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明月穿花回廊下看到温小狐的。
他坐的地方很不明显。
但我还是看见了他。
因为走过那里时,我莫名闻到了风花的香气。
我抬起头,想看看什么样的风正吹过回廊的雕花拱顶。
结果眼中出现他的身形。
他坐在回廊顶棚的横梁上,穿着嫩黄色的对襟长绦丝衣。没带头巾,额前黑发在头顶随便挽个小结,其余的就任它们散着,耳边别着了朵小小的黄花。
春日深浓,缤英芳甸,万物光辉。可他的人却比花娇,比春艳。
见着他并不意外,但是却喜欢。
我抬头笑看着他。
也不知道说些什么语言。
温小狐今日人打扮得齐整,脸子却黑漆漆的。眼睛只朝上看,仿佛拱顶上有狐狸的口粮。
见我看他,更是要把头扬到天上去。
我回头看济德和济言,她们并未注意到头顶有狐。
于是调虎离山,我给她们指派差事:“哎呀,我的手绢忘带了呢,麻烦姐姐帮我取一下。”
济言领命去了。
见济言行远,我又转身吩咐济德:“园子里花开锦绣,引得人直想摘,姐姐帮我去摘一捧,皇后不是刚赏了我们子孙抱瓶?留着回去插个瓶,图个喜庆。”
济德也走了。
我又追着叮嘱一句:“多摘些丁香和含笑来。”
我在园子里住了两年,深知这两种花奇少,是以让济德多摘,是要她多费些时光的意思。
很快廊下只剩下我和温小狐。
我倒觉得他有趣,这穿花抱廊天天人来人往,他偏就大喇喇地坐在人群川流之地,也不怕被宫里的人瞧见。还有,他是怎么进来的?难不成就穿着这身鸡娃儿一般明晃晃的衣服,大摇大摆地进来的?那看门的,巡逻的,又怎么会看不见,莫非他身上那件是皇帝的新衣?
我在廊下的扶拦上坐了。做个歇脚的样子。济德就在不远处,倒不想被她发现,所以说话时并不敢朝他看。
我唉一声,“温小狐公子,几日未见,公子过得可好?”
掰指算来,我和他也就没见有几日,怎么觉得倒像是隔了三生?
头上听不见一丝动静。
我往上斜了斜眼睛,仅看到那人吊下的一只腿,冗自还在晃。
怎么见着我反倒不说话了呢?
这不是存心逗人着急吗。
“公子是来找小女的吧?怎么不理小女呢?”
他咳一声,挺傲气的样子。还是不发一言。诶,难不成不是找我来叙旧,是惹我生气来的?
我兜里装了一大口袋的松籽。是从皇帝的寝宫里拿出来的。这可是颖州府的特产,是贡品。可能是用玫瑰花瓣泡的汁煨过了,吃起来香溢满口,极是好吃。本来是想拿给素儿品尝的。
现在看着温小狐那自骄自傲的小样儿就讨厌,适才的欢喜全抛诸脑后,只想把那厮拉下来痛扁,偏又够不着他,于是忍不住掏出一把松籽,先看着济德已经走远,才扬手一抛,向那只小狐砸去。
果林籽雨袭到,那只狐狸也不躲,也不吭声,只是两只手怎么穿花蝴蝶的一抄,竟把散飞在空中的松籽全纳进了袖中。而后,他竟伸出两颗小门牙,嘎吱嘎吱地在上面克上了。
砸狐不成反蚀一把籽?抢来的东西好吃么?当心崩了牙!
我气郁:“公子既然来了,怎么见着小女反倒不说话?既如此,公子请在上面纳凉,小女告退。”
说着装做要起身。
头顶却被东西砸一下。
落到地上是半枚松籽壳。
唉,不但反蚀了贡品,还给小狐提供了打击我的武器。
见他有了反应,我又坐下了。小狐把松籽壳子扔到我裙子上:“姑娘曾答应在下为小戏们做戏衣,不知可曾备得?”
“是怪小女晚了吗?公子不知道小女这几天有多忙。”他肯说话就好。我立即又不生气。可算找着个可以说点知心话的人,我准备把这几天的苦楚向他诉一诉。
“忙着当娘娘,侍奉皇帝?”小狐的脸开始笑了,耳边的小黄花假惺惺地颤啊颤:“恭喜吴宝林。”
“你真成精了。”我惊讶,这件事宫里还没传开,他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耳朵居然长这么长!狐狸耳朵果然不同凡响啊不同凡响。”
他倒不理会我说什么,伸出一只白白的小爪子:“就算当了娘娘,也不能毁约,欠人家东西。戏衣呢,快拿来。”
“喂,你就知道讨东西,就不问问我这两天过的好不好,皇帝待我怎么样?”其实我想他问,他问了,我就可以明正言顺的说,我与皇帝其实没什么,只不是要做一场戏而已。
“我只要我的戏衣。”小狐把一把松籽克完了。把壳子全扔还给我。他倒是好手法,居然没一星半点扔到地上,全洒我身上了。扔完壳子就抖衣衫,而后,果不其然地开始掏扇子,把寂然微冷的晨风扇得哗啦啦地直响:“皇帝待你自然是好。皇帝待你好,你自然也就过得好,问倒是没有必要。”
原来这么武断的吗?我垂下头,叹一口气。算了,反正只是个朋友而已,清者自清,以后被撵出宫去,自然就会真相大白,现在着急着慌的跟他解释,倒好像是我在意他似的。
我才没有。一只狐狸而已,尾巴又不长,我干吗要对着他剖肝剖心?
他如此正经我也就严整肃穆好了。
在扶拦上正了正身子,我把眼睛掉向前面的花园:“戏衣今日就好。我马上去赶做。我可自行染制了一种鲜艳的红色,给扮血煞那孩子穿上,保证有惊艳的效果。其他衣服早备好了。所有活计今日可以赶出。但可能无法直接将戏衣给你,你可以找跟我同屋的素儿姑娘,她会把衣服给你的。”
“在下谢过姑娘。”小狐跟我客气上了。
有点别扭。我动动脖子。怎么都觉得他上我下的这个局面憋气生硬。
“血煞的事呢,公子可曾查到些什么?”
“昨晚有孩子在秋水宫的渠口处,捞上了一只死蝙蝠。在下仔细看了,不是普通的蝙蝠,个头要大的多,爪子上有倒钩,这们一来,让在下确定了一件事,血煞不在皇宫,而应该就在这秋水宫里。她倒是找了个藏身的好处所。”小狐很爽利交待:“不知道那晚她有没有看清姑娘的相貌,你要小心周围的人,不要轻听轻信。”
他是为了查血煞才进宫的?我还以为他是为了看我。
刚才白感动了。
“小女也正想给公子说呢。从血煞身上抓到的金牌,小女给几个相识甚久的老宫人看过,她们都说没见过。还有皇后的名字就叫阿夕,这两天小女一直怀疑是她来着,但观其形,察其色,又不怎么像。皇后为人极好,人也纤弱,不像有武功的样子。”
“在下也知道皇后姓文,单字夕……”
谈到血煞,气氛入巷。刚才的隔阂似消失无形。只是话声未落,长廊那头依稀绕过几个人影。
我出声示警:“有人来了,你快走吧,有什么事改天再说。”
说着微微抬眼,小狐动也不动。
明白了,这只小狐今天肯定丢了炖好的母鸡,气迷心窍,是以不是来找我要戏衣的,竟是来找死的。
一行人很快走近。走在最前面的正是锦元帝,后面跟着皇后还有华相。
“皇帝来了,你快走啊。”我冒着被皇帝听到的危险再次示警。
任我百般焦急,小狐却巍然不动。
他当他是泰山啊?不过据我的留意观察呢,他的屁股小小的,不大啊,怎么坐到梁上,就那么沉,起都起不来了呢?
我没功夫再寻思,锦元帝已经走过来了。
我跪倒在地:“给皇帝陛下请安,给皇后娘娘请安。新晋宝林吴氏,谢主上和娘娘的恩典。”
锦元帝唇上勾一个清朗的笑:“卿家平身。”
皇帝穿了一身白衣便装,带着个竖翅高纱冠,扎黑色绣麒麟的腰带,皇后恰也是一身白衣,上绣香雪梅林,头上未戴凤冠,只是别几只素钗,两人翩然同来,倒似是蓬莱仙影,不沾一丝人世间的烟火气。
两人如此般配。让普通如我相形见绌。我自诩没有对皇帝起色心,欲心,奢望之心是明智之举,不然一定会高兴而去,败兴而回。
见我请安,皇后点头:“早上的膳食可吃的惯?想吃什么尽管吩咐宫人去给你做。这样瘦的孩子,前段时间又刚受过伤,这身体还要调理一下才好。”
我躬身答言:“多谢娘娘的厚爱。奴婢粉身碎骨,无以报答。”
好吧,我承认这话说的恶心。但无论再恶心,小狐也不用出声哂笑吧。
但他不但笑了,而且他笑的那声音,像老鼠似的,叽。
不知道是为了蔑视我还是为了蔑视皇帝?
晕了,这不是给我找麻烦吗?他自找死,我本该不管,可是一想到如果他死了,世上就少了一只鲜葱小受。想到他的如花如颜,嫣然巧笑,我的心竟疼起来。就像丢了好不容易偷来的钻石项链,明明不是自己的,却又偏偏舍不得。
春风正拂面,天不甚晴朗,在灰白的光线中,锦元帝正在向着穿花抱廊的顶檐抬起眼睛……
皇帝的眼睛一向清明,如被他看到头顶坐着只狐狸……
我有一种感念,总觉得皇帝像猎人,狐狸却依旧像狐狸。如果猎物落入猎人的眼中……那后果……,万万使不得!
念及此处,我像被刀尖着中枢。
只有如此。
我几乎是蹦着开始了行动。
像一个救人于水火侠客,决绝而凛然。
我伸开双手,扑向皇帝,直接用手合上了他要发现秘密的眼睛:“陛下,前面有人来,你猜她是谁?”
真是恶招,不由大汗。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