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家山庄的正堂只有在特殊的日子才会打开,平时也不许人随意进去。不过今日,孙夫人和穆二爷一起发话,底下人不敢怠慢,一早将正堂迅速收拾好了。
顾枕澜有点羡慕人家这种家大业大的门派。不像他们天机山,栖风阁的墙叫人炸塌了,还得他亲自修葺。
“顾掌门,您大半夜的跑到我哥哥的灵堂里,究竟所为何故啊!”穆震一句话,唤回了顾枕澜跳脱的思绪。
顾枕澜实话实说:“只是为了祭拜老友。”
穆震皱了皱眉,没有说话。孙妙仙却忍不住拍案而起:“只是祭拜不能正大光明地去?为什么非要等到夜深人静,鬼鬼祟祟!顾掌门,我们敬您德高望重,对您信任有加,可您竟然跑到先夫的灵堂里,毁他棺椁!”
顾枕澜叹了口气,道:“这棺椁不是我开的。你们来的时候,我不过是想把盖子推回去而已。”
穆震和孙妙仙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都是不信的。顾枕澜暗自苦笑,以己度人,倘若看到那一幕的是自己,他恐怕也不会相信这番匪夷所思的说辞。他叹了口气,道:“那便听我分辨一二吧。”
于是,顾枕澜将刚才灵堂中发生的事情娓娓道来,只将“夺妻之恨”那一段隐去不提。当他说到傅其宗将手臂探进穆乾棺中时,傅其宗冷笑了一声,讽刺道:“在下这可真是百口莫辩了。”
顾枕澜没理他。他耸耸肩对穆震和孙妙仙道:“你们信也好,不信也罢,事实是如此。穆家若是不再欢迎我,我大可这带着徒儿离开,便不给你们添堵了。”
孙妙仙怒道:“当我穆家山庄是什么地方,容得你想来来,想走便走?再说,堂堂天机山掌门做下这等事,竟是丝毫不顾天下人如何看您?”
顾枕澜火气也上来了:“本座从不在意天下人如何看待,问心无愧便是。至于走……”他的目光自在场诸人脸上淡淡扫了一遍:“谁要拦我?”
意外地,傅其宗竟附和道:“师妹,他说得没错。以他的修为若是执意要离开,穆家是拦不住他的。”
孙妙仙惊诧地看着他:“师兄……”
他们师兄妹僵持不下,那边穆震已沉声道:“够了,都不要争了,我相信顾掌门。眼睛会骗人,可是心不会;顾掌门没有道理做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孙妙仙一愣,继而愤愤冷笑了一声:“穆二,我早知道!你们莫不是早商量好了,觊觎我夫君棺中的……”
“大嫂!”
“妙仙!”
穆震和傅其宗异口同声地打断了她。
孙妙仙悲愤的目光在那二人脸上逡巡半晌,而后霍地站起身来,拂袖而去。
穆震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转而对顾枕澜面前笑了笑,道:“大嫂她这是关心则乱,失了理智,还望顾掌门莫要与她计较了。”
顾枕澜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问道:“你大哥和大嫂感情很好?”
穆震叹了口气:“和如琴瑟。”
顾枕澜“哦”了一声,戏谑地扫了傅其宗一眼,又对穆震道:“那你如何要疑心她害死了你大哥呢?”
穆震眼中一道精光一闪而过,然而马上又染上了一层黯然。他摇了摇头:“都是家务事,不提也罢。”
顾枕澜见他不愿说,倒也不勉强,只笑了笑便过去了。
傅其宗冷眼旁观了半晌,等他们一沉默下来,便道:“即然二爷信他,我这个外人也不便置喙你们的家务事。那么,今日之事便到此为止了么?”
穆震吁了口气:“也好。”
说罢他们起身想走,顾枕澜却在后面道:“到此为止?我看不妥吧。”
穆震还未说话,傅其宗已经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那你说要如何?”
顾枕澜扫了他一眼:“不如何。我不在意我的公道,我却要在意你们心里的公道。”
穆震颇有些不解:“顾掌门,您这是……”
顾枕澜笑了笑:“穆二,果然说什么‘眼睛会骗人’都是安慰自己,你心里其实还是不信我的。”
穆震沉默了一下,苦笑道:“这不重要。”
顾枕澜摇了摇头:“你错了。用人不疑,你这样始终心存芥蒂,到时候又怎么会相信我的‘公道’?所以说今日之事若是没个定论,往后你哥哥的事我也不好管了。”
穆震迟疑了一下:“那又该当如何?”
修真的世界里没有摄像头,真是什么都不方便。不过文字工作者顾恒看多了侦探小说,对于寻找蛛丝马迹也略有心得。他想了想,对穆震一笑,道:“我听说死人的眼睛映出他身旁发生的一切。二爷,这时倒也容易,我看你不如回灵堂里去问问你的哥哥。”
穆震沉默了半晌,道:“您这是在同我说笑么?”
顾枕澜高深莫测地一笑:“你一试便知。我问心无愧,愿与你一同前去,不知傅道友意下如何?”
傅其宗冷笑了一声:“无稽之谈!穆震,你还真要陪他胡闹么?”
顾枕澜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你又没试过,怎知此路不通?莫非你是心虚不成?”
傅其宗脸色铁青:“无聊至极。我不同你胡闹,你也少做这惊扰死者的事。”说罢他又转向穆震:“你怎么说,难道也要为了这道听途说之事,跟他一起扰你大哥的安宁?”
果然,一提起穆乾,穆震有些犹豫了。
傅其宗轻轻一哂:“二位自便。”说罢起身便走。
顾枕澜目送着他的背影,心道这姓傅的大仇得报一身轻松,连身形都飘逸了不少。直到傅其宗的身影在黑暗中消失不见了,他才扭头对穆震道:“看到了?做贼心虚的可不是我。孰是孰非,你自由心证吧。”
经过这么一番折腾,顾枕澜回到房间的时候,已经到了后半夜了。他们家没心没肺的大猫已经睡了两觉,不知今夕何夕;可阿霁却还坐在一盏孤灯旁,焦急地等待着。
阿霁正盘算着师父再不回来他要去找人了,忽而听到房门“吱呀”一声响。他回头一看,两眼顿时亮了:“师父,你回来啦!”
不管多晚都有个人等着你回家的滋味,实在是太美好了,怪不得人类要结婚。然而顾枕澜很快又想到,这孩子已经长大了,可能要不了多久会有个道侣,然后没日没夜地等着逼人回家……顾枕澜想到这里,心中颇有点不是滋味。
原来当爹的嫁姑娘,是这种感觉啊。
顾枕澜这样胡思乱想着,一边随口问道:“臭小子,你怎么还没睡?”
阿霁不紧不慢地帮他脱下外氅,又倒了杯热茶塞进他手里,这才低声道:“我听说灵堂那边出了点儿事,有些放不下心来。”
顾枕澜听得十分熨帖,笑眯眯地掐了一把阿霁的脸:“哟,还很孝顺嘛,看来我可没白养你。”
阿霁却如同被雷劈了一般。同记忆中如出一辙的温凉触感,轻易地唤起了那一场被强行禁锢在内心深处的春梦。阿霁“噌”地后退了一步,道:“师父,我已经长大了。”
他的脸色如此淡然,动作却带着警惕,顾枕澜总觉得他下一句该说“妾身卖艺不卖身”。而后他赶紧尴尬地清了清嗓子,将这十分为老不尊的念头压了回去。
豆大的灯太昏暗了,顾枕澜却看不见阿霁的耳朵尖儿已经红得发烫了。
顾枕澜颇有些失望地咂了咂嘴:“兔崽子,长大了不给师父亲近了。”他虽然嘴里这样说着,可手却也规规矩矩地收了回去
阿霁看得松了口气,可心里又隐隐有些失望。他定了定神,问道:“师父,今天灵堂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听他家外门弟子的意思,事情似乎有些严重呢。”
顾枕澜心中暗暗吐槽小弟子这无时无刻不一本正经的教导主任样真是无趣极了,也不知道是跟哪个学来的。连带着他也不得不端起架子,将灵堂里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叙述了一遍。
阿霁还没听完,火气“噌”地上来了:“师父,咱们回家吧,不要帮他们这劳神子的忙了!”
顾枕澜笑了:“傻小子,不帮他们倒是没什么问题。可是咱们自己的事也还没办完呢。”
阿霁这才想到他们下山来原本也不是漫无目的的游历,可究竟是为了什么他好像一直也没有仔细问过。
顾枕澜拉着阿霁在他身边坐了下来,道:“说起来,咱们这回下山的目的我还没好好给你讲一遍。你还记得当年三才子是为了什么,才来得咱们天机山吗?”
阿霁点点头:“记得。他们觊觎我派至宝溯源卷。”
顾枕澜自怀中掏出那本书来:“喏,是它了。为师前段时侯闭关,为的是参详它,可这东西却十分不给掌门我面子,怎么看都是一本白卷,贿赂多少真元生气都无济于事。后来我寻遍了九重经楼,这才终于发现了一个能让它显示出字迹的办法。”
顾枕澜说到这,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继续道:“我派先祖曾以四方石封住溯源卷,而后将它们分别交给四个家族保管。要让它重见天日,至少也要寻其中一块。”顾枕澜顿了顿,叹了口气:“我现在只知道穆家有块天青石,只好委屈你在这多跟我耽搁几日了。”
阿霁听得脸一红,低声道:“弟子哪里有什么委屈的,我只是不愿意看着你受他们的气罢了。”
顾枕澜欣慰地笑了笑:“是,是。我都知道。我们家小阿霁最孝顺了。行了,担惊受怕了大半夜,赶紧休息去吧,明早的功课也免了。”
因着昨夜里那一遭事,顾枕澜对穆乾的事也不怎么上心了。他跟穆乾本也没什么深交,其实远远不到插手人家家务事的地步。若不是为了那块天青石,他压根不会趟这趟浑水。
只是那东西究竟会在哪儿,他可一点头绪都没有。因为顾枕澜根本不知道天机山的那位祖师在托付四方石的时候,究竟有没有交代清楚,还是跟人家打了哑谜?穆家后人又是将它当做传家宝,抑或只是一块比较珍贵的石头呢?
顾枕澜第二天在自己院子里憋了一上午,逗逗猫,喝喝茶,晒晒太阳,再调戏调戏一本正经的教导主任,偷得浮生半日闲,好不快活;他甚至一时性起,在院子里逮了几只鸟,准备烤了来吃。
修真设定中调味品不算多,但是胜在原生肉质好,因此吃起来味道也十分不错。常年吃师兄做的千篇一律的猫饭,顾静翕早吃得腻味了。她此时一见顾枕澜的手艺,顿时惊为天人。狼吞虎咽地吃了第一只鸟后,她便垂涎三尺地在篝火旁转来转去,眼巴巴的样子焦急异常。
阿霁看得好笑,便故意逗她道:“你刚吃了一只,那么下一只便该是师父的,再下一只自然是我的。而我们两个比你大这么多,身体需要的自然也多,所以要比你多轮一次。唔,让我看算算,要到第五只才能再给你了——哎呦,你刚才可没扑这么多的鸟啊!”
顾静翕急得眼泪差点流下来,两只爪子可怜巴巴地搭在自己膝头,直撒娇地咪咪叫着。顾枕澜嗔道:“小混蛋,我在这忙活,你在那逗猫,只顾自己快活!”
他们师徒在院子里享着天伦之乐,连院门是什么时候被推开的都不知道。直到那位不太识眼色的客人挡住了顾枕澜面前的光,他才惊讶地抬起头来:“穆二爷?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穆震。只见他神色焦急,形容狼狈,见到顾枕澜便一揖及地,道:“顾枕澜,我家出了点事,上下都没了主心骨,还望您能出来,主持大局。”
却被阿霁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你们家的事跟我师父有什么关系?我们从昨夜到现在,可一直安安静静的呆在这小院子里,没踏出去过一步。”
穆震苦笑了一声:“小公子这是怪了穆某了。昨夜的事是我们穆家不对,还望顾掌门和小公子不要放在心上。而今日人命关天,还请您万万施以援手。”
顾枕澜意外地蹙了蹙眉:“人命?这是出什么事了?”
“这是……”饶是顾枕澜见多识广,也被眼前的景象给恶心到了。只见院落当中血淋淋地摆着十来具尸体,一字排开。他们有的少了胳膊,有多少了头,更有甚者,胸前给破开了一个大洞,活生生地让人掏出了心脏。
“这简直是虐杀!”
话说他们修士,有的讲究扫地不伤蝼蚁命,可草菅人命的却也不少。只不过但凡身上有点修为的,都会自持身份。他们一般讲究杀人不见血,对于这等野兽一般的行径,向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再看穆震,他的脸色十分难看,见顾枕澜朝他看过来,也只勉强地回了他一个苦笑:“说的是啊。也不知这凶手与我穆家有什么深仇大恨,竟对几个孩子下这样的狠手!”
顾枕澜指尖牵着一丝真元,翻来覆去地摆弄着地下的尸体。他忽然“咦”了一声,穆震立刻紧张地问道:“顾掌门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妥?”
顾枕澜摇了摇头,问他道:“你识得这帮弟子吗?”
穆震:“那倒不曾。”
顾枕澜叹了口气:“你啊,对自家的事可也太不关心了。幸好我认的他们,这些弟子便是带我来你们家的那一拨,应当还有一个大师兄,名叫林清的,似乎不在这里头。你可以叫人去找找他。”
穆震一听,精神一振,忙前任去了。
不多时,林清便被带了回来。他一进院子,最先是看到的便是这一地的尸体,愣了好一会儿,直到脸上的血色都褪尽了,这才失声痛哭起来。
穆震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你先别忙着哭,跟我说说,你昨夜在什么地方?”
林清勉强止住悲声:“昨日顾前辈曾在庭院中,问过我话几句话。他走后我便碰见了傅师叔,他叫我去找师父领罚。我便在师父那里,一直呆到刚才被二爷您遣人也了过来。”
去带林清回来的那人点了点头,显然他说的并无差错。
穆震一听傅其宗的名字气不打一出来:“狗拿耗子,我穆家弟子凭什么叫他来罚!还有,你那个吃里爬外的师父又是哪一个?”
林清显然有些为难,顾枕澜适时地帮他解了围:“穆二,你做事好歹分一分轻重缓急吧。这孩子才劫后余生,你若觉得他洗脱了嫌疑,便且放他去休息吧。”
其实他们不问这一句,林清也确实没什么嫌疑。这院中住了十来个弟子,吭都没吭一声,便叫人给杀了。这些弟子虽然本领低微,但若要同时杀这么多人也不容易,由此,凶手的修为便可窥一斑了。
能有这等修为的,放眼整个穆家山庄,算上做客的顾枕澜也不超过三人。连穆震都还有些吃力。可是他们几个,无论是谁也没有道理你这帮弟子过不去。何况昨夜,他们全都耗在灵堂里,腾出时间来干这事的可能性也不太大。
那么,是有外人偷偷潜入了东海穆家么?
穆家上上下下地忙了大半日,也没整出个所以然来,这桩事便暂且成了悬案。然而不管怎么说,穆家山庄的巡防力度,都因此大大加强了。所有弟子都被调了出来,按修为分成小队,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极其森严;连长老们也不再闲着。为了避免这种事再次发生,他们时时刻刻都要跟自己的弟子呆在一起。
顾枕澜回房的头一件事,是叫阿霁和顾静翕全都搬到自己房间去睡,走到哪都不准他们离开自己眼皮底下。说来这穆家山庄原本是个好好的世外桃源,如今却人心惶惶地,成了这般光景。
头一件让顾枕澜出乎意料的事,发生在晚上。当晚,他正在院中打坐调息,这世外桃源的女主人竟然孤身一人,来到了他的院中。
“孙夫人?”顾枕澜睁开眼睛,十分惊诧。
孙妙仙可能是偷偷来的,连她的师兄傅其宗也没跟着。她轻叹一声,道:“顾掌门,您不请我进屋么?”
顾枕澜直觉此时诡异,果断摇了摇头:“夫人见谅。这深更半夜的,你我孤男寡男,还是稍微避一避嫌的好。”
孙妙仙微微颔首:“您说得是。”可她嘴上这样说着,脚下却一步没停,径直朝正房走了进去。她边走边道:“顾掌门,小女子实在有要是同您说。”
顾枕澜被她逗笑了,想不到这性如烈火的姑娘却还有些意思,他一边暗自摇头,一边跟了上去,对阿霁道:“去沏壶茶,给客人送过来。”
孙妙仙等到顾枕澜进门之后,二话不说便锁上了房门。不仅如此,她还特地在门上画了个符,叫声音一点儿都传不出去。顾枕澜讶然:“夫人在自己家,又何苦如此小心?”
离得近了他才看清楚,孙妙仙一张小脸竟苍白苍白的。双重保险她竟还不放心,四下打量了半晌,忽然又对顾枕澜道:“顾掌门,你也在门上画个符吧!”
顾枕澜啼笑皆非:“夫人,你这是怎么了?放心吧,若是有人靠近这院子的,哪个也逃不过我的神识,你有什么话尽管说吧。”
可惜顾枕澜的这番话效果有限,孙妙仙依然不安地四处查看。顾枕澜自此才终于嗅到了其中某些不同寻常的意味,马上换了副正色的面孔,道:“夫人,山庄中可是又出什么事了?”
孙妙仙终于开口了,她先是对顾枕澜施了个大礼,而后深吸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小女子此番前来,是有些事情想要拜托您。”
顾枕澜点了点头:“你且说来听听。”
孙妙仙勉强一笑:“说来惭愧,我先前还怀疑过您,可事到如今,却发现这诺大的山庄中,竟是谁都靠不住。”她顿了顿,道:“我此番前来还是为了先夫的事,请您务必让他死得瞑目。此事若成,以后穆家山庄,但凭前辈调遣。”
顾枕澜十分吃惊地看着她,一时间都有点没反应过来。因为他记得,自打他来到穆家山庄后,傅其宗便三番五次地说待穆乾丧事办完,便要带孙夫人离开;便是当着孙妙仙的面,也不止一次这样说过,而当时孙妙仙并没有反对。至于后来,他更是在穆乾灵堂里弄出一场“夺妻之恨”。
可是,听孙妙仙现在这意思,似乎是打算继续留在穆家山庄,当她的夫人、太夫人了。
顾枕澜百思不解,可还没等他问出口,孙妙仙便匆匆撤了禁制,起身走了。
而此时,阿霁的茶才刚刚泡好。
阿霁看着她的背影,问道:“师父,她来做什么?”
顾枕澜摇了摇头:“还不是为了穆乾的事?‘穆家山庄听凭顾掌门调遣’,好大的手笔呢!”
阿霁愣了愣:“那便是说,孙夫人已经确信老庄主的死与穆震有关吗?师父,那您是如何看的?穆震真的是弑兄的凶手吗?”
顾枕澜笑着摸了把阿霁的头发:“可能是,也可能不是;她有可能真的是无辜的,但也有可能实在故布疑阵。”
阿霁不解地看着他。
顾枕澜拿眼角一扫茶壶,扬了扬下巴。
阿霁会意,连忙倒出一杯恰能入口的茶,递到顾枕澜手中。
顾枕澜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方才道:“直到昨天灵堂里出了那一摊子事前,孙妙仙对我一直是礼敬有加的,今日来求我不算什么。可她是个看中脸面的人,昨日才对我大发雷霆,今日便来求我帮忙,要么是她那里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要么是她……做贼心虚了。”
顾枕澜一仰头,牛饮似的将杯中清茶一饮而尽:“穆乾这一死,穆家山庄平静了几百年的日子,可算是到了头了。”说着他好生忧愁地看了阿霁一眼:“你可要好好修行,万一哪天为师没了,天机山可不能落得像穆家似的,乌烟瘴气的。”
顾枕澜一个“死”字激得阿霁心神大乱,天机山上没了顾枕澜该是何等光景,他连想都不敢想。呼风唤雨、得道飞升又如何?站在万人景仰的阳光下,却活在衾寒枕冷的永夜里,在一个修士漫长的生命里,鲜活的只有那弹指一挥的头二十年,余下最有滋味的事是上坟。
光想想足够让人万念俱灰了,还不如跟着这世上最后一个疼他的人……
“你若是、若是……”阿霁险些激烈地脱口而出,然而话到嘴边对上顾枕澜一双顾盼生辉的眸子——那里头含着光,总让人觉得还有明天。
阿霁迅速垂下头,低声道:“那我便守着天机山的一草一木,好好地养大顾静翕。”
因为那一众弟子的死,接连过了好几日,穆家山庄上上下下依旧人心惶惶的。而孙妙仙自从那次短暂的拜访之后,再也没有在公开场合露面过。顾枕澜总觉得有些事情不太对劲儿,可是孙妙仙怎么说也是故人遗孀,跟自己又没什么交情,他这会儿贸然找上门去,总是不太好的。
这一日入了夜,顾枕澜叫上阿霁,抱着顾静翕,多日以来头一次踏出自己的院门。他们临走时阿霁随口问了一句要去什么地方,顾枕澜没有答话,因为他自己心里也没个成算。
其实是因为顾枕澜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事情会发生,可他直觉一向不准,便只好出门碰碰运气了。
现在穆家山庄上下全都认得他了,一路上他碰见好几队巡逻的弟子,一看见他似乎都异常欣喜。甚至有个长老站下,对他道:“顾掌门,在这人心惶惶的时候,幸亏您在我们穆家呢。”
待那长老走后,阿霁撇了撇嘴:“这时候想起我师父好了。”
顾枕澜含笑在他额上轻轻一击:“促狭!”
阿霁觉得,他的师父实在是个时时刻刻能给人惊喜的人。
比如现在,顾枕澜并不知道自己该往哪儿去,便想了个歪点子。他从怀中摸出三枚铜钱,赶上岔路口,便扔在地上占卜一番。其实他本身并不精通六爻八卦,只不过是胡乱一掷罢了。但难能可贵的是,他对着开玩笑一般的结果极为笃信。
后来阿霁终于忍不住问道:“师父,您怎么知道这结果一定是对的呢?”
顾枕澜坦然道:“我不知道啊,可是,难道你还有别的办法么?”
转眼间,那三枚不甚可靠的铜钱便将他们带得越走越偏了。直到他们两人一猫来到穆家山庄的一个湖边,看起来前头实在没有路了。
顾枕澜颠了颠手中的铜钱,有些犹豫。阿霁忙道:“师父,您再扔一次这玩意儿,万一它叫让咱们跳水,你还真跳啊?”
顾枕澜不甚威严地瞪了他一眼,却犹豫着将铜钱收回了钱袋里。他抬头看了眼月亮,道:“为师看这里这风景不错,咱们便在这坐会儿吧!”
天上悬着的那轮明月照在湖面上,波光潋滟的确实好看;可是,他们脚下是湿滑的泥,旁边是繁杂的灌木丛,阿霁实在没有办法欺骗自己“这里风景不错”。但是,作为一个遵师重道的孝顺弟子,自然师父怎么说他便怎么做。于是阿霁一挥手,凭空摊开一张幕布铺在地上:“师父,请。”
顾枕澜十分满意,他赞许地点了点头:“孺子可教。阿霁啊,为师可是越来越离不得你啦。”
阿霁心里莫名地颤了颤,低着声音脱口而出:“那弟子便一直跟着师父。”
他们师徒一派其乐融融的和谐,顾枕澜却也丝毫没有放松警惕。他的神识遍布方圆好几里。一草一木皆在他的掌控之中。功夫不负有心人,忽地,他脑海中似是有根弦被微微触碰了一下。
顾枕澜眼中精光乍现,他一抬手收起地上的布,对阿霁低声道:“藏好藏好,说不定有好戏看。”
还真让他说着了。不多时,便有个男人狼狈不堪地逃到湖边。他身上穿的是一袭浅色衣衫,左肩有一片触目惊心的深色洇痕,显然是受了伤。这时,一个持刀的蒙面人从天而降,挥刀便向那人砍去。
被追杀的男子只好在地上打了好几个滚儿,这才手忙脚乱地躲开了致命的一击。这人不敢大意,赶忙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在月光之下清晰地现出了一个侧脸。
阿霁低声道:“师父,好像是林清。”
顾枕澜自然也认出了他,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隐在袖中的手指凭空拈起一颗小石头,运起真元弹了出去。那小石子击在金属刀刃上的清越声音,在寂静的夜空中铮然作响。
湖边二人俱都吃了一惊,林清绝望的脸上,发狠地现出了一丝求生欲。而那黑衣人竟不管隐在暗处的强敌,只顾挥刀往林清身上砍去。顾枕澜没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只好再次运起真元,恰到好处地打在了蒙面人的手腕和腿上。
蒙面杀手腿一软,刀也应声落地。他露在面罩外头的,是一双鹰隼般的眼,怨毒地朝灌木丛中盯了一下。不过他并不准备搭上自己一条命,为了杀个林清。那人心知这次是得不了手了,找了个机会一瘸一拐地跳下湖,几个起落便游得远了。
顾枕澜也没追,他从藏身之处走了出来,一手扶起萎顿在地的林清,一边问道:“是什么人想要杀你?”
林清茫然地摇了摇头:“晚辈并不认得他。”
顾枕澜叹了口气,吩咐阿霁帮他把伤口包扎一下。他一直耐心地等到一切都处置妥当了,方才又问道:“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林清犹豫了一下:“可能回去要赶紧禀报师父。”
顾枕澜笑了:“你师父,是孙夫人那个亲传弟子吗?”他摇了摇头:“我问你,刚才那蒙面人若是再来杀你,你师父能保得住你吗?依我看,刚那人的修为,至少不在孙妙仙之下,功法却大不同。据我所知,你们穆家山庄里还没有这么一号人,所以那人说不定那便是杀了你同门师弟们的凶手。”
林清这几日接连遭逢大变,心中早是六神无主。顾枕澜也不逼他,只循循善诱道:“你不如好好想想,你们在路上、或是回到山庄之后,究竟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我看那蒙面人冒险杀你,定是因为你知道了些什么。”
然而林清苦思冥想了好半天,却依旧一脸茫然。顾枕澜无奈道:“罢了,你还是跟我回去,压压惊再想吧——跟着我起码先保得住一条性命。放宽心,在我眼皮底下,没有人动得了你。”(83中文 .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