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杨嗣昌如何不知道呢,崇祯四年他担任山海关内监军兵备道,亲眼见到辽军是如何一日哗变归辽东的,崇祯六年在宣大总督任上,也是亲身经历麾下的总兵大将们是如何的跋扈难驯的,这些年来,随着剿寇、抗虏战事日趋激烈,皇帝、朝廷、文官对于武将们的容忍度已经一再提高,对于其容忍的底线也是一降再降,哗变、闹饷、抗命等已经是寻常事了,现在武将们但凡是能够杀贼的,其他什么杀良冒功、贪污军饷之类的,朝廷们只当是没看见。而对于文官总督巡抚,则动辄入狱杀头,这些年来被杀掉的疆臣已经好几个了。
“子乔是想实践你的秀才军理念,借这次出镇地方组建一支新式军队?”刘重元曾经向杨嗣昌提交过一份建议书,建议组建新式军队,以解决大明当前的困局,不过当时杨嗣昌以不切实际为由加以拒绝了。
此番刘重元再次提起,杨嗣昌只好说道:“也好,卢建斗创建天雄军扫灭群丑,孙白谷创建秦军擒获高迎祥,你作为新任的五省总理,照例直辖一营,你大可按照你的想法来创建,我不干涉。但是子乔,作为疆臣前辈,我要提醒你,也是你常常提醒职方司部属的话,咋们文官长于战略短于作战,马上冲锋更非我所长,切忌纸上谈兵。所以,子乔,你建新军我不反对,也会在朝中为你护佑,但是再好的想法终究要上战场考验,若是治军不力作战无能,遭御史弹劾将其裁撤,我也保不住了。”
“是,定不叫阁部失望!”
再细细的嘱咐一番,刘重元就准备进宫向皇帝陛辞了。所谓陛辞就是外任官员在出京前向皇帝当面辞别,皇帝也可借机询以政务和计划,也算是官员任用前最后一次考察了。像崇祯元年,任命袁崇焕为蓟辽督师,就是在陛辞之时,袁崇焕提出了“五年平辽”的海口,从而为之后乙巳之变被凌迟埋下了伏笔。因此,陛辞于官员非常重要。刘重元重新整理一下官袍、官帽和腰带,一边跟着小太监通过大明门进入大内,一边默默的思考着待会儿与皇帝的独对。
召对照例是在平台进行,越走到这里刘重元越是想起了十年前的袁崇焕,当时他走进这里是何等的踌躇满志,上至皇帝下至百官,都认定平辽者非袁崇焕不可,要兵要饷要粮皇帝无不应允,可惜短短一年之后,在后金兵临京师城下的重击下,从万众推崇到人人恨不得食其肉,袁崇焕落了个被凌迟的下场,成为大明死得最惨的文官,刘重元暗暗紧握拳头,自己决不能失败,决不能走上袁崇焕的后路。
跪拜行礼如仪,或许是刚刚杨嗣昌汇报的后金即将大举入寇的消息让皇帝又多了几分沉重,比起昨天面圣,皇帝愈加憔悴了。说起来皇帝只有二十八岁,但是登基十一年来灾荒频仍、流寇蜂起、东虏入寇、皇帝即使是夙兴夜寐、废寝忘食也无法让局势好转,眼看着大明一日日的衰败,战场一个个的败绩传来,仅仅二十八岁的皇帝已是两鬓斑白,背微微有些驼,双目浮肿,眼袋深重,一副忧思过度的模样,看起来像是四十岁人。
“国事多艰,陛下更需保重龙体才是啊!”刘重元有些怜惜的劝慰道,旁边陪同召对的内阁首辅刘宇亮,次辅薛国观也连忙跟着劝慰皇帝。
“哎!”闻言,崇祯皇帝长叹一声,差点儿落下泪来。强忍着以皇帝的尊严,收拾一下心情淡淡的吩咐刘重元平身赐座。
出乎刘重元意料的是皇帝并没有提剿匪事宜,而是有些恍惚的说道:“这几日,朕总是做同一个梦,梦见一个神人,高达数丈闪耀发光,神人见朕并无只言片语,只是手心上划了一个字,确是一个有字。昨天晚上朕又做了此梦,想是上天给朕以启示,尔等以为当时为何?”
“有字?”众臣净皆一愣,还是次辅薛国观才思敏捷反应快,说道:“恭喜陛下,此乃吉兆也!”
“吉兆?”刘重元心里呵呵冷笑。
“《周易?杂卦》:大有,众也;同人,亲也。柔得尊位而有其众。有其众则众亦归之。神人向陛下出示一个有字,不正是暗喻陛下统御万民嘛!”这个解释虽然有些勉强,到也算是能说得过去,但是皇帝本就统御万民,又何须神人指示呢?因此,皇帝的笑容转瞬即逝,又看向首辅刘宇亮和刘重元。
刘宇亮是六月份因为前任首辅孔贞运被罢免才接任首辅,虽是士大夫却短小精悍喜欢击剑不喜欢读书,令人啧啧称奇,真不知道当年是怎么考中进士的。平日里交结内侍打听皇帝的关注做好准备,到御前侃侃而谈十分中皇帝的心意,此刻面对突如而来的题目确是张口结舌不知所措。
见皇帝、两位阁老还有宦官们都看向自己,刘重元才凝重的说道:“陛下,此乃大凶之兆!”
皇帝大惊,忙问如何是大凶?两位阁老也诧异的看着刘重元。
“陛下,请看,有字,上面为大少一捺,下为明字少一日,合而观之,大不成大,明不成明,大明已经去了其半。神人这是在提示陛下大明已经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皇帝手指着刘重元微微颤抖,嘴里想喊出拿下此人的命令却又说不出口,虽然心里惊怒异常但是隐隐的明白对方没有说错。
在一旁伺候的司礼监秉笔太监王承恩连忙上前扶住皇帝让其坐下,这才大声呵斥刘重元道:“大胆,竟敢出此诅咒之语!”
皇帝摆摆手,心情平复下来,说话间也觉得刘重元的话就是自己始终在担心却又不敢承认的现实,大明确实是到了生死存亡之秋了!
“朕以缈德而承继大统,登基十年来节俭勤政、夙兴夜寐,未尝有一日安枕,可为何国家仍然不能安定,盗匪日益猖獗,虏寇频频犯境,就连上苍也一再降下灾难,莫非朕真是亡国之君?”说到这里,皇帝灰心的落下泪来,一直身前伺候的王承恩以及两名阁老想起皇帝的辛劳也一边劝慰一边跟着落泪。
平心而论,历数历朝历代的亡国之君,崇祯皇帝丝毫没有亡国之君的样子,他不喜奢侈不近女色,勤政程度直追太祖高皇帝,不南巡江南也不建宫殿,怎么看也不像是秦二世、汉献帝、宋徽宗那样的追求享乐的昏君。
可是命运偏偏就是这样的奇怪,崇祯以来,全国各地旱灾、蝗灾、水灾不断,各种瘟疫流行,导致饥荒频仍;饥荒频仍引起大规模的流寇作乱,再加上数百年未有之劲敌后金的频频入寇,大明两百年来的弊病,导致这个老大帝国陷入了巨大的困境,而这一切都要压在这年轻的皇帝肩头。
皇帝不想在大臣面前露出沮丧的神情,重新收拾一番心情,审视着面前跪着的年轻文官,悠悠的问道:“东虏即将犯境,杨阁老向朕建议,抽调京营、卢总督、洪总督和熊总理的剿匪部队,聚集于京畿与东虏决战,争取挫败杀伤乃至歼灭,以免东虏屡屡绕过关宁锦防线杀入我腹地烧杀劫掠。不过这样一来,中原内地兵力空虚,或将给流寇以死灰复燃的机会,因此,杨阁老向朕推荐爱卿继任五省总理,未知爱卿有何良策?”
看着一脸殷切的看着自己的皇帝,刘重元心中长叹一口气,皇帝总是这样的心急。“皇上拔擢微臣任五省总理,臣即感惊讶又感激涕零,事出突然臣尚没有总的方略,但是这些年任职兵部,臣以为要想确保中原的安稳,防止流寇再度泛滥,只要做到两点就行了!”刘重元叩头谢恩后自信的说道。
“哦?”崇祯皇帝、两位阁老还有王承恩惊讶的看着刘重元,困扰大明十余年,几乎蛀空掉大明的五脏六腑,这个刘重元居然说只需要做到两点。“快快说来!”崇祯振奋的说道。
“数十万的流寇,大致可以分成两种人,一种是如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寇匪头子,这些人祸乱天下以攫取钱财和地位,无可救药,必须坚决的消灭掉。而其他绝大部分流寇,要么是因天灾战乱为了混口饱饭的,要么纯粹是被流寇挟裹,这些流寇四处劫掠烧杀之后,逐渐转变成寇匪头子。”
这些也是朝野共识,在流寇兴起前期,朝廷一直认为流寇都是吃不上饭的农民,都是大明的赤子百姓,所以应当以招抚为主,哪知道流寇中如高迎祥、李自成、张献忠这些人狼子野心,根本就不想过太平日子,屡屡以诈降之计躲过追剿,屡降屡叛。所以之后朝廷调整策略,对流寇以绞杀为主,但是往往又不分良莠一概杀死,这两种极端都对剿灭流寇于事无补。
“因此,臣以为,要想彻底剿灭流寇并防止其死灰复燃,第一要做到恢复生产,尽量让中原百姓不要在饿肚子,防止产生新的流民。为此,微臣准备大力组织屯田,军屯和民屯并举,招抚流民开垦荒地,不在让老百姓流离于道成为流寇的预备兵员。”这一点其实早有大臣建议过并不稀奇,说起来容易却做起来难。
招抚流民屯田,总要给他们口粮吧,口粮哪儿来?要给他们农具、种子什么的吧?农具和种子哪儿来?这些都是要花钱的,而偏偏大明朝最缺的就是钱。如果说前面两项有钱能够解决的话,那么最难的就是种地的话地从哪儿来?诺大的大明朝,哪块地都是有主的,即使荒在那儿,那也是有主的,不是你想种就能种的。
“臣有本,专为中原屯田一事启禀皇上。”刘重元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奏章高举过头顶,王承恩连忙接过然后摆在皇帝面前。
厚厚的一本奏章怕不有数万字之多,皇帝捧在手里慢慢打开,先一目十行的扫了一遍,暗暗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