赦大老爷的话一出,上房里登时便是一静,便是赖嬷嬷的哭求声都哽住了。早听说这大老爷如今难对付得很,平常倒并不放在心上,可如今轮到自己头上了才知道,对上他有多难受。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呢?儿子还陷在大牢里,身上更被着人命官司,不求这大老爷,还能求谁去呢?
“是老奴说错话了,大老爷明鉴啊。奴才们生是是荣府的人,死是荣府的鬼,当牛做马自是应当的。大老爷,如今到了这份上,奴才也不求别的,只求您能看在赖家伺候主子几十年的份上,保下他一条命吧。不管是充军还是发配,不论是赔上多少银子,我老婆子都认了,求求您啦……”
赖嬷嬷膝行两步,一双已经哭得红肿,布满血丝的眼睛巴巴地望着大老爷。她也实在是没有办法了,老太太那里不顶事,二老爷就更指望不上了,这府里也就是大老爷位高权重,在外面说话更管用。若是……若是大老爷定要撒手不管的话,那她,她也只好全都豁出去了。
“赦儿,赖嬷嬷这些年也不容易,咱们如今既然有能力,该帮的还是要帮一帮的。”贾母见赖嬷嬷可怜,心疼这自己的陪嫁,也同情地抹起了眼泪,“再如何,赖家也是咱们家的人,如今被人这么欺上门来,折的可就是咱们荣国府的面子啊,赦儿。若是当年老太爷还在的时候,这京城里的衙门哪敢这么放肆,连咱家的管家都不管不顾地抓了,连探视都不许的。”
贾母说到这里,脸上便十分不好看起来,神情变得忿忿地,道:“人总说,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他们这可不就是全然不将咱们贾家放在眼里了。赦儿啊,你如今也是圣上跟前说得上话的,他们就敢这么无礼的,可见是没把你当回事啊。要我说,这回的事可不能轻易放过了,不然旁人看你连贴心的下人都护不住,还不都得欺负到你头上啊。”
曾几何时,她荣国公夫人的名头,竟连个三品京官儿都敢驳了。想当年,她也是这京城里的名门贵妇,一句话说出来,多少人赶着去替她办呢。若不是老太爷走得早,爵位又给了这不争气的孽种,哪会让她受这等闲气。贾母想到这些,是真觉得委屈了,眼泪就掉得更急。
贾宝玉同探春两个偎在她身边,忙小声地劝慰着老太太,生怕她哭得太狠再伤着了眼睛。贾宝玉更是扭过头来跟赦大老爷催促道:“大老爷,您倒是赶紧答应了呀,没瞧着老祖宗都哭得肿了眼睛。她老人家眼睛本就不好,又上了些年岁,万一哭坏了眼睛可怎么得了?”
“小屁孩儿家的,胡说些什么?家有家规,国有国法,本侯在朝为官,受圣上信重,食朝廷俸禄,岂能因这等龌龊勾当,去徇私枉法?京兆尹刘大人我是知道的,那是个一身正气、铁面无私的,必会秉公执法、依法判案的。又岂会因我的一句话,就徇私枉法?”
赦大老爷瞪了眼,颇为不屑地瞥了眼贾宝玉,道:“你老子还总说你如今读书上进了,难道便是读出了这么个结果?你告诉本侯,哪本书上告诉你,能为了个下人就徇私枉法的?哼,赖大既然被衙门抓了,那到底适合结果,都得看衙门如何宣判。他是不是冤枉的,本侯不知道,但本侯知道一点,那就是不管他是不是冤枉的,咱们家都不许干扰衙门断案,不然……可别怪我翻脸。”
“宝玉,还不住嘴。这里没你个小孩子说话的份,还不赶紧看顾好老太太。”王夫人心中暗恨贾赦说话难听,又气宝玉多嘴,掐着手里的佛珠训斥道。她如今心里也不平静,便有些忘了一直端着的菩萨面孔,眼神都厉了起来。
“大老爷,不能啊……”赖嬷嬷听了赦大老爷的话,一口气没能接上来,险些便要昏倒过去。好在她心悬着儿子的安危,强忍着眩晕咬了咬舌尖,才算没有背过气去。只见她猛地一挺身,抱住大老爷腿,哭得已经泣不成声地道:“不能啊,大老爷……我儿他冤枉,他是替……”
“鸳鸯,快去扶着你赖嬷嬷,我瞧着她仿佛有些不好,快带她到后面歇歇去。唉,这几日也是难为她了,不说水米未进也差不多,怕是几天都没合眼了。”贾母不等赖嬷嬷说完,猛然大喊一声鸳鸯,打定主意要将赖嬷嬷先弄走,不能让她说出什么来。
她又怕赖嬷嬷真的不管不顾,把什么都说给贾赦听,强对着赖嬷嬷挤个笑脸,安抚道:“你也别太着急,这边还有我呢,定帮你说服了赦儿,把赖大给救出来。你且放心吧,先到后面去歇歇,养足了精神才好为赖大奔走,不是吗?这里有我呢,有我呢。”
“是啊,赖嬷嬷,看您都憔悴成什么样子了,快随我们到后面歇一会儿,有什么事都等有了精神再说吧。这儿有老太太给你操心呢,出不了大事的,放心吧……”鸳鸯一边强拉着赖嬷嬷往后面走,一边给过来帮手的琥珀打眼色,意思是让她捂了赖嬷嬷的嘴。
只是琥珀似乎是个不懂眼色的,只管随声附和地拉着赖嬷嬷走,全然不管鸳鸯是什么意思,气得她只好自己动手了。也不知道这小蹄子是怎么想的,赖家人眼看这就是失势了,竟还不敢对老婆子动手,也不知道是怕的什么。
金鸳鸯这样的腹诽若是叫琥珀听见了,怕是要冷笑一声,既然没什么好担心的,干嘛还想支使她,自己上手去不就齐了。
赖嬷嬷只是听到老太太的话,心中就是一凉,等被两个丫鬟拉开的时候,虽也是拼力挣扎了,可到底上了年岁,应是被她们捂着嘴给拉到了后头。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她哪还能不明白呢,老太太这怕是要舍了他们呢。夭寿哟,这可怎么是好啊!
对于赖嬷嬷被拉走,赦大老爷只是冷冷地看着罢了,并没有要拦阻的意思。方才这婆子要说些什么,老爷他大概齐都能猜出来,根本就不用她哭喊着嚎出来。倒是这婆子为儿子奔走求情的做法,让赦大老爷有些感慨,这样的才是亲娘啊。
在那“梦”中,老爷他几年后也犯了事,最后判了个充军边境的下场,荣国府老太太当时是个什么反应来着?哦,是打发了他两千银子,然后扭头就不知寻了什么门路,将荣国府的世职扣到了贾政的头上。政老二啊,也算是多年的媳妇熬成婆,没亏了他那么多年的等待。
想起了这个,倒是叫赦大老爷心中有了疑问,祜祜当年到底是怎么想的?罢了他的世职也就算了,那是他自己作的罪有应得,可为什么扭脸就便宜给政老二了呢?不行,赶明儿进宫去,得把这事给问清楚了。
“赦儿,赦儿……老大,你听没听见我的话啊。”贾母恼怒地一拍大腿,怒气冲冲地朝赦大老爷瞪眼,“我还在说话,你竟不知走神到了何处,这样的做派又是谁教的?还有没有一点大家爷们儿的风范了?你还有脸说宝玉,也不看看你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方才这孽种教训宝玉,她在一旁听着就红了眼睛,只是迫于赖嬷嬷还在,顾不上跟这孽种计较罢了。如今既没了那威胁,又赶上这孽种犯错,她可不得揪住了,好好训斥一顿,替她的宝玉出口气。
“没听见,有什么话就麻烦老太太再说一遍吧。”赦大老爷回了神,漫不经心地瞥一眼偷偷向自己撇嘴的贾宝玉,道:“不过,我丑话可先说在前头了,赖大他既然发了国法,那自有衙门和朝廷律法去审判,谁也别想叫本侯出面。本侯的面子,可没那么廉价。”
为了一个犯事的下人,竟然递出去荣国府的名帖,还口口声声地说什么脸面,荣国府的脸面早就让他们给丢尽了。他赦大老爷可不是贾代善,才不会将自己的脸面抛在地上,让他们随意践踏呢。
贾母听出了大老爷的言外之意,脸色涨得通红,恨不得一口血喷出来。缓了好一会儿,才将吐血的冲.动压下去,道:“不管怎么说,赖大总是押在衙门也不是个事,他是咱们府上的大总管,这么多年下来,府上有个什么事都瞒不过他的眼睛,若是在公堂上乱说话,吃亏的还不是咱们荣国府。我的意思,鸳鸯应该也跟你说了,这对你来说应当不难吧。”
她算是怵了这孽种了,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三两句话就能噎死个人,每回跟他说点什么事情,总是要把她老人家气得要命。可有些事情没他又不行,贾母心里可算是怄死了。如今只想着赶紧说完正事,赶紧让他滚蛋。
“你说叫我去杀人灭口啊?这事儿可不行,我没经验啊。”贾母没说出口的话,赦大老爷毫不留情地给她补全了,干什么想当婊.子又立牌坊的,也不怕牌坊倒了?
听着这毫不留情的拒绝,又将她不愿明言的话当众揭开,贾母便是脸上一黑,恐吓道:“你那些年干的荒唐事可不少,就不怕赖大嘴上没有把门儿的,都给你揭出来?到时候你再得圣上看重,朝中御史们也不会放过你,你就不担心落得个没下场?我让鸳鸯那么跟你说,还不是替你担心,你倒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我这当娘.的,还能害你不成?”
“咱们家上下,政儿自来都是端方君子,从来不用我操心;他这一房又都是安分的,哪个也不用怕赖大能说出什么来。也唯有你们大房,你自己就是个不成样的,琏儿又整日在外面混,邢氏那女人做着买卖,不知道犯了多少人的忌讳,你就不替她们想想?迎丫头可都快十五了,再不相看亲事可就晚了,你若这时候出点什么事,她是个什么下场?”
贾母见说他自己,赦大老爷根本不放在心上,又知道他素来疼爱子女,便将贾琏他们点了出来。心想着便是为了这几个,这孽种也该听了她的,赶紧将赖大弄死在牢里,省得他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来。
“难得老太太居然如此关心我这一房,倒是让我受宠若惊了。你说得也没错,我是你生的嘛,你又怎么会害我呢。若是别人生的,那肯定就另当别论了。”赦大老爷闻言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地盯着贾母,道:“不过,老太太想是太过杞人忧天了些。朝廷办案,那是讲究证据的,不是谁说句什么就采信的。赖大若是冤枉到了本侯头上,本侯没说的,定会去与他当面对质,以证清白的。”
“唉——老太太还是不了解我这个儿子啊,倒是让我很有些伤心呢。这么多年了,我在老太太眼里难道就是个作奸犯科的?难道老太太竟不知道,我前些年虽然荒唐了些,可手底下却还是有分寸的,但凡律法不容的事,可是一件都没干过。要知道,我可堂堂的荣国府继承人,能用银子解决的事情,干嘛要去犯法呢?而且,我好想很走运,直到现在也没遇见银子解决不了的事情。”
大老爷说罢不瞧贾母铁青的脸色,反对着王夫人姐妹俩打量起来,口中道:“反倒是在座的有些人,此时心里怕是七上八下,难受的很呢吧?私放印子钱,乃是朝廷明令禁止的,更别说雇佣混混打手追债致死人命了。如今朝廷既然查出了这样的事,怕是紧接着就会大举出动,狠狠严查京中私放印子钱的行为。也不知道,这么几天下来,可都有谁被查了出来呢。”
这明明是贾家的私事,薛家母女素来都是有眼色的,知道这边出了事,早该老老实实地躲开。可如今竟然大模大样地坐在这儿,哪还能是为了什么?赦大老爷都不用脑子去猜,都能想到她们怕是也干了这勾当。而且,能这样来着不走,怕是也被查出了些马脚。
薛姨妈本就坐立不安的,此时听闻大老爷的话,登时就更羞愧难当,装作擦汗地用帕子遮住了脸。可她也不想想,如今都严冬的天气了,即便是在屋里坐着,哪那么容易有汗啊。她这举动看得薛宝钗脸色一红,暗怨她妈实在太沉不住气,没见她姨妈都没甚反应嘛?!
也不怪薛宝钗心中不满薛姨妈,实在是她妈这事办得太过……了。向来,她都认为她们母女两个是无话不说的,却没想到这回竟被瞒到了鼓里。直到昨儿家中铺子的一个管事被拿了,她才从她妈.的嘴里问出来,她妈竟然跟着姨妈私放印子钱,干了都有半年了。
事到如今,薛宝钗也不顾上旁的了,薛家如今在京里能够依仗的也只有贾家,正好这事也是因荣国府的下人而起,只好没脸没皮地坐在那儿,看看他们家要如何解决。再说了,这事儿也不是她一家的,起头儿的还是她姨妈呢。
等这会儿在荣庆堂看了一出,薛宝钗心里就更有数了。那赖大怕就是个替死鬼,真正坐在后头放印子钱牟利的,怕该是荣庆堂里的这位老太太才对呢。本来嘛,起先她还觉得这老太太果然重情义,连个伺候的下人都这么关照。如今却是看出了名堂,她这么着急,是怕赖大将她这背后之人给供出来。这会儿不就露出真面目了,撺掇着大儿子去给她杀人灭口,收拾烂摊子。
赦大老爷的话,让王夫人也顿住了捻动佛珠的手,险些没将那串念珠给拽散了。她就知道,这老大嘴里就没好话,听听他说的都是些什么?!家里出了这么些事,不知道赶紧出面收尾,倒是站在这里对着他们冷嘲热讽的,他这当大哥的还真是好意思。
这要是换了她大哥……定是早就给她摆平了!王夫人虽在自己心里笃定着,但到底有多少底气,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了。
“大哥,老太太说得没错。如今的当务之急,是解决赖大的事情,你莫要顾左右而言他。京中熟识的人都知道,那赖大是咱们府上的大管家,定然当他是咱家的心腹之人。如今赖大犯下这等弥天大罪,自然该受国法处置,咱们自然不能为了他罔顾律法。只是……”
政二老爷看不下去了,只觉得自己要是再不发话,这话题又不知道让贾赦歪到哪里去了。他本就坐在大老爷的身边,此时拉住大老爷的胳膊,道:“大哥,罪过虽是赖大犯下来的,但旁人总会想,他一个奴才哪有这样大胆子,说不得是背后的主子指使的呢。这对咱们荣国府,甚至对整个贾家,都非常不利啊。”
“若是这件事落到了有心人眼里,暗中使上一些手段,对赖**供诱供、屈打成招,让他诬陷咱们家人的话,可又该如何是好啊?”平常自诩正人君子的政二老爷,此时说起这些歪门邪道来,倒也是头头是道的。此刻,推心置腹地跟大老爷道:“大哥,你走到今天也不容易,宫里的太妃娘娘更是艰难,咱们必须要防患于未然啊。”
“老二啊,你既然想的这么明白,那还等着我回来干什么,只管去办便是了啊。”赦大老爷抽回自己的胳膊,摆明嫌弃地拍了拍衣袖,对着政老二阴下来的脸色,道:“不过是弄死个小人物,便能保阖府安康,是不是?你倒是说得这样轻巧,怎么就不见你付诸行动呢?”
“你们啊,也不用在本侯这里下功夫了,违法乱纪的事情,本侯是绝不会做的。”大老爷站起身来,板着脸说得义正言辞。心中却道,这本就是祜祜替老爷他出头弄出来的,他会去搅和了才怪呢。正要迈步往外走时,又回过身来,道:“当然,也别想去撺掇琏儿,别怪本侯没提醒你们,那孩子可真的会六亲不认哦。”
“回来,你给我回来,不孝子,你回来……”赦大老爷走了,走得不带一片云彩,更留下了贾史氏歇斯底里的叫喊声。
这一回,贾母是真的怕了。私放印子钱这事,是她交给赖大去做的,前后已经有二十年了。赖大是个有能力的,这么些年来都办得妥妥当当,每月的利钱都如数上交,从来也没出过差错。可谁能想到,临了临了,竟败在一群混混打手的身上。
可是,那什么逼死人命的事情,贾母却当真是不知道的,赖大从头到尾都没跟她提过这事啊。但事到临头,贾母也清楚,不管这人命的事是不是自己指使的,赖大为了活命定是要赖到自己头上的。这可让她如何是好?
况且,这两天里她也打听了,朝廷对这次印子钱的事十分重视,今上在早朝上已经下了旨意,定要严加处置,一查到底。这若是真的被赖大给供出来了,难道还要让她这荣国公夫人上公堂不成?她已经这么大岁数了,又从来都是体面尊贵的,可丢不起这个脸。
原本想撺掇着那孽种出头,将赖大弄死在牢里,将这事糊弄过去。后面即便是朝廷再要追查,也只会查那孽种的尾巴,谁叫他弄死了重要证人呢。可这孽种早已是她支使不动的了,今儿就是这么苦口婆心地,竟也没让他有丝毫意动,真是白养他这么大了。
“政儿啊,娘如今能指望得上的,也只有你了。”见贾赦跑得没影儿了,贾母没奈何地停下了自己无用的嘶吼。她心里急得不行,一把推开丫鬟递过来的茶水,连两个靠在自己的孙儿、孙女也不顾了,颤巍巍地抢上前两步,抱住了政二老爷嘶声道。
“老太太,您这说的是哪里话,我跟大哥都在呢。”贾政一低头就瞧见,自己衣襟上被这老太太蹭上去的,也不知是鼻涕还是口水还是眼泪什么的,当即就皱了眉头。他一边口中劝慰着贾母,一边将人按到了椅子上,离着自己的身体远一点。
贾母此时却根本没注意这些,拉着儿子的手哭诉道:“这事也是我糊涂,就不该找那孽种来商量,一点忙也不帮就算了,还凭白被他看了笑话儿。我这辈子的脸啊,都被他丢尽了,日后哪还有脸去见你父亲啊。政儿啊,你可得帮着我,帮着我啊……”
即便早已经对老太太失望了,失望都快要绝望的地步了,贾政此时瞅着他的亲娘,心中仍旧泛起了更加失望的情绪。唉,这哭得涕泪横流的老婆子,哪还有丝毫世家出身,金尊玉贵国公夫人的派头,怕是比那街上的疯婆子,也强不到哪儿去了。也不瞧瞧这屋里是不是没有小辈和外人,怎么能如此丢脸呢?!
深感丢脸丢到亲戚家的政二老爷,向着王夫人打了个眼色,示意她将那没眼色的母女俩赶紧弄走。方才也就罢了,怎么这会儿还不知道回避,还打不打算在府上住着了?
待到上房里只剩下他们母子两个了,贾母更是哭得老泪纵横,口中喃喃道:“当初,你祖母刚刚去世,把东西都留给了那孽障,府上的开销登时就多了起来。我当时也没想着做多久,只顶过那阵子便是了。可谁承想,赖大竟然瞒着我,暗地里偷偷地仍旧在做。如今他下了大牢,为了脱罪,少不得要将我供出来的。可我,我实在冤枉啊……”
政二老爷狠狠拧了拧眉头,才缓声道:“老太太,如今的当务之急,乃是能争取到一个探视的机会。咱们只有见了赖大的面,有些话才能嘱咐了他,让他知道些好歹,别什么都没遮没拦地往外说。另外,您倒是好好想想,赖家人手里可有您的把柄?若是没有,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全凭赖大的一张嘴,能管什么用?说不得,咱们还要问他个污蔑主家的罪呢。”
听了儿子的话,贾母是真想点头称是,可却不由自主地翻了翻眼睛。
这说的不都是废话嘛!
若是赖大手上没有证据,她犯得着像这样着急嘛。这么多年下来,多少单据都是从赖大手里过了的,他要是不留下一点底牌,说给贾母听她也不信啊。更何况,昨儿晚上赖嬷嬷都已经暗示了,若是再不把她儿子弄出来,就要想别的法子了。别的法子,还能是什么法子?
当务之急是能进去探视赖大,这她当然知道,只要能让人见了赖大的面,她自然能让他闭上嘴。可如今不就是因为连探视都不许,她才会这么着急上火的么?!
政二老爷想是也知道自己说了废话,轻咳一声摸了摸鼻翼,道:“老太太也不必心急,这事大哥既然不帮忙,那咱们也只好寻别的门路了。等会儿我到王家去一趟,看他那边是不是能想些办法。若是还不行的话,说不得便要豁出颜面去,求到北静王爷那里,总能让京兆尹卖点面子的。”
“另外,那边不也说了,这是牵涉的人很多,不光是咱们一家的事。您也不必太过担心,京里有这些台面下事情的人家多了,圣上想必也会有些顾虑。毕竟,事情若是闹得太大了,怕是朝廷上下都会不稳。再说了,不过是私放印子钱罢了,本就不是什么大事,当不会太过小题大做的。老太太,您这边唯一要担心的,怕就是赖大牵涉到了人命的事。”
对着侃侃而谈的二老爷,贾母不停地点着头,心中的惊惧渐渐被他安抚了。政儿说得没错,这事不是她一家的事,光是她听说的人家,就不下一二十家。圣上若是一竿子打下去,还不知道引起什么样的反应呢,当不会那么莽撞,毕竟上面还有老圣人在盯着呢。
对,是这样没错,就是这样的。
贾政再三再四地询问了贾母,确定她确实不对那人命的事毫不知情,才将她交给丫鬟们伺候着去梳洗歇息。而他自己,则是勉为其难地出门奔走了。按说,这种俗事不该他一个不理俗务的清高文人出面的,可谁叫他是个孝顺儿子呢,为了安老太太的心,权当是彩衣娱亲了。
而这个时候,贾母也并没有闲着。在将自己的形象打理好之后,便命人将赖嬷嬷叫了过来,然后挥退了所有的丫鬟婆子,只留下一个鸳鸯守在门口。
两个年纪都已经七旬的老婆子,坐在那儿相对无言。贾母没了方才的惊慌失措,赖嬷嬷也没了求情时的痛哭流涕,只那么冷冷地拿眼睛觑着贾母,一句话也不说。
“桂儿,事到如今,便是再说什么也晚了。我是个没能耐的,你方才在那边也瞧见了,那孽种根本就不听我的。赖大若真是救不出来,我可怎么对得起你啊。”贾母仿佛先沉不住气了,拿着帕子捂着眼角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怨我,你就骂我两声吧。”
贾母叫的,乃是赖嬷嬷的闺名,她是从小伺候史家大姑娘,后来又陪嫁到了荣国府的。如今既然老太太打了感情牌,赖嬷嬷也作势红了眼眶,道:“姑娘,我在您身边伺候这几十年,得了您多少恩典,再如何心里也不刚埋怨的。只是,我就唯有那一个儿子啊,他如今除了这样的事,可是剜我的心一样啊。”说着,便狠狠地捶打了自己胸口两下。
“谁说不是呢,都怪那起子惹事的混混们,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桂儿啊,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可得主意着点身子才行,别赖大还没个结果呢,你自个儿倒是倒下了,那家里是该顾他呀,还是顾你呀?你虽然只有那一个儿子,可你还有孙子、孙女儿啊,总得替他们考虑考虑不是。尤其是尚荣那孩子,从小我看他就是个聪慧的。”
这句话说完,赖嬷嬷没有接过话,将目光慢慢转到贾母脸上来。她心中已经明白了老太太的打算,这是要拿她的孙子们当底子,想要毁了衙门里的儿子啊。若是她仍旧不答应的话,这一家子怕都得被坑死呢。
“桂儿啊,你也该知道,那什么追债打死人命的事,我是根本不知情的。这事定然是赖家借了我府上的名头,在外面做出了这种勾当。若是你们早些禀报给我,我还能寻些别的法子给弥补过去,可如今既然载到了衙门手上,那就该将罪名好好地认下来,争取从轻处理,你说呢?”贾母握住赖嬷嬷冰凉的手,神色间满是替她考虑的样子。
“你前阵子不是还跟我说,尚荣那孩子虽然捐了前程,却一直轮到派差事嘛。我瞧着如今的机会倒是正好,赶明儿叫政儿多跑两趟,给尚荣那孩子求个前程。咱们家的孩子,不说是高官厚禄的,怎么着也得弄个知县当当才是,你说对不对?”
赖嬷嬷听着贾母的话,坐在那儿半晌沉吟不语。如今摆在她面前的两条路,一条是无论如何护住儿子,但却看不见出路,便是弄得贾家也对簿公堂又如何,她们赖家也是得不偿失;另外一条就是,从老太太他们这儿挖些好回报,然后……好好地送走她的儿。
如今,这目的差不多达到了,赖嬷嬷眼角含泪地点了点头,同贾母主仆两个尽释前嫌一样,紧紧握住了彼此的手。她们两个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地商量着条件,达成一致后不由的笑脸相对。到了此时,便又有了闲暇,将有能力却不帮忙的赦大老爷,骂了个狗血喷头。
大老爷自然不管荣庆堂的事,回了侯府略一收拾便进宫去了。一方面,昆仑带回来很多好东西,赦大老爷急着进宫去献宝;另一方面,大老爷也是怀着心事,忙着去问问祜祜,若是老爷他犯了事,会不会将世职传给政老二呢。
“荣国府的世职?”皇帝陛下被他这劈头盖脸的问题弄得一愣,不由得顿住了伸过去取东西的手,奇道:“府上的世职不是在你头上么,你如今兢兢业业的,功绩满朝堂都看得见,我怎么会罢了你的世职,更不可能会放在贾政的头上了。”
说着,他也不去管贾赦赦带过来的东西了,一手搭在他的额头上比量,诧异道:“没发烧啊,怎么竟说起胡话来了。还是说你又干了什么错事,跟我在这里先发制人呢?快说清楚。”
赦大老爷不由得傻眼,是呀,老爷他如今可跟梦里完全不同,祜祜根本就不可能罢了他的职,那还怎么计较那辈子的事?!
“哎呀,我就是好奇地问问罢了,哪会干什么坏事啊。你也知道的,这几天不是在宫里跟你商议事情,就是去了庄子上见人拿东西,哪还顾得上干坏事啊。”见问不出结果,赦大老爷干脆打了个岔,又将重点放到了自己带来的东西上,“祜祜,这都是船队从新大陆上带回来的哦,可都是好东西呢,你看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