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刘重元难得的喜形于色,杨嗣昌圆圆的脸上也泛出笑容,面前的年轻人才华出众,神思深远,平日里也总是喜怒不形于色,搞不清楚他在想什么,也唯有此刻,他才露出小孩拿到玩具一样的高兴。便笑道:“哈哈哈,子乔还看上了什么尽管提,我能给的都给,等再过些日子,熊文灿接任了,你再要东西可就难了。”
闻听此言,刘重元再也忍不住,“阁部…”话到嘴边却又生生的咽了回去。
“子乔有话尽管说,你我之间无须顾忌。”
刘重元端起茶杯饮了一口茶,见杨嗣昌仍然灼灼的看着自己,只好沉声说道:“阁部以为,皇上对阁部倚赖甚深,军国大事朝夕询商几乎一日不能相离,圣眷之隆,超过任何大臣,阁部以为所为何来?”
“这?”杨嗣昌迟疑不知如何回答。
索性刘重元也不需要他的回答,继续说道:“皇上之所以倚重阁部,是因为阁部为皇上为大明带来了希望。”
“希望?”杨嗣昌疑惑道,原以为刘重元会称赞他勤于王事,称赞他通晓军机,称赞他不避讥谤,但是这希望是什么鬼?
“不错,就是希望,自皇上继位以来已十一载,除第一年清除阉党之外,从崇祯二年的乙巳之变开始,流寇作乱、后金入塞、水旱蝗疫,我大明未尝有一日安宁。皇上日夜忧叹,求治之心日盛,但是辅弼的阁臣从韩爌、钱龙锡到温体仁,是一班不如一班,前方屡战屡败,朝廷日渐衰竭。直到阁部出任本兵,提出剿灭流寇抵御东虏的战略,十面张网之下流寇逐渐偃旗息鼓,十年未了之局眼看着就要破解。皇上和朝廷这才算是看到了大明走出黑暗的希望啊!阁部是皇上唯一可仰仗的救时宰相啊!”
刘重元的话让杨嗣昌浑身在微微颤抖,这话算是说到他心坎里去了。当然这话也是刘重元的心里话,这大明纵有万般不好,那总是华夏衣冠,那总是汉家天下;如果说崇祯是天下第一忧国忧明的话,那么刘重元就是天下第二忧国忧民,只有他知道,短短几年时间之后,满清入关,神州陆沉,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扬州十日、嘉定三屠、整个中华大地都陷入腥风血雨之中,从此往后两百多年,中国男人脑袋后面就要多一条鼠尾一样的辫子。只要想一想就让刘重元不寒而栗。
“阁部为皇上倚仗的是带领大明走出困境的军事战略,如若阁部畏惧军情危难而卸下了本兵一职,即使暂时摆脱了战败的责任,之后又能持续皇上的圣眷多久呢?如果皇上在阁部身上再也找不到希望,论其摆弄权术阁部难道还能强过温体仁吗?”
杨嗣昌浑身一震,白白胖胖的脸上顿时变成红色,既羞愧又尴尬又有些后悔。细细想来,之前确实是鬼迷心窍怎么就会听了张若麒的鬼话呢?
崇祯朝虽只有十一年,但是所用内阁大臣已有三十余人,其中大部分辄任即罢不超过一年,任职超过两年的只有两位阁老,其中一个是周延儒入阁两年多,皇帝任用阁老简直就是狗熊掰玉米,掰一个扔一个。
但是偏偏就有一人,在伴君如伴虎的崇祯朝,入阁七年且担任首辅超过四年,最终居然能够安然退休返乡,也算是一大异数,这人就是去年罢职的内阁首辅温体仁。其人外谨而中猛鸷,机深刺骨,位居首辅四年却国事日坏,揣摩皇帝的心思、打击异己、巩固自己首辅的地位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强。
刘重元的话如响鼓重槌震耳发聩,也让杨嗣昌醒悟过来。他听信张若麒的鬼话,以为推掉兵部尚书的职务,就能摆脱抵抗后金可能失败的责任,岂不知,在皇帝眼里他就是大明帝国的总军师,内外战略皆由其制定,即使不任兵部尚书就不许要为战败负责了吗?即使不需要负责,大明屡战屡败之下他这个阁老又能当的安稳?
杨嗣昌站起身朝刘重元一揖作礼道:“子乔知我,子乔知我啊!”
虽有后悔,但是事已至此已经无可挽回,杨嗣昌长叹一口气之后,问道:“关于御东虏战略,子乔有何以教我?”
刘重元也将之前的一丝愤懑情绪抛诸脑后,凝神的看着墙上挂着的直隶舆图,杨嗣昌也不催他,同样盯着地图研究。
良久,刘重元才说道:“阁部请看,从燕山以南,太行山以东,从直隶到山东的这一大片平原,无险可守,尤其是入冬之后河水冰封,更是骑兵纵横往来的绝好战场。”
杨嗣昌一愣,疑惑道:“子乔的意思是东虏甚至可能劫掠山东?”
“只要东虏突破了燕山防线进入京畿,只要我大明缺乏一支能够与东虏正面抗衡的强军,则东虏大可纵横驰骋,北方各省哪里都可以去的,东虏大可以进攻任何一个防备空虚的郡县,劫掠补给以战养战,而我明军,只能跟在东虏后面吃灰。”
“然则如之奈何?”杨嗣昌此问倒真不是考校,而是真的不知道,他虽然以之兵闻名,但其实长于战略布局短于临阵指挥。
“兵部发出预警的早,料想各部勤王之师能够及时抵达京畿直隶,各部包括宣大边军、三边边军、中原剿匪军和辽东关宁军,总兵力合计起来总有十万人,如果再加上中原投降的流寇军队,总兵力将达到十五万,兵力庞杂良莠不济,最可虑者各军都少马,机动性远不及东虏。在京畿直隶平原地带,我明军如聚集于一处,东虏大可远远绕开分道劫掠,而我军坐看其攻城略地烧杀劫掠,而自身粮道难以保证,粮草难以供给;如我军分兵把守各处,则易为东虏各个击破,须知东虏最擅长围点打援。”
杨嗣昌听了频频点头,这都是老成谋国之言。
刘重元继续分析道:“为今之计,上之上策当是命令蓟辽吴总督紧急动员兵力修筑工事加强战备,严阵以待抵御东虏于长城燕山一线,宣大卢总督则率军昼夜兼程至蓟州、迁安和通州等地,一来援护蓟州边军后路和粮道,二来一旦各关口告急,则立即增援上去。燕山长城地势险峻关口雄峻,东虏骑兵优势无从发挥,而我明军正好发挥兵力多的优势。待洪总督的三边精兵、辽东关宁军和中原剿匪军抵达,在择其一路反击,足兵足食,赏功罚过,至少也能与东虏在燕山长城一线打成拉锯战,则时日一长东虏粮食耗尽自然只能撤退,我军在集结精兵,择其一路穷追猛打,定然能够获得大胜。”
“好啊!”杨嗣昌击节赞叹,若果能如此,此次东虏入寇不仅不是坏事,反而是大明重挫东虏的大好机会啊!
转而一想,原本十分畏惧的,俨然十分高明的绕过关宁锦防线入寇京畿战略,此刻在看来简直如同儿戏,从沈阳出发,绕过关宁锦防线,从喀喇沁部落越过险峻的燕山长城防线,想要进军京畿,可谓是全无后路全无粮草,伤病者无处医治,战死者无处填埋,明军但凡有一支强军,即使不能击败东虏,只要能将其拖住,时日一长东虏就有全军覆没的危险。
而这一切全靠职方司能够提前探知东虏即将入寇,为大明争取到了一个月的准备时间,从而将东虏入寇最厉害的进攻突然性给抵消掉。想到这里,杨嗣昌看向刘重元的目光,更是多了一丝欣赏和柔和,心里更加后悔值此大战之际将其送出京。
“若是万一不能将东虏抵挡在燕山长城以外,则我军就将十分被动了,东虏几乎是人人有马,强大的机动性让其想打就打想走就走。”
“真要到了那一步该如之奈何?”杨嗣昌焦急的问道,圆圆的胖脸上,嘴角都在微微颤抖。
刘重元沉思片刻,认真的想了想说道:“如果真要到了那一步,我明军决不能被东虏牵着鼻子走,应当厚集兵力,等待东虏分兵劫掠之时,择其一路发起进攻。如果东虏南下直隶南部,宣大军、关宁军应当持重缓行跟随其后,三边洪总督应当率军从山西出井陉关屯于正定,横截于东虏南下的侧面,卑职率中原剿匪军屯于东平、大名和德州一带,缓缓北上。三路大军分别从北、西和南对东虏形成战略包围,而一旦遭到东虏进攻则高沟深垒不与之战,分出部分弱兵与各城守备,再以小股精锐以地形之利,或伏击、或偷袭、或劫粮,不断出击,骚扰疲敝东虏,同时各州府县宜坚壁清野谨守城防,尤其要注意搜集粮食供应官军,而决不能留给东虏,但有破城一定要烧毁粮食,如此一来,东虏野无所掠缺乏粮食,若要摆脱危局只能择我军一路打击,任何一路遇地,其他两路应当立即靠拢收缩包围圈,然后择机与东虏决战,只要集中起三倍以上的兵力优势,就要大胆的与东虏决战,投入全部的兵力与之决战,即使战败也能给予东虏巨大的杀伤,虽败则实胜。”
杨嗣昌明白这是刘重元一贯主张的交换比论。东虏人丁稀少,因此作为核心主力的满八旗最多只有六万人丁,明军只要集合起主力与之死战,杀敌三千自损一万,但是明军损失的起一万人,而东虏损失不起三千人。刘重元总是主张抓住东虏最大的弱点加以打击,不以一城一地之得失为胜负,只以杀伤东虏数量尤其是东虏真鞑子论输赢。只要能够杀伤一两万真鞑子,就算是辽东锦州、宁远等九城全部丢失又有何妨,城池丢了重新夺回就是,而东虏死一个就需要至少十六年才能在养育一个。
不是刘重元毫无怜悯之心,而是战争就是这样的残酷。很多时候打仗就是堆人命拼交换比,直到一方拼不下去了为止。而在这一方面大明有着巨大的优势,大明死了一两万部队可以重新再训练,大明人口突破一亿,理论上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兵员;而东虏只要死伤上万就是伤筋动骨,满八旗家家户户都要披麻戴孝,仗再也打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