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依然是平儿睡外面客厅的沙发,佳子跟茉莉一起睡卧室。
这一晚,也许是从茉莉的反应里受到太多的刺激,精神异常的疲惫,一觉睡到天亮,他们三人同上次一样,轮流进盥洗室洗漱,吃茉莉做的简单早餐与咖啡,然后去山上喂羊,这一次,茉莉的话越来越少,几乎不与他讲话,即使有时候主动搭讪,她也是淡淡地笑着,淡淡地回应。
到了山上的时候,佳子故意离两人远点,让他们到后山的向日葵场地去散散步,茉莉这会倒露出了笑脸,轻轻地挽上他的手臂,歪着头,朝他微微的笑,一双眼睛单纯地注视着他。
也许是那笑太有感染力了,平儿也朝她微微一笑,谢过佳子,跟茉莉一起去了后山。
记忆里,只要这样走路,茉莉总爱靠着他地肩膀,初夏的阳光落在他们身上,茉莉穿着白色雪纺短裙,有光泽的头发只到肩部那里,脚上是一双白色的运动鞋。
平儿也只穿了白色短袖跟紧身牛仔裤,同样是搭配胶底的运动鞋,走起路来,声音很小。
四周是高高的向日葵,他们走在中间的小道上,若是从后面看,根本就看不到前面有人。
“平儿,怎么样,好看吗?”茉莉问,与他手牵着手。
“嗯,非常壮观,我第一次见这么大片的向日葵。”
阳光刺眼,平儿眯了眯眼睛。
“喏,昨晚是不是被我吓到了?”
“没有,我只是心疼你,自己什么也不能为你做!”
茉莉了然地笑笑:“你确定你不是因为可怜我?”
平儿愕然,瞟了她侧脸一眼:“我给你这样的感受了?”
“嗯,多多少少…”茉莉点头,刚好在一个拐角,有一片草地,她牵着平儿走过去坐下,因为她的裙子太短,平儿忙从包包里拿出随身携带的衬衫,盖在她的腿上,与她并排坐下。
“我并没有这样觉得!”说这话时,平儿也有点底气不足,到底,他是同情茉莉,还是心疼茉莉,他也有点模糊不清了。可说出的话却还是坚定不移的,当然是不想伤害茉莉。
“平儿,我现在精神很正常,你有什么话想倾诉都可以说,我始终认为,这世界上,能理解你的除了我,很难找出第二个,当然,以后就不知道了!”
说到这里,茉莉转头,冲他笑了笑,平儿下意识地觉得,茉莉这笑包含了某种含义,但他一时理不清到底是什么。
“还记得第一次见面么,你送《小王子》给我看!”平儿开始追忆往事。
“记得啊,那时候,我妈妈还没跟你爸爸结婚,我们只见过一次,后来你经常去我们家玩。”
“但我们终究是成了一家人了!”
“平儿,还记得我第一次来那个的时候吗?我没告诉妈妈,而是跑到你的房间,哇哇大哭了一场,你想想,这世界上,有哪个人会如我们之间的关系这么密切的?
“记得,我问你怎么了,你说尿血了,我慌得不知所措,好久以后,我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茉莉笑:“现在想来,真是觉得那时候幼稚地很,你说跟谁说不好,偏偏跑去跟你说!”
“老实说,你上初中的时候,有跟男生约会过吧?有一年暑假,我看到有一个男生送你到小区楼下!”
茉莉摇头:“并没有,莫少谦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那人后来可有来看你?”
“嗯,自从跟你聊过之后,我就跟妈妈说了,若是他再来找她,就把地址告诉就是,也是要见一面的,这样分别,也是不礼貌的。”
“可有在这过夜?”
茉莉笑:“他同你不一样,对环境的适应能力不强,尽管我们相处了那么久,但我并不了解他,我们只在宿舍客厅聊了一会。”
“都聊了些什么?”
“他说,让我离开这里,或者去正规的医院接受治疗,说在这里反而耽误了病情,当然,我说,我承认你说的是对的,但我不想离开这里,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一草一木。”
“你们可有争吵?”
“争吵算不上,但他情绪满激动的,无外乎是不想接受我已经生病的事实。我说,我确实是生病了,只是你现在看到的我是正常的而已,我发病的时候,可能连你都认不出来了。”
“他一定觉得难以接受!”
“对,他抱着我哭,说这一切都是假的,你能想象,一个大男人像个孩子似的在我跟前哭成那样?。”
平儿笑,点头:“大概还是想象的到的!”
茉莉也笑:“后来是佳子安慰了他,给他说了好多,让他情绪安定了下来,他走的时候,说会再来看我,我说不必,如果可以,就把我忘了,像我这种有疾病的人,还是不记得的好,当然,即使我不这么说,迟早哪天,他也会忘记我的!”
“他是什么时候来看你的?”
“春节,就是你回家里过年的时候,他一个晚上都没住到,当天就走了。”
“后来可有联系?”
“再没有了,或许是想通了吧!”
“茉莉,我们一起拍张照吧,好不好?”
“好啊,可是只有两个人,怎么拍呢?”
茉莉习惯性地歪着头,齐肩的短发微微摆动。
“等着我,我去找佳子过来!”
说完,平儿起身,可才没走几步,就碰到刚好往这边走来的佳子,他恳请她帮忙拍照,他跟她们一人拍了一张合照,也帮她们各自拍了单人照,才将相机收起。
“好可惜,要是可以三个人一起拍一张就好了!”
佳子不无遗憾地感叹道,平儿却只是笑笑,然后,三人一起下山。
晚上茉莉因为身体不适,七点一过就休息了,只剩下平儿跟佳子的时候,两人相约着说干脆来个饭后散步。
还是上次那片杂木林,佳子习惯性的点燃一根烟:“坐飞机挺累吧?白天有茉莉在,都没机会能好好跟你聊聊最近的生活,半年不见,你除了变黑了一点,没有其它变化!”
烟丝被夏夜傍晚的风轻轻一吹,消散在空气里。
“变黑很好呀,我妈跟茉莉都说我缺乏男子汉气概!”平儿笑。
“这也不能形容气概不气概,你天生就长这样,你也是没法选择的,好比穷人不能选择出生一样。”
平儿叹息一声:“茉莉的病是不是越来越严重了?”
“也不能这样下结论,她时常会这样,但总体还算是好的。”
“我让她跟我一起生活,她似乎特别激动!”
“目前还是别提这些的好,她明知道自己对外面的生活无能为力,可你偏偏要求她与你一起生活,她会很有压力。”
“你能老实告诉我,在你眼里的茉莉,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吗?”
佳子狠吸了一口烟:“我知道,你迟早会问这个问题,当然,也是合理的,毕竟,我与她朝夕相处,单从性格上来讲,她属于让人琢磨不透的那种,不是有那样一种人么,你看一眼,便能对她的性格知根知底,我也很擅长这方面,但对她,我完全看不懂,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
“她从小就是这样,什么都不会跟别人说,就连我,她也很少敞开心扉,也许正是因为这样,她才得的这种病吧,包括我在内,我们一家人没有任何人察觉到。”
“这肯定是跟你母亲的婚姻脱不了关系的,但也不能把全部责任都推到父母身上,始终是她自己太过脆弱,这个社会,这样的人很多,但最后能坚持下来的,也就胜利了。”
平儿下意识沉浸在记忆的深处,在老家的二楼的小房子里,她总是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这样的情景他撞见过很多次。
“可我看到她这样,很是心疼,可她却觉得我在同情她,事实上,我也不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的同情她。”
佳子长叹一口气:“这你其实无需多想,她会有这种想法,是很正常的,处在她这种位置,对什么事,对谁给她的世界,她都会怀疑。”
“可我怕她继续这样下去,或许真的永远也好不了了。”
平儿说到这里,拿手叉着腰,看着自己的脚尖。
“你也别这么悲观,说不定夏天一过,她就能离开这里了,你对她来讲很重要,外面那个女孩,你们有继续交往吗?”
“没有,现在这种状况,我自己都是茫然的,不敢仓促开始一段感情。”
“老实说,你这样的做法我不太赞同,你跟我们不一样,你是正常人,而我们多少是有些不正常的,你应该跟正常的女孩交往,也不必觉得对不起茉莉,你并不亏欠她,你只是太爱她。”
“我以前也跟你说过,对于茉莉,我有一种责任感在,真希望她能好转,你呢,介意跟我说说你这段日子的生活吗?”
或许是感觉始终围绕着茉莉的病情谈论,太过沉重,平儿多少觉得有点抱歉,只顾倾吐自己的心情,也不管别人想不想听,所以,他话锋一转,把话题绕回了佳子的身上。
“我嘛,就是这样了,三十六岁了,父母也已经过世,就算出去,也很难找到自己适合做的工作,所以,还是呆在这里好一点,不想出去了。”
“这可跟上次写信时说的不一样啊,那时候不还说希望走出去,重新开始自己的生活吗?”
“如今看到你们这样,觉得外面的世界,也没什么好的!”
“就一点不想你的女儿?丈夫或者可以说已经忘记,但孩子始终血脉相承啊!”
“想是肯定想的,可我能为她做什么呢?能基本的生活都不能给她提供,前面我也说过,若是她知道自己有这么一个妈,心里怕是也不太好受,所以,还是一个人在这里孤独终老好了。”
“我若是你,便不会这样做,只要还要希望,任何时候开始,都是不嫌晚的。”
“谢谢你,每次跟你聊天,我心情总能好很多。”
平儿笑:“我能多问你一个问题吗?”
“请!”
“那个恶意欺负你的男孩,后来怎么样了?”
“不知道,谁知道呢,也不想知道!”
“时间差不多了,我们回去吧?”
平儿建议,佳子点点头,跟他一起往回走,回到宿舍,茉莉还在睡,他去浴室冲凉,佳子则直接回房间睡觉。
躺在沙发上,他再次回想起今天她失控的那一幕,如同一层雾罩在他的眼前,怎么也挥洒不去。
同样是静谧的夜晚,今天却没有下雨,借着窗口泻进来的月光,天花板上摇曳着外面树叶的影子,有一种不知名的夜鸟在啾啾鸣叫。
他无比怀念外面喧哗的世界,他像是走错时光隧道的人,只剩下茫然跟无措,而要找到方向,就必须往前跨一步,而这一步跨出去后,势必会产生他自己难以承受的后果。
有没有勇气跨出这一步,也是他一直在纠结的问题。
第二天,到了平儿离开的时间,总共只有三天的假,他已经呆了两天,这次势必要回去了,如往常那样,他跟随茉莉佳子到山上去喂羊,跟茉莉聊了一会天,两人便送他下山。
“相片洗好了,可以给我寄来吗?”
“当然,会寄的!”
“还会给我写信吗?”
“当然,会一直写,若你无法写,就让佳子代笔,但千万别不回信,我每次在等待你们回信的日子里,都过得十分煎熬,不管什么,都可以写,让我知道你的近况就行!”
“好的,我尽力,实习怎么样了?”
“还没正式开始,暑假就会去了,考虑一下我说的话,如果愿意,我随时都接你出去,我们一起生活,请你相信我,我并不是同情你,我们从小就认识,我想你是了解我的!”
“嗯,我会考虑,好了也会给你写信,你要照顾好自己,好像又瘦了,至于我,不必太担心,不会有事的。”
说完,两人深深的拥抱,热烈的接了个很长的吻,平儿有点想哭,心里也万般不舍,但还是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