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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曾相忆烽火路·下_二十 新年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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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十三年。

这个注定要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年份,当它进入到苏锦瑞的生活中时,苏锦瑞却丝毫没能预感到它即将带来的波澜壮阔的时代画卷,也预感不到它掀起无数人跌宕起伏的人生境遇,她甚至对苏家高墙之外整个中国陆地即将掀起的那场从南及北的征伐之战也毫无所知。

对她而言,山河巨变,革故鼎新,或许只是存在于时报中的一则新闻。

民国十三年,对苏锦瑞而言只是民国十三年,若要说有所不同,那也在于一个女人生命中无法重复的十七岁光阴。那时韶华正好、光阴正当,可领悟到这一点,却总是需要在过了许多年后蓦然回首才能豁然明了,身处其中的少女,愁的想的东西太轻微,太杂,又太琐细,与那个年代激昂振奋“打倒列强,除军阀”的时代之音格格不入,在省城内外多少年轻人的雄心壮志的彰显下更是不值一提。以至于多年以后,当有人询问她,作为生活在发生现代史书上诸多大事件的时代的人有何感想时,她从来都是哑口无言,她深知自己注定没法回应后来人的好奇和期待,她也注定只能让人失望。

无论这一年在史书上具有何种分量,它留在少女时期的苏锦瑞记忆中最深刻的一幕,却定格在苏老太爷昏倒在紫檀贵妃长沙发的模样上。那个时候,苏老太爷脸色灰白,四肢无力垂下,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喘不过气来般,时不时从喉咙深处发出可怖的“嗬嗬”声。这不是她熟知的祖父,而像一个陌生的魔鬼占据了他的躯壳,她又累又怕,不知如何是好,想跑出去求助,可脚下重逾千斤,竟然迈不出去。她跪下来跟着哭,脑子里唯一想的不过是老天庇佑,苏家列祖列宗庇佑、让祖父能平安渡过此次难关。因为她从未如这时这么清楚地意识到,一个睿智而又有强大操控力的苏老太爷,对整个苏家来说有多重要,重要到他们每个人往后的生活都压在这个老人的康健上,而活成什么样,很大程度上竟然要看祖父能恢复成什么样。

苏锦瑞抬手一摸,才惊觉自己已满脸是泪,而边上的二老爷二太太已经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大声哭号起来。那声音以喧宾夺主的气势,霎时间占据了这个空间的主导权,令人不由自主要跟着这哭声六神无主、束手无策。

苏锦瑞在刺耳的哭声中呆了会儿,随即冲上去挤开二老爷和二太太,焦急地喊:“二叔二婶,你们让开些,别围着,让祖父呼吸点新鲜空气……”

“放肆,你跟谁说话呢?!”二老爷一把拂开她,险些将她推倒。二老爷这会儿大概是想起了适才自己的丑态,迫不及待要抖下威风挽回下面子。他指着苏锦瑞的鼻子骂道:“没规没矩的,这里几时轮到你个小辈对老子指手画脚?给我滚一边去,不服气让你爹来跟我说话,你算什么东西……”

苏锦瑞晓得,他这是接连两次在老太爷跟前颜面尽失都叫自己碰了个正着,这是旧账新账一块算了。再看二太太在那儿只专心哭,乍眼一看又是往日那个堪称典范的贤孝模样,可仔细看却看出她掩在帕子后面的悲恸颇有些言不由衷。苏锦瑞突然就起了疑心,别是这夫妻两个想存心耽误祖父的病情吧?这念头一生出,她越想越是惊怒,再端详二老爷与二太太,一个虚张声势,一个装聋作哑,明明是两个人精,却偏生在火烧眉毛的当口齐齐避开“救人要紧”这一环节。

苏锦瑞顾不得那许多了,她厉声问:“二叔说得好,我在您老人家面前是算不得什么东西,不过在祖父面前却勉强称得上他的长孙女,要不是您二位做长辈的将祖父气昏,不寻思着赶紧叫人去请医生,却只管自家哭,我这个做小辈的怎么敢跟您没规矩?还不是因为我着急上火?难不成瞧着祖父病倒,您二位反倒不急?”

这句话二老爷是无论如何不能应的。

苏锦瑞趁他一时哑口无言,立即高声喊:“管家阿叔,管家阿叔!”

管家一直都在,此时听得这屋里的子孙中可算有人要做主了,忙不迭地道:“在,我在!”

“赶紧的,开小汽车去到西城回春堂请咱们公馆看惯的郑大夫,多许些诊金,务必把他请来!”

“是!”

二老爷冲上来骂道:“你一个小丫头片子瞎点人去哪儿去?郑国手是能这么没拜帖没备礼胡乱去请的吗?诊金是你胡乱能许的吗?你以为是请江湖大夫啊?再说了,郑国手擅金针,可不擅这等风邪入侵之状,你懂个屁你!管家,你也跟着老糊涂啊?听她胡说八道作甚?还不快把人叫回来,省得出去丢人。”

苏锦瑞冷笑道:“得亏二老爷机警,这倒提醒我了。管家阿叔,你再派个人去长堤,去韬美医院,请那儿的法兰西大夫,中西合璧,有备无患,总不至于有错。”

二太太拭着泪道:“那洋人大夫哪里信得过?动不动就拿刀子割肠肚的,老太爷都这把年纪了哪里受得住?大小姐,全家上下都晓得你新派,可这会儿是逞时髦的时候吗?”

苏锦瑞瞥她一眼,发觉她此刻竟又一派于己无关的端庄做派,顿时怒气上涌,冷声道:“二婶说的话可真稀奇,百八十年前还有师夷长技这句话呢,咱们省城里早开了多少间西医院?张竹君先生在荔枝湾那儿连女子医院都开得,您这会儿倒怕让西医来给祖父瞧病?知道的人要夸您谨小慎微,不知道的怕是要误会您存心耽搁事。管家阿叔,您还愣着做什么,赶紧的。”

管家忙答应,又命另一名长随去长堤。

她一番伶牙俐齿完全是长久以来与二姨太唇枪舌剑中练就的本事,二太太却是没领教过,乍然之间竟找不出话来堵她。二老爷则直接冲上来“啪”给了她一巴掌,骂道:“呸,有爹生没娘教的,连长辈都敢教训,今天我就叫你知道什么叫规矩!”

苏锦瑞猝不及防,一下被他打偏了头,二老爷扬起手还想再来一下,手却被人狠狠攥住了。转头一看,是管家冷着脸盯他,盯得他脑子一激灵,才猛然想起,适才的种种做派已落入此人眼中,他可不是苏家仆佣,能靠威吓利诱随意栽赃收拾,他是跟随老太爷多年的人,自己动不了。

“二老爷,”管家冷冷道,“苏宅的规矩向来是各房管各房的事,大小姐就算有什么不对,也自有大老爷管教,何况这是老太爷的地方,老太爷现下情况还不明,您要越俎代庖打骂侄女,也得看地方看时候。”

二老爷讪讪地放下手,为找回面子,又“哼”了一声。二太太站起来,颇为不甘心地道:“这叫什么话?难不成我们活了几十岁倒要被一个小辈挤对?说到越俎代庖,给老太爷请大夫这样的大事由着大小姐拿主意,那才叫越俎代庖吧?”

她一句话没说完,就听苏锦瑞轻轻一笑,笑声中有说不出的讥讽,恍惚间竟觉着这个侄女与卧榻上的老太爷何其相似。二太太愣愣地看着苏锦瑞,只见她漫不经心地摸了摸自己适才被打的脸,全然没有一丝狼狈或羞愤,反倒若无其事地拢了拢头发,淡淡地道:“二太太,您要管侄女儿自然不敢多话,您管便是,只是您要管可得抓紧着些,别左移右摆,须知祖父可是咱们一家子的依靠,尤其是弟弟妹妹们的依靠。”

二太太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狠狠拿眼睛剜苏锦瑞。她此刻心神不定,思量到底,却忆起适才老太爷敲打她时的话,已不敢如以前那样把宝通通押在自己丈夫身上。二太太猛地站起,恶声恶气道:“管家,劳烦您喊个人去我那儿寻李妈,就说我说的,让她马上派人去找我娘家兄弟,他与杏林高手卢鸿寿是旧交,麻烦他写帖子请卢大夫过府给老太爷看病。”

二老爷惊诧地看向她,二太太目光复杂,终究别开视线,再不与他对视。

这一夜过得犹如打仗,待国手医生们都来了,接待、问诊、开药、检查又是一番忙乱,苏锦瑞几乎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好在中西合璧到底是起了些作用,到后半夜时,老太爷悠悠转醒,众人这才敢将他挪至卧房安置。苏锦瑞服侍他喝了药,小楼房外又是人声鼎沸,这是刚刚没在场的大房与三房的人接到消息匆匆赶来。苏锦瑞叹了口气,只得整顿衣裳,出去与众人一一应答。

苏大老爷自然也来了,他是长子,这种时候自然他说的话最有分量。苏锦瑞不再多话,她自己的父亲她最清楚,别看他几十岁的人了,每每被老太爷削得灰头土脸,可三个儿子中,他却是最依赖老太爷的那个。这么多年来,大老爷对心烦之事一概都能心安理得地躲出府去,因为他的躲,是有底气的躲,他心里清楚,哪怕天塌地陷呢,苏家始终有个稳坐钓鱼台的苏老太爷,哪怕他们三兄弟干下再荒唐的事,只要苏老太爷在,就总有法子替他们兜着。

他过了几十年逍遥自在的日子,全是因有父亲在。

可一夜之间,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巍峨如山的父亲,竟然会颓然倒下,如同缺水的水果那样缩成一个病怏怏的瘦老头。

苏大老爷这下感到了真真切切的恐慌。

为了掩饰他的恐慌,苏大老爷把每个大夫都请到跟前问了又问,把每样药都研究了再研究,又四处打听有没有神医妙方。他听不得有谁不看好苏老太爷的病情,坚持抓住所有不利消息中有利的一面,然后人为地将之扩

大,不只用来说服自己,还用来说服全家人。头几日,他亲自照料父亲卧榻中的一切,管家丫鬟、亲戚朋友,谁都没法抢他的差事。每时每刻他都跟陀螺似的乱转,隔三岔五就把老太爷叫起来,不是吃药便是按摩,不是用膳便是药浴,花样层出不穷,折腾得小洋房里的仆佣个个人仰马翻。

最后还是老太爷受不了了,命人将他轰了出去。

苏大老爷没法做个恣蚊饱血、尝粪忧心的孝子,又是失落又是忧心,书也读不进去,清修也清修不起来。家里南北行里到处都是杂事,没了老太爷拍板,个个都等着要他拿主意。苏大老爷心力交瘁,不禁想起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还不是二老爷?要不是他把父亲气病,自己怎会陷入如斯俗务之中?

等他再得知苏锦瑞为请大夫一事,竟然还挨过她二叔一巴掌时,那怒火顿时压也压不下去。他阴沉着脸,把二老爷夫妻提溜到堂屋里,当着祖宗画像的面,狠狠训斥了二老爷一通。大老爷骂人,喜欢引经据典地骂,骂得对不对另说,骂得有没有道理才要紧。他骂二老爷不慈不孝、己身不正,骂二太太不贤不淑、枉费教养,竟然从孔子引到韩非子,又从朱熹拐到王阳明。二老爷夫妻听得似懂非懂,然而里头的训斥之意却是明白的。他们夫妻俩站那儿,穿堂风吹着,仆佣们看着,面子里子都丢了个精光,不由得又惭又恨,二太太更是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他们在此事上理屈词穷,只能硬扛着听苏大老爷酸秀才掉书袋——原因无他,老太爷醒过来吩咐人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撤了二老爷在苏氏南北行的职,冻结了他的账户。活了半辈子,人到中年了,二老爷竟又回到了伸手管父兄要零用钱过日子的旧时光。

二房这回算是偃旗息鼓,而奇怪的是,向来爱咋呼的三房却也静悄悄的毫无动静。三老爷如饮下千年玄冰般,破天荒地冷静自持了起来。他的妻子,素日泪窝浅、肝火旺的三太太,竟然也摈弃了她的天赋,低眉顺目地摆出了娴静的姿态。

苏家三房向来是最热闹的地方,这热闹是叫人看的热闹,却不是他们自己爱热闹——苏三老爷耳根子偏软,苏三太太脑门子易热,两人凑一块儿,一言不合便要争个你输我赢,吵个天翻地覆。他们吵的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为银钱,有时为女人,有时只是为了三老爷在哪个庶出的少爷小姐身上多花了两块大洋,或者三太太宁愿把二尺青绸用来纳鞋,也不赏给新进门的姨太太做小袄。他们俩虽热衷于每日里斗志昂扬,不把半边西楼搅和得鸡飞狗跳不罢休,可安静下来时,两人心里头却出奇一致地艳羡着二房,艳羡二老爷与二太太。三老爷羡慕的是二太太对丈夫讲举案齐眉的规矩,三太太羡慕的是二老爷对太太有相敬如宾的气量。可令他们没想到的是,这一对模范夫妻,原来不过是黑烂棉芯裹了绫罗包袱,光鲜亮丽都在外头而已。旁人或许不知道,三老爷夫妻同住西楼,却是清清楚楚的。二太太生的那个小小姐,二老爷疼爱得紧。小丫头当着人都敢撒娇、管父亲要钱买这买那,二老爷不但不训斥,反倒多数时候都笑着应承,这时二太太便要讲女儿几句了,再嗔怪丈夫仔细宠坏了孩子。类似这样父慈子孝夫妻恩爱的场面,隔三岔五总会在西楼上演,三太太回回看了都要受刺激,回回受了刺激,便要寻由头找三老爷吵架,吵赢了也哭,吵输了更要哭,哭来哭去都哭一样——她嫁了个寡恩薄情的男人,待太太不好就算了,待亲生儿女,也远不及同胞兄长半分。

可谁承想,原来一到关键时候,二老爷是连十三岁的亲生女儿都可以拿去许给鳏夫做续弦的。

三太太突然就开了窍,恍惚道:“都说虎毒不食子啊,可若是一个人连疼在手心里养大的亲生孩儿都能不管不顾,那亲兄弟算得了什么?”

三老爷悚然一惊,“啪嗒”一声搁下烟斗看向三太太,他们自彼此的眼神中读出了惶惶然的意味。

“你什么意思?”

“哎哟我的老爷啊,都到这个节骨眼儿了,你怎么还糊涂呢?”三太太又是痛快,又是烦恼地道,“非要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你才能明白过来?”

三老爷结结巴巴道:“我……我那还买了他经手的银毫券,亏了不少,可他说没事……”

三太太脸色一变,问:“多少?”

三老爷低下头,小声道:“好……好几万呢。”

“你哪儿来的钱?”三太太惊道,“你……你也学着二哥挪了铺子里的钱……”

三老爷烦躁地跳起来:“不然呢?你恨不得把每个铜子都拴裤腰带上,整日疑神疑鬼,生怕我在外头又养小的。我堂堂三爷,拿点本金发财怎么啦……”

“有本事你这话去对你爹说。”

三老爷眼中露出惧色,看向自己的太太,艰难道:“太太,要不,你先拿你的嫁妆借我……”

“想都别想!我的嫁妆可不是留给我自己,那是要留给我儿子女儿的!事到如今,你只有一条路,去跪,去哭,去向父亲讨饶,亏空的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三太太道,“大头还在二老爷那儿呢,老太爷气虽气,气过了回头还是自己拿钱替他补上,一样是儿子,没道理你亏了,倒要我拿嫁妆填。”

在三老爷与自己的太太因财政危机意见空前一致,拿定主意去老太爷病榻前负荆请罪时,苏锦瑞正好不容易回到自己卧房倒头便睡。她这段时间来已许久没睡过一个整觉,老太爷一病,整个苏家都乱作一团,她心里更是绷着一根弦,完全不敢放松警惕。她是宁可把二房三房的人都往坏处想,也不敢拿老太爷的身体冒险的。人的疑心一上来,更是看谁都像魑魅魍魉,处处都觉得草木皆兵。到后来,还是老太爷看不过眼,勒令她把手上的事交给管家,回房歇息去。苏锦瑞觉得不妥,反对道:“老太爷,您每日三点一刻要吃药,四点一刻要按摩,六点钟要用药膳,星期三医师复诊,星期五药浴浸泡,事多着呢,我歇息什么啊?不用不用。”

老太爷病了一遭,对她已没以前那么严厉,但话说出来仍旧不好听:“去照照镜子吧,熬得眼睛都红了,还说不用歇?我子孙又不是只你一个,伺候得再好,我也不会多给你钱做嫁妆的。”

苏锦瑞已累到脑子麻木,顾不上在长辈跟前装出逢听婚嫁必娇羞的女孩儿状了,回道:“哪个要您添嫁妆?我自己有钱呢。不行啦老太爷,别的不说,单煎药就麻烦着呢,先放哪味,后放哪味,半点错不得的,哪能交给旁人呢?”

“不就是煎药吗?老二媳妇上回也做过,再让她来不就行了?”

“二婶?”苏锦瑞笑道,“那回我在旁可看得清楚着呢,工序上她就错了好几道,煎出来的药都没法喝。我是顾着她的颜面没当面讲,过后那药还不是倒了得我重来?”

“你二婶是大户人家出身,最讲老规矩了,养出来的小姐们没出嫁前必得学女红烹饪、煎药伺疾,为的就是有朝一日侍奉翁姑。她煎药怎会出错?”老太爷瞥了她一眼,淡淡地道,“分明是你信不过她,背着她倒了药汁吧?”

苏锦瑞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我哪有信不过……”

“那你三婶送过来的安神枕头,你背地里拿剪子铰了看里头装的东西,这又是为何?”

苏锦瑞知道骗不过老太爷了,把手里的碗一放,咬着唇不出声。

老太爷看着她,摇头道:“小小年纪,疑心得也太过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苏锦瑞索性挑明道,“不看紧点,我怕日后想起来后悔。”

老太爷问她:“后悔什么?后悔他们要下药害我,你却瞧不出来?”

苏锦瑞担惊受怕了多少日的事,到老太爷这儿却变成轻描淡写两句话,那委屈顿时涌了上来,她红了眼圈,瞪着老太爷不吱声。

老太爷笑道:“哟,这是怎么了?我说句实话,咱们家的大小姐怎的就要哭上了?”

苏锦瑞一眨眼,眼泪便直掉下来,她手忙脚乱掏出手绢,擦了擦。

“别哭了。”老太爷难得温和道,“你是疑心病上来,瞧什么都觉得包含阴谋。但你想,我若一病不起,对他们似乎是有好处,可日子一长,那坏处却要比好处多。你的叔叔婶婶们都不是傻子,只要肯用脑想一想,都会巴不得我赶紧爬起来,跟在他们屁股后头收拾烂摊子呢。况且,我生的儿子我知道,要说挪用公款欺上瞒下,他们敢,可要让他们丧尽天良、鸩杀亲爹,那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干不出来。”

“祖父,我不是这个意思……”

“好了,别哭了。”老太爷道,“哭肿了眼出去,别人要以为我又性命垂危,待会儿又闹哄哄挤一屋子人来参观,我不得被吵死?”

苏锦瑞破涕为笑,点了点头。

“回去歇息,你听话点,少惹我烦,没准儿我真会给你添嫁妆呢。”老太爷狡黠一笑,“我看看,这茶盅茶碗不错,景德镇官窑烧的好东西,要不留给你?”

“我才不稀罕。”苏锦瑞没好气道,“您留着自己慢慢用吧。”

老太爷笑出了声,拍拍她的手道:“别怕,回去吧。”

苏锦瑞点了点头。

她这

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阿秀女摇起来。

阿秀女在她耳边急急忙忙地道:“我的大小姐,你就快起来吧,有外客来了,你不赶紧梳头换衣裳,叫人久等可像什么样子?”

“什么外客,咱们家哪用得着我去见?”苏锦瑞嘟囔一声。

“是那位叶家二少爷,你不是跟人家冰释前嫌了吗?他好心好意来探老太爷的病,你不去见啊?”

“叶棠?”苏锦瑞一下清醒,心头涌上不知何种滋味,爬起来道,“哎哟,他怎么来了,来了多久?祖父不是不见外客吗?”

“老太爷倒是让人请过去说话了,估计过不了多久就出来,你快些起来收拾收拾,时间正好。”

苏锦瑞叹了口气,闭着眼道:“阿秀姐帮我拿衣裳。”

“哪件啊?”

“就那件缎袍子,绣黄花的。”苏锦瑞猛然想起什么,改口道,“不,不要那件,找件素的家常袄就成。”

阿秀女诧异道:“二小姐见回客,可是头发首饰样样搭配好的,你倒好,穿得灰老鼠似的,不怕叫人笑话?”

苏锦瑞低头,忽而一笑道:“叶棠他才不会在意这个。”

苏锦瑞匆匆赶到前厅时,叶棠已坐在那儿喝了一盏茶。听得楼梯上有响动,他抬起头,见到苏锦瑞下楼来。这是他们自圣诞夜别后头回相见,中间相隔不到一月,可两人四目相对,却均有许久未见之感。像是各自跋山涉水,踯躅前行了许久,峰回路转,乍然重逢。心中分明有许多话想说,可当真凝视对方的脸庞时,却又觉得无须多言,一切落入静谧,就这么你看我我看你,竟然也不是太坏的一件事。

苏锦瑞笑了一笑,叶棠也禁不住跟着翘起嘴唇。苏锦瑞的笑容舒展,叶棠莫名其妙也跟着笑了起来。等两人意识到时,已经仿佛遇上什么欢喜的事一般,对着傻笑了许久。

叶棠先回过神来,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苏锦瑞,你好……”

苏锦瑞学着他的口气:“叶二哥,你好!”不待他说话,又“扑哧”一笑。

叶棠察觉到自己的生硬,解释道:“最近会友多,这么说话习惯了,一时没改过来……”

“挺好的。”苏锦瑞笑着走过来,“先前我们在学校里也是这般说话,又新式又好玩,难不成咱们要站着作揖行礼,一个讲苏大小姐别来无恙,一个回叶二少爷劳烦挂念吗?那也太麻烦了。你坐你坐,我喊丫鬟给你续茶。”

“别忙了。”

“要的,可不是同你客气。”苏锦瑞亲自去提了茶壶过来,“不是什么好茶叶,天冷,你暖下手也好。”

叶棠致谢,看着她道:“你……你还好吧?”

苏锦瑞笑着说:“能有什么不好?挺好的。”

“真的很好?”

苏锦瑞抬眼看着他,温言道:“叶二哥想说什么,但说无妨。”

叶棠踌躇着没开口。

苏锦瑞不满道:“叶二哥,你可不是婆婆妈妈之人。”

“是这样的,昨日我在一个报馆的朋友那儿偶然听到一个消息。”叶棠犹豫道,“那位……那位与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决裂的邵公子,已拟与一位王姓小姐订婚,邵王两家订婚的公告,相信明日报纸就会登出。我……我不想你通过读报纸才得知此事,所以先行过来告诉你一声,你莫要嫌我多事……”

苏锦瑞手一顿,水险些洒出杯子,她忙回过神,道:“怎么会?还要多谢叶二哥相告。”

“锦瑞,”叶棠看着她,认真道,“若你心里难受想哭,我自回去便是,不用同我客套。”

苏锦瑞愣了愣,问:“我……我作甚要哭一场?”

叶棠尴尬道:“那位邵公子,你不是与他青梅竹马,又曾经有婚约……”

“所以你觉着我此刻定是强颜欢笑,恨不得背着人哭一场?”苏锦瑞无奈地道,“叶二哥,你平日也是这般与你妹妹说话的吗?”

“我妹妹生性腼腆胆小,若是她,只怕早已哭得肝肠寸断,我劝都劝不住的,可你与她不同……”

“是啊,我可不就是死要面子的大小姐嘛,打落牙齿都要和血吞的。”

“你是吗?”叶棠吃了一惊,忙道,“你可莫要如此,想哭便哭吧,我又不是头回见你狼狈的模样……”

苏锦瑞看着他,慢慢地笑了:“多谢你,叶二哥!”

“为什么说谢字?”叶棠皱眉道,“我又没做过什么,哪儿当得起?”

“有的,你做了许多,咱们之前相处并不算愉快。可即便如此,我几次陷入狼狈不堪的境地,你都没有袖手旁观。”苏锦瑞柔声道,“我心里都记着呢,这句谢,是我欠了许久的,你就让我说吧。”

叶棠有些不自然地道:“那些都不值一提,你我两家是世交,哪怕看在老辈人的面子上,我也不能不管,更何况……”

“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你那几次,瞧着挺可怜的。”

苏锦瑞微微一震,抬眼看着他。

叶棠低声道:“或许我不该这么讲,你怎么会可怜呢?打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你就是苏家的大小姐,从小养尊处优,不知人间疾苦,比之我妹妹,比之宋金桂她们,你不晓得要风光多少。可是那几次,我看着你哭成那样,忽而觉得,你又比其他的女子强哪儿去呢?我妹妹还有我,金桂还有个敢为她豁出去拼命的爹,你呢,似乎并没有……”

他随即反应过来,自己的话说得太自以为是,忙道:“对不住,我这都是主观猜测,胡说八道的,你莫往心里去。”

苏锦瑞红了眼眶啐道:“呸,你也知道你自己在胡说八道啊。”

叶棠讷讷道:“对不住。”

苏锦瑞的眼渐渐蒙上泪雾,她看着叶棠,却努力笑着,轻声道:“叶二哥,你说,若是你们家当年没被判流放三千里该多好?若是你们家一直在省城,咱们打小儿就相识,一同读书,一同玩耍,一同长大,那该多好?有我在,你遇上家里为难的事,不好与女眷相争的地方,我自然能帮你料理。而我呢,多个兄长照应着,有好些事我也能有个人商量……”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叶棠沉默着看她,站起来,郑重道:“现下相识也不迟。”

苏锦瑞点头,背过身去,飞快地擦了擦眼泪,回头微笑道:“不说这些了,上回你说要去考军校,是什么军校?可有眉目了?”

“就在黄埔那边,筹备委员会已成立,孙大元帅创建的军校,意义不可谓不大,现下消息放出去,届时江浙湖广不知道多少有志青年会去报考,我还不知道够不够格……”

“怎么会不够格?你可莫要灭自己威风,你是一定会考上的,到时候也让我们跟着沾光。”

叶棠笑了笑:“你倒比我还有把握。”

“那是啊,你是谁啊?你可是文武双全的叶二少爷呀。”苏锦瑞笑道,“你对军校考试定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说两句谦逊的话就以为我会当真啊?”

叶棠道:“量力而为罢了。”

苏锦瑞抿嘴笑道:“行了,小妹先在此恭祝你心想事成,鹏程万里好不好?”

叶棠笑着拱手道:“如此,多谢了!”

他们正说着话,突然楼梯板传来急急忙忙的脚步声,两人循声看过去,却见二姨太跑下来,扶着扶手喘气,虚弱得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苏锦瑞眼尖,看出她身上穿的,根本就是随手披上的,下面的裙子都没系,只穿着家常棉裤,那张长脸上一点妆容没有,脸色白得像纸。苏锦瑞暗暗吃惊,那可是二姨太,以前她便是下个楼,也得梳着整整齐齐的头,拾掇得光鲜亮丽才肯迈出房门。因上下楼脚步声过重,苏锦瑞从小都不知被二姨太讥笑过多少回。而二姨太讥笑人,自然有她的资本,她走路是真正的莲步微移,裙裾不摆,那是非下苦功去练不可的,而苏锦瑞便是想学也学不会的。

她从没想过,竟然有天也能听见二姨太“咚咚咚咚”的下楼声。这不寻常中,透着一股令苏锦瑞心惊的因素,她踏前一步道:“二妈,您怎么下来了?”

“我,我下来催下药。”二姨太勉强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今日的药还没给我送上来,过了时辰喝不好的。”

“我去给您问就好,您上楼歇着吧。”苏锦瑞上前挡住叶棠的视线,对二姨太使了个眼色。二姨太面露焦灼,却无奈地停下,只得往楼上走。

苏锦瑞转身,笑道:“叶二哥,抱歉,咱们刚刚说到哪儿了?”

“你去看看她吧。”叶棠道,“她的样子分明是有急事,却当着我这个外人不好说。”

苏锦瑞看着他,摇头笑道:“真个什么都瞒不了你。”

叶棠应和道:“察言观色我也会的,去吧,我也该告辞了。”

苏锦瑞有些不舍,咬唇道:“不知,不知我过几日去登门拜访方便吗?也没什么事的,就是年节下,亲戚朋友间都要走动走动。还有,上回应承过叶小姐,有空去瞧瞧她。”

叶棠微微笑了笑,点头道:“那自然是欢迎,只是到时候,别再拿银圆砸我就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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