金小姐叫什么来着?”

“哪个记得,人称王小姐便是。”

“对对,王小姐,都讲了他们不合适。果然吧,还没打仗呢就三天两头跑出国,一打仗,好家伙,直接在后方跟了别人,单方面登报同邵鸿恺离婚,你还记得吧?”

“记得。”苏锦瑞叹了口气,“要不是被这个事刺激到,邵鸿恺那样冷静的人怎会在敌占区出错被抓?”

“差点就殉国了。”叶棠笑嘻嘻道,“好在命大没死成,倒让他因祸得福,跟着顾大使入了美国领事馆。后来美国同台湾断交,他做不成外交官了,索性就留在美国养老,娶了个华裔太太,过得也不错……”

苏锦瑞定定地望着前方,忽而微笑地指着某处:“那里是苏锦香站过的地方。”

叶棠拉住了苏锦瑞的手。

“我还记得她那天晚上穿的裙子,她没戴首饰,一件都没有,出门时我还问,为什么不戴呢?她只笑而不答,原来她是故意的,她晓得一见到陈五爷,对方一定会送东西。”苏锦瑞微笑,“她真是聪明,要什么不要什么一清二楚。她嫁入陈家,我都不晓得担心了多久,结果她倒好,一步步怎么走全想得明明白白,最后竟让她蹬了陈五爷,嫁了位太平绅士,我真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好在有这么一位太平绅士的太太,不然香港沦陷那几年,咱们一家都得喝西北风。还有你受伤那次,要不是她出钱出力,那就凶险了……”

叶棠笑着道:“一辈子不肯吃亏的人,到死也挺快活的。”

“是呀,病在医院里都起不来了,还能使唤菲佣给她化妆换衣裳。”苏锦瑞涌上泪花,又飞快拭去,“不知道她这会儿在天上听见了,会怎么哇哇乱叫,不许咱们讲她呢。”

叶棠握紧她的手,微笑道:“不会的,她只会说,原来你们还在这儿啊,都挺好吧?”

〔全文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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