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士莉迪亚住在医生们的公共宿舍当中,大家叫她“莉迪亚医生”或者“莉迪亚老师”,很少有人还记得她是个苦修士。
这也是难免的事,在医院当中,作苦修士打扮很不方便,没法给病人动手术。苦修士的土黄色衣物特色在于耐脏耐磨,而在为了避免伤口感染恨不得一天清洁八百次的病房里,较为贴身的纯白色服饰是标准配置。更别说苦修士给自己戴的自罚镣铐了,农业组的南希婆婆都已经多年不穿戴镣铐,有着治愈异能、当着外科医生的莉迪亚,自然也已经远离了苦修士装束。
从选择了跟随阿尔瓦学习医术开始,尽管偶尔还会和安叙一起刷异兽,但严格地说,莉迪亚已经不再是安叙的绑定奶了。
她不再成天跟随在安叙身后,她的生活不再围绕着安叙存在,她要忙的事情多了很多,要照顾的病人也不止安叙一个。莉迪亚渐渐淡出了安叙的生活,但她也进入了更多人的生活。
莉迪亚出现在阿尔瓦的学堂中,成为第一个毫无障碍地解剖尸体的高材生,在外科手术上的天赋让阿尔瓦这样挑剔的老师都赞不绝口。莉迪亚出现在战场上,成为了活人无数的战地医生,士兵们叫她白衣天使。莉迪亚出现在新建的圣安娜炼金术师学院中,作为医学系的老师之一,她以其有问必答、认真耐心的性格收到了学生的欢迎。
或许在这几年,也可能在更早的时候,莉迪亚也开始觉得自己是个医生,不再耻于被认为是炼金术师的学徒。不知从何时开始,莉迪亚醒来的第一个念头不再是晨祷的经文,而是这一天要做的事。她会复习学到的医学知识,回想昨天动过的手术,想着那个病人现在如何,也想着今天自己要做什么——医生永远不够用。
连莉迪亚偶尔也会忘记,自己是个苦修士。
苦修士莉迪亚在这一天的夜晚突然醒了过来,绿色的眼睛大大地睁着,像一只夜幕中的猫头鹰。她直直地坐了起来,梦游般爬下床,打开了窗。
莉迪亚住在医生的公共宿舍中,她的房间只住着她一个人,无人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夜晚发现莉迪亚医生光着脚走到了走廊上。她呆呆地看着东北方——阿铃古的方向——脑中尘封的记忆忽然鲜活起来。
莉迪亚记起自己还小的时候,她和苦修士们住在大通铺里,每天的工作是训练、苦修和祈祷。她想起自己分化成beta并且获得了治愈异能后,苦修相对减少,训练加重数倍,因为训练的过程相当痛苦,它和苦修也差不了多少。她想起她在训练中……莉迪亚的手指怪异地颤动了几下,像要握住什么东西,空气里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让她握住,于是莉迪亚变得焦躁不安起来。她披着头发,赤着脚,在不算暖和的走廊上疾走,一路走到了医生宿舍的仓库。
医生宿舍有一个存放备用医疗器械的小仓库,钥匙在宿管手中,只要做一下登记就可以借用。宿管有三人,轮流换班,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岗,平日里也不乏值夜班的医生遇到特殊情况,在这个点上去借用。但此时莉迪亚没想到这个,她的思绪变得飘忽而遥远,像被冰块镇着,似乎隔着一层什么东西,却格外地冷静。
莉迪亚爬到仓库的窗台上,贴着那扇小窗,用巧劲把它无声无息地震了下来。她灵活地爬进窗子,在黑暗中眯着眼睛,很快找到了这里唯一的利器。
手术刀。
与这个时代的小刀和匕首相比,手术刀实在相当纤细小巧。它的柄扁而细长,相当结实,刀刃却极其锋利,做工比这边的武器更考究,称得上吹毛断发。所有备用手术刀都经历过驱邪者严格的驱邪(或者用在炼金术师中更时兴的说法,消毒),刀刃部分雪亮得让人看一眼都觉得被划伤了。它冰凉的柄一入手,莉迪亚就为这熟悉的触感恍惚了一下,一时间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做什么。
她拿着的不是匕首,而是手术刀。苦修士拿匕首,医生拿手术刀。苦修士莉迪亚杀人,莉迪亚医生救……
这年头还未转完,就化作一片泡影。
冥冥之中仿佛有某种声音,在命令她该怎么做。那感觉起来不像个命令,更像她自己的某个念头,如同困倦和饥饿,根本无法抗拒。不,对苦修士来说,困倦和饥饿并不是什么无法抗拒的东西,这些能凭意志克服的人类*怎么能和发自内心的召唤相比呢?这更像是,一个苦修士,听见了神旨。
潮水般的记忆将莉迪亚吞没,她听见人群中嗡嗡响起的祷告声,而自己正在其中,跪拜着,念诵着。她看见鲜血蔓延开来,血液并没有刺痛她的双眼,因为异端要被除灭,信者将进入神国,因此生与死毫无意义,唯有神明的恩宠是唯一的荣耀,唯有取悦神祇是他们唯一的渴求。
翻腾起的除了记忆还有旧日的情绪,在这一刻,离开大苦修院后的记忆变得恍若隔世。被神眷者安娜触动的心情,做出自己选择的心情,因为能力而非虔诚被夸奖的心情,第一次救了某个人后被感谢的心情……忽然都不再重要了,旧日的莉迪亚无喜无悲。
苦修士莉迪亚打开了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足以被称为悲剧。
拿着手术刀的幽魂在医生宿舍游荡,晚归的医生回到家中,却撞上了黑夜里的杀手。在尸体前快要尖叫出声的人们没能叫出声,刀刃让他们消音。那个游荡的幽灵甚至进入了阿尔瓦的住所,要不是在那里借宿的间谍头子杰伊意识到了不对头,莉迪亚几乎杀死对她毫无防备的老师。
杰伊与莉迪亚缠斗起来,阿尔瓦立刻发出了信号,闻讯而来的护卫最终制住了莉迪亚。在她被制住之前,医生宿舍已经留下了十一具尸体。
这惨剧让所有知情者一片哗然,安叙闻讯目瞪口呆,震惊程度甚至比知道理查二世突然大清洗的时候更深。她老早知道国王是个傻叉,但从未想过,莉迪亚会是什么背叛者。
“罪人莉迪亚已经被控制了起来。”市政官夏洛特说,“首席医官大人要求将她带走治疗,受害人家属反对。”
“阿尔瓦怎么说?”安叙问。
“阿尔瓦大人认为这是一种疾病,受害者家属觉得这是包庇之辞。”
随着医学和圣洁者忏悔室的发展,“被魔鬼附身”——各种心理疾病——开始被纳入定罪体系。倘若最后犯罪者被证明有病,它将被交给医学院而不是法院。
夏洛特犹豫了一下,说:“罪人莉迪亚到底是个苦修士。”
“南希老师也是苦修士,你觉得她也是潜在杀人狂吗?”安叙说。
“不一样,大人,这不一样。”夏洛特叹息道,“罪人莉迪亚与农业部长大人的性格完全不同,前者平时沉默寡言,没有亲近的友人,很少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怎么,内向就是反社会?”安叙扯了扯嘴角,“这让我想到了《巫师之鞭》这本猎巫手册,上面说,沉默寡言的人一定在心中转着邪恶的念头,肯定与魔鬼苟合过。不过上面还说嫌疑人侃侃而谈一定是心中有鬼,想要把他人拉下水。”
从认识的那天开始,莉迪亚就是个很闷的人。她几乎不主动开口,看不出多少喜怒哀乐,问一答一,一板一眼得像个机器人。莉迪亚的性格如此冷淡,安叙又很随心所欲,在苦修士小姐开始搬出去和阿尔瓦学习炼金术后,随着交集变少,他们的关系也淡了下来。
安叙并不为此沮丧,他们分开对两边都好,安叙可以二人世界,莉迪亚也可以结交更多人,见识更广阔的天地。把小姑娘关在自己边上当摆设这叫什么事呢?年纪轻轻就一副时刻准备入土为安的行尸走肉样,在安叙这种没有信仰的俗人眼中,实在很暴殄天物。她双手赞成莉迪亚还俗……咳,是去当医生。
沉默寡言是背叛的兆头吗?
这些年来莉迪亚的变化,安叙看在眼中。越是一段时间不见的旧友,能看出的变化越是明显。莉迪亚或许有些冷情,但绝对不无情,倘若夏洛特把她暗示是个深藏不露的阴谋家或变态杀人狂的话对她的病人和学生说,他们非要气得跳起来不可。
莉迪亚把苦修士的毅力用在日夜不休地抢救伤员上,她应变力一般,于是每次上课都仔细地备课,虽然照本宣科,但对学生都相当耐心。事实上她对所有向她求助的人都很耐心。莉迪亚有答一,但几乎无问不答。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埋头工作,埋头学习。这铁板钉钉的杀人罪行,怎么样都不该落到她头上。
“公爵大人,无论如何,请您不要感情用事了。”夏洛特深深地看进安叙眼中,“罪人莉迪亚不是普通的苦修士,她是大苦修院的苦修士啊。”
无比虔诚、无比坚定的大苦修院,教廷最神秘的机构,位于阿铃古,那片安叙无法感知的土地上。
“我不打算包庇任何人,但也不会冤枉任何人。”安叙抿着嘴说,“让受害人家属暂且等一等……给我们一个星期时间,我们一定会找出真相,给他们一个交代。”
安叙在监狱里见到了莉迪亚,她依然因为药物昏迷不醒,身上还戴着神罚之锁。安叙的精神触须探向苦修士,苦修士的身体完完全全地健康。她的精神混沌不明,然而昏迷者的精神皆是如此。安叙没感觉出任何异样。
阿尔瓦与她一起进了监狱,作为双方妥协的结果,阿尔瓦不能把莉迪亚带走,但可以在这里对她检查和治疗。安叙看着医生拿出一整套器材,他的助手帮他一起开始检查流程。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默然无语。
“莉迪亚真的生病了吗?”安叙忍不住问。她想听阿尔瓦斩钉截铁地说“是”,阿尔瓦却摇了摇头。
“我只能说莉迪亚相当反常。”他说,“至于是不是疾病,是什么疾病,现在还没法知道。”
一个星期过半的时候阿尔瓦才给安叙传来了讯息,安叙进入监狱,发现福音教会的圣洁者卡瑞娜也在那里。她的面容一如既往地亲切,而莉迪亚清醒着,隔着铁笼听她说着什么。看到安叙进来,所有人都停下了。
“两件事,”阿尔瓦开门见山地说,没兴趣搞“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的把戏,“第一件事,莉迪亚的确有问题。第二件,我不确定那是不是疾病。”
“大人,您知道羊倌如何牧羊吗?”卡瑞娜说,“他们摇晃起铃铛,而后喂食,这就能让羊被驯化得一听见铃声就向某处聚集。”
安叙点了点头,产生了不太好的预感。
“莉迪亚小姐的异常……是被人为训练的。”卡瑞娜说。
习惯,或者说条件反射是很可怕的东西。
在每次给狗送食物之前打开灯,同时摇响铃声,这样不间断地训练了一段时间以后,每当灯亮起或铃声响起,狗就开始不断分泌唾液,就像在进食中一样。捆绑小象的链子足够结实,让它怎么挣扎都无法逃脱,那么等它长大之后,尽管强大到可以轻易把链子挣断,大象也不会试着挣脱。条件反射的理论可能需要一定文明水准后才会拿出来,但利用条件反射驯养动物,哪怕是这个时代的羊倌,多半也会这么一两手。
如果动物面对某种特定刺激的反应能让它获得奖赏或逃避惩罚,以后它面对这种刺激就容易出现固定反应,情景与反应动作之间建立了联系,形成了身体本能一样的条件反射。而对于更聪明的“动物”,人类来说,洗脑和学会这种条件反射,恐怕变得更轻易了。
“我不是突然有了杀人的能力。”莉迪亚依然面无表情,但忽然开了口,“我从小就训练来做这个。”
“你不是教廷训练出的治愈者吗?”安叙强笑了一下,“我记得以前还问过你呢。”
“大苦修院的苦修士都是这样。”莉迪亚说,“alpha和omega被带走,beta留下,接受训练,有异能的人训练更重,不停有人离开,也有人进来,我不知道,也不关心,因为我们……因为他们说,我们只需要苦修,不需要思考。我当时也这样认为。”
安叙看着她,一时说不出话。
“我会潜行,开锁,暗杀,我知道五种以上的方法杀死以前的您并伪装成意外。”莉迪亚说,“我没告诉你,苦修院的前辈说过不能说。我负责治疗您,监视您,杀掉异端,有必要的时候杀了您。”
“你也这么想吗?”安叙问,“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她的质问带来了很长的沉默,莉迪亚看着自己的手,看上去有些茫然。
“我不想。”漫长的沉默后,莉迪亚呓语道,“我不想,但是那个晚上,我突然这么想了……我不知道,这不是我。”
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那双眼睛里却浮出某种让人心碎的困惑。安叙感到愤怒和恶心,她一会儿想起莉迪亚对她说过的大苦修院,一会儿又想到如今被屏蔽的阿铃古和诺亚,用脚趾头想都是他搞出来的事,尽管安叙没有产生感应。
“看起来,您对此有点头绪。”阿尔瓦说。
“你指什么?”安叙问。
“您吞噬了巨鸟的晶核后,对能量有了更细微的感应,是吗?”
“是的,但是这件事上我没感觉到有什么奇怪的地方。”安叙摇了摇头。
“您是否觉得地上的法阵眼熟?”阿尔瓦又问。
一走进牢房安叙就看到了地上大大的法阵,暗红色颜料绘成了它。安叙一直没问,等着阿尔瓦解释。
“鼠怪笼子下面的?”安叙沉吟片刻,“不对,和它不完全一样。”
“效果类似,都能屏蔽能量的溢出。”阿尔瓦说,“这样说不太清楚,让我给您演示一下。”
阿尔瓦弯下腰,抹掉了法阵的一部分。
地下的法阵像被刻在那里,无法轻易弄花,探出监狱的那部分倒有一个可以抹掉的缺口。阿尔瓦的手指在上面一擦,法阵出现了空隙,在那短暂的一瞬间里,安叙感到了一丝能量的流动,就像气球漏气瞬间涌出的气流。
莉迪亚的眼神缓慢地改变了。
安叙站在苦修士面前,清楚地看到了这个过程。她看到那双绿眼睛里的痛苦和迷茫一点点退却,退会她们刚见面的时候,再变得一丝情绪也没有。明明那张面孔没变,安叙却感到毛骨悚然。
恐怖谷理论说,当某种事物和人类相像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人类反而会突然对他们变得极其反感,因为相似到了一定地步,一点点差别都会显得非常显眼刺目,乃至变得可怕起来。此时安叙的心情就是这样,面前的人明明还是莉迪亚,那种似人非人的怪异感却扑面而来。
莉迪亚站了起来,她环顾四周,继而盯住了铁牢外的三个活人。她蓦地窜了过去,把手伸出铁栏杆外,两只手爪子一样疯狂地抓向他们,尽管身体卡在牢房的铁栏当中,挣扎根本徒劳无益。这画面本该挺好笑,但因为那种像要把他们撕成碎片狂热劲儿,比起可笑,“可怕”这个词更贴切。
而在她的举止变得奇怪起来的时刻,棉絮一样漂浮在空中的能量,也变得清晰起来。
安叙的精神力猛地扩散开,她的能量今非昔比,能循着这若有若无的能量一路回溯。世间万物化作一张星图,无数明暗不同的能量点在上面闪烁,其中有无数缕或粗或细的丝线,把许多小点连接在一起。
面前名为莉迪亚的点,就联系着远方的某个存在。
她像一个进入了数据流的病毒,企图抓着这根线溯流而上。远方的防火墙警觉地运转,几乎立刻截断了那根她逮住的线,那一刹那安叙只捕捉到了一点信息,这信息让她不寒而栗:线的另一端,连接着非常、非常庞大的存在。那个庞大的终端上,还有无数和莉迪亚相仿的小点。
莉迪亚还在挣扎,没有线操纵她,她却像一枚小铁屑,随着远方移动的磁石起舞。安叙的精神力包裹上去,一层又一层,直到莉迪亚的动作变得迟缓起来。此刻卡瑞娜忽然摇响了铃铛,苦修士一个激灵,猛地醒了过来。
莉迪亚呆呆地看着面前的人,忽然跪了下来,开始干呕。
卡瑞娜急忙凑上去,给她递上热水,温声细语着什么。安叙没来得及听,阿尔瓦已经一把抓住了她,把她向外拽了几步。
“您怎么做到的?”阿尔瓦急切地问道,“您怎么把控制削弱的?描述一下!”
“我把她阻隔了……”安叙试着描述,“用精神力把她包裹起来,就像对我自己……”
一道灵光忽然闪过。
与巨鸟的战斗胜利,并且从中恢复过来之后,大部分时候安叙一直保持着“隔绝”的状态。她也教会了克里斯如何自我隔绝,以防诺亚突然造访——克里斯全程保持着隔绝状态,安叙和他讨论过这个问题,最后决定把克里斯分享了力量的事牢牢瞒住。
要用这种窍门才能掩盖的力量,只有所谓的神,或者说陨石的力量。
莉迪亚身上并不是没有异样,而是能量等级太稀薄,几乎无法分辨出来而已。
“莉迪亚,”安叙转过去,蹲下,问她,“你以前吃过什么奇怪的东西吗?”
“没有。”莉迪亚脸色苍白地说。
“圣水呢?”阿尔瓦突然插嘴道。
“很多。”莉迪亚回答,“每个月都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