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什么,大王催我们?"吕不韦惊异的抬头:"难道里面还没商量出个结果?"
平原君对此事也是上心,见好不容易来了个知情的,便急忙拉住陶舍人道:"里面的情形怎么样了?大王到底决定发不发兵?!"
陶舍人摇头叹了一声,"君侯,您就别为难我了,大王现在正恼着呢!廉将军和蔺相等人,都不同意发兵,只有大将军坚持要救阏于。"
见陶舍人神色中隐隐现着焦急,平原君心里一凛,一种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他放开陶舍人的衣袖,默默点头,算是回应。
三人跟着陶舍人入殿,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十几名赵国的中坚人物,个个站在殿中,面色却都是诚惶诚恐。见了三人进来,都是扫了一眼,却没有一个人开口说话。
陶舍人向殿上的惠文王,轻轻禀告了一声,惠文王颔首示意自己知道后,陶舍人蹑手蹑脚的退到一旁,深怕声音大一点,便惊扰了殿中思考的众人。
吕不韦三人互望一眼,见没有人发表看法,也都沉默着退到一旁站着,殿中依然寂静无声。
吕不韦还在整理思路,却听殿上高坐的惠文王问道:"吕不韦,这事你怎么看?"
吕不韦小声恭敬的道:"禀告大王,依臣之见……"
听了吕不韦之言后,惠文王点了点头。
"哦,你分析的很有道理,蔺相刚刚也是如此说词。"惠文王的声音响起,似是疲惫异常,若不是殿中安静之极,众人几乎都听不到他说话。
听到蔺相如也是这样说,吕不韦却奇怪起来,既然都已识破了秦国的阴谋,蔺相如为什么还不同意发兵呢?难道这里面有什么其他的原由?
惠文王沉默了会,"吕不韦,你也不建议发兵吗?"
"为什么不发兵?!"吕不韦大惑不解地道。
一直低头沉思地蔺相如睁开眼睛,望了眼吕不韦,嘴唇嗫嚅了几下,眼中却是露出一丝笑容,声音虚弱到极致,"吕都尉,难道发兵会对我大赵有什么好处吗?阏于被围而已,又不是被秦国占领。要是被占领的话,阏于也算是无主之物,我们攻之还能得其土地。但现在它只是被围,我们出兵的话……咳,咳——"
他说了这一番话后,便不断的咳嗽,额头青筋高高暴起,那痛苦难受的样子,绝不是做假能做出来的。
吕不韦算了算时日,按照历史上的记载,这蔺相如还真就是命不久矣。想到这里吕不韦不由为这老家伙哀叹一声,轻声道:"蔺相注意身体?!"
蔺相如愣了一愣,急促的喘了几口气,双目微闭,接着便又缓缓睁开,平静地道:"吕都尉,老夫也是只为我大赵利益考虑,所以才决定不出兵的。"
见这老头子都病重成这样,还不忘教育自己,吕不韦心里哭笑不得,却又有些感动,急忙道:"蔺相为国之心,不韦深敬!但蔺相似乎忘记了‘唇亡齿寒‘的道理。秦国围阏于,我们要是不救,只怕会让韩国对我大赵有怨。只怕魏国也要考虑我们的品行,这样一来,三晋同气连枝的局面,就将被打破。一旦秦国占领了阏于,必定就要威胁我邯郸。如果秦军攻我邯郸,韩国也自不会来救,魏国也必要犹豫。所以为了我大赵的长远利益,不韦认为,当救阏于!"
蔺相如看他一眼,叹道:"吕都尉说的很有道理,这一点老夫实是没有考虑过。老了,我终于还是老了!"他轻轻喘了口气,声音细不可闻,几多唏嘘,几多感慨,终于化成了一声叹息。
吕不韦望着殿上同样憔悴的惠文王,急忙上前道:"大王,不韦的想法已说了出来,还望大王斟酌。"
"吕不韦之言,有谁赞同!"惠文王本是疲惫的脸上,神光闪现,"蔺相说的很有道理,不韦所言也甚在情理之中。你们也都别闷着了,尽管说说自己的想法。"
"大王,吕不韦说的很有道理,请大王发兵援救阏于!"赵奢听了吕不韦所言,微微一笑,眼中闪过一丝迫切之色。
"大王万万不能发兵啊!"廉颇上前一步,大声反对道。
平原君犹豫了下,问道:"廉将军能不能具体说下,不发兵的道理啊?"
"如今已是秋末,我大赵要是贸然出兵,只怕会多有死伤。"廉颇不屑说道:"有句老话叫做树观根,人观心。秦国围阏于的目的,就是观察我大赵的动向。阏于距我邯郸又甚远,道路崎岖险阻,救援实属不易。我大赵要是援阏于,必会被秦军牵缠,两军胶着之时,却不知还会有何变化发生。"
廉颇之言,完全是从军事角度来考虑,这点任何人都听得出来,吕不韦也看出廉颇根本没有内斗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这却更让吕不韦对于赵国邯郸这些高层间的关系,疑惑不解起来。
赵豹点了点头,干咳两声,"我也赞成不出兵!毕竟现在天已是慢慢冷了下来,而且秦军此次出兵一直隐秘之极,想来现在上党郡周围,已尽数被其占领。我们一旦出兵,秦军不用攻我,只需龟缩城中,耗到天寒飘雪之时,猛然出兵迎头一击,我军将必败无疑。"
"不错!"乐毅接口道:"败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秦军如果乘胜追击的话,那我邯郸、大赵可就都危险了。"
平原君听了众人的分析,尤其是乐毅最后的担忧,他也犹豫了起来,"大王,大家既然都如此说,我看还是不要出兵为好,但我们却要如何对韩国交代呢。"
蔺相如一阵剧烈的咳嗽,笑着说道:"这应付韩国之事,就要劳烦君侯多费心了。"
平原君一鄂,面上顿时现出为难之色。
吕不韦望着殿上众位赵国的最上层人士,除了已发言的几位,其余人等的神情,显然也是不赞成出兵。恐怕满殿之中,只有赵奢和自己是赞成出兵之人。
"如果可以在一月之内,击溃秦军的话,众位还会认为不可出兵吗?"吕不韦声音淡然的说道,仿佛在问‘你吃了吗?‘一般的轻松。
吕不韦此言一出,众人皆是望向他,眼神各个复杂无比,有不信,有嘲讽,有好奇,有敬佩。
"有几成把握?"蔺相如眼里闪过一丝异芒,想了想,才忍着咳望向吕不韦问道:"吕都尉,这可是关系到我大赵兴衰之事,千万不可儿戏,你要多多慎言啊!"
吕不韦听了蔺相如的话,低头琢磨了下自己的计划,长长的嘘了一声,伸出一只手掌,"只有五成把握!"
本来听了吕不韦之言,众人已是不由心头一喜,但一听吕不韦这五五之数,信心却又纷纷动摇起来。
"大王,老臣以为,如有五成把握,一月可溃秦军的话,完全可以一试。"蔺相如眼中闪过一丝毅然之色,紧紧咬牙,一字一顿道:"臣赞成发兵!"
吕不韦见蔺相如听闻自己只有五成把握,却还第一个站出来支持自己,心里一顿。难道这老家伙打算把我推到风头浪尖上,一旦我要事败,好借机把我除去?但转念一想,却又否定了这种可能。毕竟赵国朝堂之上,派系斗争激烈,但大事上却绝对的团结一致,不给外敌一点机会,这也是赵国逐渐越来越强大的原因。
平原君望着吕不韦,见吕不韦冲自己点头,这才咬牙道:"臣弟也支持出兵!"
这赵国文臣中,最大的左右相,全都支持出兵了,其余的文臣自然也是纷纷赞同。反正要是真出了事,前有吕不韦,后有两位丞相,怎么责任也都算不到自己头上。万一吕不韦要是真成事了,也可免除邯郸将来被秦军窥视之事,自己活得也可舒心些。
武官却依然沉着脸,没有人站出来支持。平原君连连向平阳君使眼色,赵豹下意识的想要上前,却猛然惊觉,这可是关系到数万赵军死活的大事情,不可随便支持吕不韦,忙退了回去,向着赵胜微微摇了摇头。
惠文王在殿上,把这一切都看在眼中,虽然对文武意见不和,有些懊恼,却也有几分欣慰。毕竟殿中人,都是以大赵安危为主,决没有人带着派系的私念,来思考目前阏于之事。
惠文王考虑再三,语气中却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沉重,缓缓说道:"既然吕不韦有五成把握,本王决定出兵援救阏于!"
"这个,大王,您也知道,我的掩日军才刚刚成立,这出兵之事,我……"吕不韦愁眉苦脸道。
"你以为我是让你带兵出征?"惠文王苦笑了两声,"你的兵继续练着,你自己一人加入出征军队。"
吕不韦听了更是为难,摇头道:"大王,您别开玩笑了,我只是都尉,怎能带得了数万兵马。"
"胡闹!"惠文王愤怒的哼了一声,接着却忍不住笑了起来,说道:"大将军赵奢上前领取调兵虎符!"
"臣在!"赵奢肃然上前回道。
"本王命你率我大赵军士三万,出兵援救阏于!"惠文王沉声说道。
"尊大王令!"赵奢洪声道。
"吕不韦,你做大将军的副将,负责谋划救阏于之计!"惠文王哼了一声,大声说道:"听清楚了,是副将!"
"臣,臣听清了!"吕不韦结结巴巴说道,他心里噗通噗通跳个不停,脸上涨的通红。自己实在是太过自作多情了,还以为惠文王要派自己统军,原来是派自己做赵奢的参谋!
"祝大将军,旗开得胜!"蔺相如又轻轻咳了起来,煞白的脸色带上一抹潮红,沉声道:"吕都尉,带兵在外,还请谨慎小心为上,维护我大赵儿郎周全!"
吕不韦抬头望去,见蔺相如脸上,全然是关切之色,并无任何的恶意,于是向蔺相如沉稳地点了点头,让他放心。
"胜弟,现在你就去把这消息告诉韩吉安,别忘记多要些劳苦费,毕竟出战流血的是我大赵儿郎。而且战后的抚恤等事,也要先行谈好,免得战后再发生不必要的罗嗦。"惠文王眼睛猛地睁开,一丝精光射出,有如实质般坚韧。
平原君奸诈地笑道:"王兄放心,我知道如何去做,保证不会让这兵白出就是。"
话说完后,平原君一拘转身向外,就毫不犹豫的踏步而出。
吕不韦望着平原君消失的殿门,这时他才发现外面已是漆黑一片,星月已是都被乌云遮掩,冷风也已嗖嗖的挂了起来。
一阵难捱的寂静,再次出现在殿中,众人谁都不说话,便像是一潭死水般,兴不起一丝的波澜。也不知过了多久,吕不韦忍不住回过头去,却见惠文王面沉入水,正死死盯住他,眼中神色阴晴变化,时而暴怒,时而平静,让人心惊。
"好了,大事已定,就都退下吧。"惠文王终于开口了,语气中却带着说不出的悲哀与凄凉。
望着瞬间苍老的惠文王,吕不韦犹豫了一下,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大王对这一战还有什么指示吗?"
"能胜此战,比什么都强,本王不约束你们!"惠文王说完,站了起来,挥了挥手,示意众人都行退下。
吕不韦心里暗松口气,正要迈步而去,目光扫在蔺相如苍老的面颊上,望着这暮年的老者,过去这段时间与蔺相如的仇怨,一时之间淡了许多。一直以来打算挫败蔺相如等人,那无比坚定的心志,猛然间有了些动摇,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些什么,却不知从哪里开口。
"怎么还不走?!"蔺相如见离着门口最近的吕不韦,并没急着离去,疑惑的问道:"有事吗?"
吕不韦急行两步,落后蔺相如半步远,也不管众人那疑惑地眼神,低声关切道:"蔺老爷子,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想问问,您的身体……让我那兄弟扁鹊来给您看看如何?"
"这事……"蔺相如平和地看了吕不韦一眼,沉默一阵,忽然开口笑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我蔺某人都年近七十的人了,呵呵,早已是看破了生死!不韦好意,老夫心领了。"
见蔺相如开口笑谈生死,吕不韦长长的出了口气,感叹不已。虽然两人立场不同,但见蔺相如如此豪气,吕不韦对他也是心生敬意。
吕不韦也洒脱一笑,"蔺相说的对!生死这东西,都是命运而已。有的人活着,却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却还活着!"
"哦,不韦这番见解,比起老夫来,更要高上一筹啊。"蔺相如听了,惊疑地望了眼吕不韦,低头继续缓慢前行。无论如何蔺相如也看不出,一个不足二十的少年,却对生死有着如此的感悟。
其实吕不韦所说,却没有蔺相如想的那么高深,他只是感慨自己的前世今生,心有所悟而已。
两人就这样默默地,缓慢地前行着。众大臣已都相继超越两人,离开了赵宫。廉颇行到两人身边时,顿了一顿,犹豫再三,才匆匆离去。
赵奢与赵豹在出殿后,望着前面缓行的一老一少,相视一眼,摇头叹息了声,却当两人是空气一般,快速超了过去。
乐毅最后离开大殿,他离开时,惠文王已是走了下来,站在空旷地大殿里,对身前三丈远处的乐毅问道:"你猜他二人在聊什么?"
乐毅淡笑着道:"我说他们在谈害我大赵之事,大王信吗?"
惠文王一声轻叹,声音不大不小,却正好能让乐毅可以清楚听见,"要是别人说,赵何必是坚决不信!但要是你乐兄来说,无论你说什么,赵何都没有不信的道理。"
惠文王竟然称呼,从燕国投奔赵国的乐毅为乐兄,并自称本名‘赵何‘,此话要是让旁人听见,只怕都会被立刻吓死。
但作为在赵国向来低调的后将军乐毅,听了这话却全然不为所动,仿佛惠文王如此称呼,是天经地义之事一般,淡然一笑,"何弟,你没必要如此信任乐某。你我都早已不是仗剑纵歌的少年,我们都已经老了!"
"是啊,我们老了。但作为兄弟,越老越应珍惜才对!老兄弟,才是人生命中最宝贵的财富!"惠文王本已是疲惫万分,淡漠一切的眼中,竟然散发出铮亮的精芒。
乐毅终于转过头来,望着面前的惠文王,良久——
"但我们两人,却害了三位兄弟!"乐毅说完此言,缓缓的合上了双目,泪水却流淌了下来。
"乐兄,都怪我!不然……"
"算了,不关你事!"乐毅摇了摇头,转头边向殿外行去,边说道:"当年助你,是我乐某自己的选择,你不用自责!蔺老东西好象时日不多了,可惜了……好好珍惜年轻的人才吧,这样你的大赵,才会继续向前发展,越来越强大!"
待到乐毅走的不见了踪影,惠文王凝神沉思一阵,才轻轻挣扎着要行出殿去。一个身影却从殿后急急出来,扶着他向外走去,叹口气道:"婉儿,你要是个男子该有多好,那么我就可以……"
……
吕不韦惶恐地惊道:"蔺相,您在说什么啊!不韦没听见,您……"
蔺相如见吕不韦惊慌失色的样子,摇了摇头道:"老夫并没有和你开玩笑,其实你来赵之前,我就已经说过,要把孙女嫁给你为妻。这件事,大王、大将军、君侯等人都是知晓的,你不用如此惊讶。"
吕不韦被蔺相如彻底搞糊涂了,皱眉道:"这事,我也听君侯说过一嘴,那赵布当时经常纠缠骚扰令孙女,所以您才打算用我压他一下,但现在赵布早已死了啊,您还……"(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