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御前山处于小谷城南部,是一座占地方圆各三四公里的小山脉。
当然,不管怎么小,毕竟是起伏不定的山地,如果没有向导,想要从某个隐蔽的洞里面找出被关押的寡妇们,还是很难的,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幸宫部善祥坊讲道理没有讲过流云,已经被说服,老老实实指出道路。
接近傍晚时分,几人到达西南边的山脚,看到一条狭窄的小径,甚至不够两人并肩通行。
沿着小径往上走了一会儿,来到一个转角处,忽然杀出十几个僧兵,持着弓箭、薙刀、铁炮等武器,守着山头,居高临下,义正辞严地警告说:“这里是汤次神社所拥有的领土,没有受到邀请的人,请不要靠近!”
流云见这架势,看来不免又要讲一番道理,才能继续通行了。
他将肩膀上扛着的光头壮汉放在地上,正准备张嘴开始讲理,这时候——
某个眼见的僧兵往下瞧了几眼,顿时色变:“这不是善祥坊师兄吗?怎么被打成这样?”
宫部善祥坊纵然天生神力筋骨过人,但并不像流云这般身负“疗愈之力”,他此刻仍是有气无力,奄奄一息,尽量张开嗓子向上喊道:“确实是贫僧……没打过人家……”
话没说完,上面那群僧兵面面相觑,恍然失措。
一个带头的喊了一句:“连善祥坊师兄都被打成这幅模样,还沦为俘虏,我们怎么拦得住?快跑吧!”
瞬间僧兵们各自收了武器,一哄而散。
流云见之十分好奇:“明明是和尚,该是寺庙吧?却说什么‘汤次神社’?更让我吃惊的是,这群僧兵的斗志也太低下了吧……”
宫部善祥坊躺在地上弱弱地解释道:“所谓本地垂迹,应身护法嘛,寺庙与神社不分彼此也很常见……至于说斗志,现在浅井家眼看要完,织田家对佛门态度不明,贫僧这些同门师弟们还没卷铺盖四散而逃,就不错了。”
流云恍然点点头,却又不怀好意地说:“你这和尚,现在已经可以正常说话了,看来恢复得不错。为了避免待会又发狂,或许需要再打一顿了。”
宫部善祥坊立刻脸色发苦,弱弱地说:“贫僧尽量自控……”
流云笑而不语,仍旧随手把和尚拎起来扛在肩上。
继续往上走。
过了转弯有个岔路。
左边就是通向所谓的“汤次神社”。那地方,既祭拜佛祖,也供奉神明,外有“开”字形状的鸟居,内设棱角分明的佛塔。
本地的神道教,和外来的佛教合二为一,僧侣为主,神官为次。
这是非常具有扶桑特色的情况。
主要是因为松散的神道干不过严密的佛门,但外来的强龙也不可能彻底把地头蛇按住,一来二去打交道次数多了,干脆勾搭起来一起合资做生意。
以此就形成了一套理智基础,即刚才宫部善祥坊所谓的“本地垂迹,应身护法”。
流云之前倒也当了几年和尚的,但只懂得练武,业务知识很不熟练,这两个词只听说过,却不知道具体的含义。
不过不知道不要紧,反正不去那里。
岔路右边,斜着往峰顶蜿蜒,是往人迹罕至的山林深处去。
根据宫部善祥坊的描述,众人走上这条路,又绕了几个弯子,来到一个小小的山洞洞口。
据说那群寡妇就关押在里面深处,被两道结界所困。
这时候,天色已经开始黯淡,宁宁夫人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一颗小小的珍珠,放出光亮来照明。
还未走近,忽然从旁边跳出两个青面獠牙身似猿猴的妖怪,各自握着一根粗大的碎金棒,身上妖气并不浓烈。
流云向肩上扛着的和尚问:“这些怕不是你的熟人吧?”
宫部善祥坊摇头:“应该是野生的妖怪。奇怪,贫僧在这多年几乎没见到妖怪啊?”
流云便握住了刀柄,说:“既然不是熟人,挡在面前,就动手了!”
两青面獠牙的妖怪呜呜呀呀的吼着一些没意义的语气词,挥舞手中碎金棒做威吓状,却并不主动进攻。
流云正欲拔刀,忽然洞里传来一个幽幽的女性声音:“他们并没有伤人之意,只是想自保罢了,可否手下留情呢?”
与此同时,有股深不可层却又平静如水的妖气扑面而来。
山洞里走出一个雍容华贵的女性,穿着纹饰繁复,下拜及地的小圭长袴,俨然是个平安时代的豪门贵妇。
这位女性容貌身姿甚为寻常,并不如何出众,眉宇间写满了寂寞清减的痕迹,但身上蕴含着十分神妙的神韵,既威严端庄,又亲切和善。
宁宁夫人与之类型极为相似,气场却不免被压下一头。
贵妇挥了一挥手,那两个青面獠牙的妖怪,便失去所有的暴虐气息,变成人畜无害的小动物模样,扔下棒子钻进山林。
被流云扛在肩上的宫部善祥坊顿时瞪圆双目,大惊失色:“虎御前!虎御前重新出现了?贫僧可还没施展唤醒她的术法呢!”
众人尽皆惊诧。
原来这就是传说中无比厉害,却没有害人之意的大妖怪,虎御前。
流云心道:怪不得有如此深厚却平和的妖气,若是一言不和要打一架,自己未必能赢。
然后宫部善祥坊渐渐失去神智,茫然喊着:“要让虎御前攻击织田家才行……”
看样子,又犯病了。
流云二话不说,一拳把这和尚打晕,扔到在地。
穿着小圭长袴的贵妇——也就是虎御前——见此摇头皱眉说:“何必如此暴力?您都把这和尚打成重伤了。”
流云说:“这和尚被人施了心咒,无法可解。您能解吗?”
虎御前摇头道:“余并不懂这类术法,亦是束手无策。”
流云理直气壮道:“那就只能先这样了。”
虎御前面露不忍,叹了一声,提问说:“莫非是尔等送来十数寡妇,试图唤醒余的么?”
流云解释说:“本来是这和尚试图唤醒阁下的。但他也不是故意,而是被人下了咒才去做。”
虎御前恍然点头,又问:“那幕后之人,企图唤醒余,是所为何事?”
流云答:“似乎是想让你帮浅井家对付织田军。”
虎御前闻言皱眉:“浅井家,许是近江国浅井郡的势力。织田是何人?”
流云一看这位贵妇模样的女妖怪显然是桃花源中人,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那种,于是懒得解释,只摇头说:“都是世俗间的无聊争端,本不该打扰阁下清静,不提也罢!”
虎御前顿时轻笑:“您与余是初次见面,却能说出像是知己一般的话,真是有缘。”
不过,她笑的时候,眉宇间依然挂满了萧瑟幽怨的神情。
流云又道:“召唤您的术法尚未完成,阁下却已现身,大概幕后之人的把戏耍不成了。”
虎御前摇头叹道:“余并非被佛门或阴阳师封印,而是自行睡去,本就可以随时醒来,并不存在什么召唤余的术法,更毋庸说驱使余去作战……大概是以讹传讹的误解吧。这次只是看到十几个寡妇被关在山洞,感到好奇,所以出来看看。”
流云觉得人家的私事不好干预,便解释了来此的原因:“鄙人是为解决被掳走的寡妇而来。”
虎御前勉强轻笑说:“当然可以。结界余已经拆掉了,请您护送这些无辜的人回去吧!”
流云欠身致意:“那再好不过。”
虎御前默然点头,目光转到冴子身上,露出欣赏之意,说到:“毫无保留地信任着自己选定的男人,甚至靠爱慕之心重铸了身躯,这样的小姑娘,很合乎余的性子。给你些祝福吧!只要心中的情义不变,余的祝福便会长存。”
然后,一阵光芒闪过。
冴子面露惊喜之色,躬身道:“多谢!我对主人的信任和情义,一定会永远不变的!”
流云侧目一看,只觉得冴子似乎突然变强了许多,而虎御前的妖气则稍微减弱。
应该是做了类似于“传功”的事。
这一言不和就送礼的习惯,未必也太友好了吧……
然后,虎御前又看向宁宁。
说来也巧,自从虎御前出现之后,宁宁夫人就一言不发,好像在沉思什么,又好像有些呆滞。
四目相对。
虎御前瞬间露出好奇和惊讶的样子,动容道:“咦?与余出自同源的灵魂,却并未成为妖怪,而是转世成人!真是奇妙啊。”
这时宁宁惊叫一声,从呆滞中醒过来,神色十分复杂,似乎是回想到了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流云定睛一看,再次注意到,虎御前和宁宁,一个是贵妇般的妖怪,一个是端庄大方的武家之妻,二者外表并没多少相同之处,但气质极为相似。
不……确切的说,不只是相似,而是相同。
就好像是同一个人的不同化身一样。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渊源。
连冴子此刻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喃喃自语说:“真是太像了……”
流云觉得,今天可能不只是把寡妇拯救回去那么简单了。